第九章

第九章

初冬時節,在驟降的氣溫、灰濛的天光之下,周六的西門町,裹着厚重大衣的人浪,仍喧騰得猶如潮水似的。任菲真和陸奕德剛走出捷運出口,望着佈滿街道的人潮,不覺對望一眼——

“要去哪?”陸奕德調整了下眼鏡問道。

“先逛逛好了。”任菲真嘴角帶着微笑道:“上國中以後我就沒來過了,感覺這裏變好多。”

“好。”陸奕德和她並肩走着,踏入了周末的人海中。然而儘管到處摩肩接踵,任菲真的身周卻彷彿有種無形的斥力,將其他人給隔離開來;陸奕德也似乎可以感覺到,凡是她走過的地方,都會聚集了目光和談論,好像她是個不知名的明星似的。

“你今天很乖。”任菲真微微一笑。

“啊?”陸奕德不解問道:“為什麼這麼說?”

任菲真望着兩人間的空隙,微微揚起細眉說:“從見面到現在,你都離我至少十公分。”

陸奕德揉揉鼻子解釋道:“唔……以前是故意要嚇你的嘛。”

“可惜沒有用。”任菲真淡笑說完,點點他的肩膀,指着一旁的店面說:“我想進去逛一下。”

“好。”陸奕德陪她進入店內。他看着正在瀏覽的她的側臉,儘管她仍是無啥表情,他還是能看出她情緒的分別,今天她的心情好像特別好,不若以往,在淡漠之中總帶着一絲對人的防備。

“喂喂,你看那邊……”

隱隱聽見身邊有個男生說完后,隨即傳來一陣騷動。陸奕德看着他們愛慕的眼神,不免有些自得,可這也讓他想起昨天許富財所說的。

“注意別人做什麼?”任菲真沒有轉頭,淡笑問道:“在找其他漂亮女生?”

“沒有。”陸奕德看着從容的她,倒顯得他的神經太過緊繃了。

“再去逛別的地方吧。”任菲真刻意拉住他的衣袖,走出了店門。

逛了將近一個小時后,兩人找了間紅茶店休息。或許是第一次約會的緊張,適才兩人交談的話並不多,感覺也較以往生疏了些,彷彿都可以從對方的眼神里,察覺到有些事正在對方的心中困擾着。

閑坐了一會,任菲真輕咬着下唇思索之後,啟唇問道:“我有件事,想要聽聽你的意見。”

“好呀。”陸奕德點點頭,微笑說道:“你說。”

“今天找你出來,是想請你給我一個建議。”任菲真雙眼低垂,輕聲說著,“因為我不知道……該選那個男生才好。”

一聽這話,陸奕德腦中一片空茫,停滯了好一陣后,他才回過了神。

對喔,她從沒說過要和自己交往,怎麼就因為她的友善,自己就先入為主的認為今天這是一個約會,他好像……又誤會了。

僵了十餘秒后,陸奕德澀極的牽起嘴角,眼角帶着笑意問道:“那……有哪些人你比較中意的?”

“目前我考慮的有兩個。”任菲真望着窗外灰濛的天光,扳指說:“一個是四班的苗俊人,他外在的條件滿不錯的,聽說家裏也滿富裕的,也曾經找我說過幾次話,感覺還不錯……”

她一字一句,都彷彿在切割陸奕德的心臟似的,但他也只有乾咽口口水,強笑着說:“他是……不錯。那另一個是誰?”

“這個人你很熟,就是陽弘武。”任菲真一直沒敢對上他的眼神,只是微微一笑,好似甜蜜的說:“本來我對他沒什麼印象,可是後來覺得他這麼努力安排這場戲,就是為了想要親近我,我覺得……他是個很用心的人。”

“是喔。”陸奕德垂頭苦苦笑着,十指交握擱在桌上。苦澀、絕望,甚至是憤怒在他的腸胃中不斷翻攪着,然而……他一句話都無法辯駁。

任菲真雙眉微揚,淡淡問道:“你覺得如何?”

我想用這杯茶淹死自己。陸奕德望着前方不到拳頭大的紅茶杯,閃過了這個念頭,但他仍只有應着:“兩個人都不錯,的確很難選擇,就要看珍……覺得哪個人比較適合自己了。”

任菲真凝視着他的表情。“我就是想知道,你會推薦哪一個人給我。”

是有一瞬間,他想要將自己的名字說出來,但陸奕德認真想想,說了大概會被任菲真當作笑話吧?和這兩個校內的出名人物比起來,他有什麼資格插上一腳?聽過許富財的那番話后,他才明了,跟她在一起,只是單方面的滿足他自己罷了,他根本沒考慮過任菲真會遭遇到的困擾。

幸好,一切都只是他誤會了,他該為兩人都鬆口氣,不是嗎?陸奕德點點頭,把玩着湯匙,輕笑着說:

“苗俊人比較帥,陽弘武比較能給人安全感,雖然我個人是覺得陽弘武比較好,不過那是因為我跟他比較熟,我是覺得……你還可以再觀察看看。”

“你呢?”任菲真有些錯愕地望着他,隔了一會後問:“你不想和我在一起嗎?”

“是男生都想跟你在一起吧。”陸奕德低笑了聲,卻又搖了搖頭,“但不是阿貓阿狗都能配得上你,所以我想……我們當普通朋友比較適合。”

話說完后,他微笑着抬起頭來,才發覺任菲真別過頭看着窗外,須臾,一滴眼淚從她臉頰滴落下來。

“怎麼了?”他不解地問。

“你怎麼可以就這樣放棄我?”任菲真哽聲說道:“我只是想試探你一下。”

試探?陸奕德了解她的用意之後,沒有恍然大悟的欣悅,心中更有一種悶塞的感覺——為什麼要試探我?是不是你自己也不確定我們會有未來?

昨天聽了許富財的話后,陸奕德對於和她之間的發展,還留有最後一絲希望,只要她不認為兩人間存在着差距,那他們還是有機會的;可沒想到今天他就聽見她質疑的心聲。

如果連你都不確定和我在一起會快樂,那我有什麼資格要求你和我交往?

陸奕德勉強的笑了笑,干啞地道:“我喜歡你,但我們不一定要在一起,在學校里,我們也可以是好同學的。”

“你說過……”任菲真吸了下鼻子,“這三年都要保護我……那也是台詞嗎?”

“不是台詞。不過後來想想……我沒有把握,也沒有什麼資格。”

“你到底在想什麼?”任菲真怨苦地道,“難道……我不是一個值得你執着的人?”

“你值得……但我不是。”陸奕德澀然一笑,“所以……也許我們還是當普通朋友比較適合。”

“你是在同情我嗎?”任菲真收拾起外套和提包,站起身來,揩着淚獨自走向了門口。“我不需要朋友。”

看她孤單沒入人潮之後,陸奕德回過頭來,怔怔啜了口已經涼掉的茶。那流經口中的液體,只帶來冷到心中的溫度,一點味道都沒有。

陸奕德的無心,是任菲真對他產生好感的來由,卻也是讓她絕望離去的原因。任菲真的容貌,是讓陸奕德深深着迷,也是讓他相形自慚的原因。人的心很難料,尤其在他們欣然訂好今天約會的時候,從沒有想過,這黯然而散的一刻……

“我要去福利社。”陸奕德站起回顧了一眼,“有人要買東西嗎?”

被他目光掃到的女生們,都陸續搖了搖頭,他覺得有些奇怪,近來找他幫忙的女生變少了。也許,是因為他看不見自己臉上浮現的憂鬱神色。

走到了樓梯口,一個熟悉的面孔正拾階而上,陸奕德心神一震,尷尬的和她招呼一聲,“嗨。”

任菲真淡掃了一眼后,別開目光沒有回應,僅是無聲的從他身旁走過。

與她錯身的那一瞬間,陸奕德彷彿感受到她身周襲來的冷空氣,都快將他的右半身給霜化了。雖然知道她原本就是冰山級的美人,卻沒想到她竟然能讓人感到……如此寒徹。

口耳相傳,她是個很難接近的人,但他不解的是,之前與她接觸,怎麼沒有如此深刻的感受?

走着想着,他心中隱隱浮現一個想法——難道說之前和任菲真接觸時,她已對他特別通融了?

陸奕德苦笑了下,該掌握的時候他放了手,也重傷了她的信任……不管怎麼樣,現在想這些都太遲了。

又過了一個月有餘,漸漸的,陸奕德不會在睡前將手伸向天花板,試着在黑暗中抓住些什麼了。頂多,就是坐在電視機前動也不動,幾乎沒有聽進別人所說的話。

恍神中從二姊手裏接過茶杯,陸奕德喝了一口,不覺皺着眉頭抱怨道:“這茶怎麼有點辣?”

“就跟你說了是薑湯啊。”

陸奕德又皺着鼻子嗅了嗅,才自覺白目的應了一聲,“喔。”

“白痴喔。”

稍微回過神的陸奕德看着電視上的新聞,一會兒畫面出現一個雙鬢斑白的中年人,他登時傾着身子說:“等等,這個人我看過。”

覺得很面熟,一下子又想不起來是誰,正在苦思之際,看見一旁的字幕打出富隆金控董事長任則光的字樣,他才恍然憶起。“喔,我想起來了,這個人是我同學的哥哥!”

“你同學的哥哥?你同學多大?”

“她跟我同年啊,女的。”

“啊?他們集團就三個兄弟,哪有那麼小的妹妹!”

“沒有妹妹?”陸奕德搖了搖頭,“我同學不會騙人的。”

這時大姊將電視音量轉大,就聽記者問道:“……請問任董事長,有關政府金控合併的政策,你個人覺得如何?”

“我想政府的決策我們會配合,不過出發點應該是健全市場,而不是為合併而合併。”

“那……”另一名記者搶着問:“有關於小姐說要召開記者會,希望以DNA檢驗的方式來證明她的女兒和老董事長的血緣關係,你要不要先做一些回應?”

任則光面色嚴肅的搖搖頭,“今天我不回答這個問題。”

就在客廳的這些人面面相覷之時,一陣手機鈴聲從陸奕德的房中傳了出來。

陸奕德跳進房間,在黑暗中將發光的手機接起,說:“喂?”

電話那頭一時沒有回應,他正覺得有些奇怪,卻隱隱聽見了聽筒中傳來了啜泣的聲音。

“喂?”陸奕德再問了一聲,終於聽到電話那頭說:

“我……”一個女生哽咽地道:“你能不能來救我?”

是任菲真的聲音!陸奕德一確認是她,想也不想的說:“你現在在哪?”

“我在……”

掛上電話后,陸奕德抓了件外套,直接衝出了家門,他心急如焚的跑在飄着雨絲的街道上,腳步沒有一刻停緩。十多分鐘后,氣喘如牛的他推開一間速食店的大門,抓着扶手上了二樓,抬眼一望,果然在一群看似流氓的男生之中,看見了任菲真的身影。他一面放下了心,一面疑惑想着——

奇怪,流氓來吃炸雞做什麼?

一看見陸奕德踏上階梯,任菲真嚴冷的眼神中登時流露出了心安的光芒,一待他走近,她連忙拿起了椅旁的大提袋和書包,起身挽住了他的手臂。

“喂喂喂,這位老兄,”跨坐在任菲真座椅對面的男子,伸手拍了拍陸奕德的胸膛,“沒打招呼就想把人帶走,會不會太不給我們面子了?”

陸奕德沒理他,逕自帶着任菲真往外走去。就在將要下樓時,又有人追來拉着他的后領道:

“叫你停下來,你是沒——”

“找死呀!”

陸奕德一聲暴喝,登時將那人給嚇傻了,因為他的音量大到這間速食店的一樓到三樓的每個顧客、員工都清晰可聞。只見他用着駭人的目光往那群人掃了一眼,而後又咬着牙道:“還有誰要啰嗦的?”

“她的……”

“什麼事?”陸奕德又喝了聲,同樣是聲震屋頂。只見那說話的流氓呆了會,才低聲說:

“她的手機沒拿。”

陸奕德伸手咬牙說道:“拿過來!”

那人不敢就這麼走近,於是將手機遞了過來。陸奕德接過之後,先掃了他們一眼,才點點頭說:“……謝謝。”

兩人緩步下樓,陸奕德故作從容,然而他卻察覺到任菲真那挽住他臂彎的手抓得死緊,好像深深懼怕他會離開自己。

出了店門后,陸奕德一步三回頭,腳步也愈走愈快;任菲真跑了兩步跟上他的速度,才不禁輕笑了聲,“剛才那麼凶,原來你也會怕喔?”

“怕也很正常啊,他們那麼多人。”陸奕德說得有些臉紅,又問:“他們怎麼會找你麻煩?”

“我出來以後,想找個地方先休息一下,要進店裏面的時候被他們看到,他們就跟着進來……我也不敢離開,怕出來後會有危險,所以才躲到廁所里打電話給你,看你……能不能來救我。”

聽着她述說過程,陸奕德一陣不舍,又回頭看了一眼,想想趕緊招了輛計程車,加快速度離開。

不一會來到了陸奕德家樓下,兩人下車后,任菲真看着樓上的燈火,靜了一會,而後不安問道:“我知道很不方便,可是……能不能讓我在你家借住幾天?”

陸奕德搖了搖頭,“別想那麼多,你要住多久都可以,反正我說了算。”

“謝謝。”任菲真微微一笑,想想又問:“你在家裏很霸道喔?”

“唔……”陸奕德低吟一陣,晃晃頭說:“還好啦。”

上樓后,陸奕德先把她留在樓梯間,自己將頭探進了客廳內,清清喉嚨說:“呃……我有個同學,想來這裏住幾天。”

“是誰呀?”

“為什麼?”

“沒地方給他睡吧?”

“人家已經來了。”陸奕德輕嘖了聲,瞪了三個姊姊一眼,而後對任菲真招招手,將她帶進了客廳中。

任菲真微微點頭招呼着,隨後跟着陸奕德的腳步,一路穿過客廳,走進了他的房間裏,只留下了身後那幾個嘴巴沒有合上的人。

進入房內,兩人放下行李,歇了口氣后,彼此互望一眼,忽然想起,白天在校園裏,他們還是形同陌路的人呢。兩人也隱隱想到了一件事——

如果因為一件要緊的事,就能讓他們忘了先前的不快,是不是那些不快,其實根本就不要緊?

任菲真垂下目光,歉然地說:“抱歉……還這樣子麻煩你。”

“其實我滿高興的。”陸奕德低聲說道,“因為你還有想到我。”

“是嗎?”任菲真泛起笑意,有了他的這句話,她終於能夠安下心來。

陸奕德看了她一會,雖有想問她為何要離家出走的衝動,但想想,等到她想說了,她自然會說,於是不急着探問,開始將房間再做些整理。

“砰砰!”

未合上的門傳來敲門聲,只見陸媽媽拿了一套枕頭和棉被進來。陸奕德看了頓時一愣——

“你拿這些進來幹嘛?”

“給你在這打地鋪呀。”

“拜託!”陸奕德受不了地道:“我怎麼可能睡在這裏!”

“為什麼不可能?不然天氣這麼冷,你想睡在客廳嗎?”

“就睡客廳啊。”陸奕德嘖了一聲,又湊近媽媽的耳旁說:“你幫人家女孩子考慮一下好不好。”

“我沒關係。”任菲真聳聳肩膀,微笑望着陸奕德說:“我相信你。”

“這不是相不相信的問題,”陸奕德擰着眉說著,“我是不想以後被其他同學分屍好不好!”

儘管他話是這麼說,但任菲真還是不禁綻出笑意。

陸奕德接過了枕頭、棉被走出門外,一會兒又折返回來,扯着媽媽的后領,將已經看任菲真看到傻的她給拉了出去。

再度進入房間來,陸奕德正想問她還有沒有其它需要,卻見盤坐在床上的她拍拍前方的空位,要他坐下談話。

“我想……還是先跟你解釋一下,免得你們擔心。”任菲真在他坐下后,紅着眼眶說:“我媽逼我跟她一起去開記者會,我不想去。”

對照剛才所看到的新聞,陸奕德有些明了了,於是點了點頭。

“你也看到新聞了?”任菲真見他點頭承認,不覺自慚一笑,“好丟臉,家裏事擺不平,還要鬧上電視,讓別人看笑話。”

一知半解的陸奕德,只能陪着苦笑了下。

任菲真吸了下鼻子,斜望着天花板道:“我爸的百日過了,我媽就覺得可以開始行動了。真好笑,我們母女一直相信我爸說的,遺囑裏面會有我們的名字,結果沒有……沒有還能怎麼樣呢?難道別人就要聽你的一面之詞,送一大筆遺產給你?”

陸奕德接不了話,只能將面紙盒遞過去。

“謝謝。”任菲真拭淚之後,對他凄然笑着說:“想不到吧?我是私生女。”

陸奕德凝視着她,認真的皺眉想想,不解的說:“奇怪,聽你說這三個字,我一點感覺也沒有。”

“為什麼?”任菲真不明了的追問着,“你不會覺得……我有一個有缺陷的家庭?”

陸奕德聳聳肩,“也許因為你太正常了,所以就算你是私生女,我也覺得那不代表任何意義。”

任菲真答不出話,只能含着眼淚,回給他一個感激的笑意。

“那……你明天也不會去學校吧?”

“嗯。去了一定會被我媽找到。”任菲真揩着淚水道,“可能我要先躲幾天,可是你要照常去,不然別人一定會懷疑你。”

聽到這種說法,陸奕德頓覺有種榮幸,彷彿……別人會將他們的關係連結在一起。

“如果你能陪我一起蹺課就好了。”任菲真想得有些出神的道,“那我就有很多地方可以去。”

“希望……”

聽他話只說了一半,任菲真不覺抬眼問道:“什麼?”

“沒什麼。”陸奕德笑着搖搖頭,心中卻想着,希望這種機會……以後還有。

“啊?任菲真失蹤了?”

看着陸奕德一臉的驚訝,陽弘武不禁再攏着眉問:“你不知道?聽說是昨天晚上的事。她沒去找你?”

“我跟她早就鬧翻了,”陸奕德自顧自的整理着桌面。“她怎麼可能會來找我。”

“說到這裏,”陽弘武抬抬濃眉問:“你還是沒說,那時候到底跟她怎麼樣了?”

陸奕德聳聳肩,“就不適合吧,還有什麼好說的?”

“說!”陽弘武戳了戳他的後腦,“還是你又對她有什麼過分的要求?”

如果我有,現在她根本是任我宰割好不好?陸奕德嗤了一聲,“那天我連她的手都沒碰到一下,怎麼可能!”

“那我就搞不懂了。”陽弘武搖搖頭,嘆着氣走開。“她對你那麼特別,你竟然捨得……就這樣子讓她溜走?”

陸奕德聽着,不覺想得有些出神,這時忽然聽見有人喊:

“陸奕德外找。”

他轉頭一望,只見走廊上站了三個黑影,他眯着眼睛一望,那三人分別是教務主任蕭謙秉、輔導老師李莫若和一名不知名的中年美婦,他心中隱隱有感,於是戴了眼鏡站起身來,走到了走廊上。

“他就是陸奕德。”蕭謙秉向那婦人介紹着。

陸奕德看着那眼眶泛紅的美婦,臉上有着和任菲真相似的輪廓,看來是她的母親沒錯,於是向她點了點頭。

“聽說你是我女兒的好朋友,她昨天離開家裏,不知道有沒有打電話給你?”

“沒有呀。”陸奕德裝得一臉茫然,看了看他們三人搖搖頭。

“真的沒有?”蕭謙秉又幫忙問了一次。

“唔……”陸奕德輕咽了下口水,還是搖了搖頭,“沒有。”

“那怎麼辦?”那婦人焦急的望着蕭主任道:“她收了些東西就走,也沒留什麼紙條給我,我根本不知道她為什麼要離家出走。”

怎麼可能不知道?陸奕德不覺皺起了眉頭。

李莫若注視着他的表情后,斜斜的噴了口煙,挾着煙摳摳眉尾,一派的事不關己。

“沒關係,我們再想辦法找她,她年紀也不小了,一定能照顧自己的。”蕭謙秉出言安慰之後,便帶着那婦人往樓梯走去。

那婦人邊走邊哽咽地道:“她這樣一個女孩子怎麼保護自己?我是怕她被壞人誘拐了。”

“我想她——”陸奕德急着伸起手來,想要攔住他們說些話,卻被李莫若一把按了下來。

“笨蛋。”李莫若輕嘖了聲,用挾煙的手比着他的鼻子低聲警告,“不要搞不清楚狀況亂說話,做好你自己的事情。”

“喔……”陸奕德咽了口口水應道:“好……”

李莫若再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接着才緩步離去。

好險……陸奕德再仔細想想,不由得喘了口氣。

放學之後,陸奕德來到家旁的公共圖書館,準備要接任菲真回家裏。當兩人並肩走在傍晚的暮色里時,他忽然有個自私的想法,他希望……這件事永遠不要落幕,這樣她就能永遠的陪着自己。

晚飯後,陸奕德刻意留在客廳,讓她有個獨處的空間。直到別人幫他放好洗澡水了,他才有些緊張的來到自己房門口,抬手輕敲了敲門。

“請進。”

陸奕德開門進入,只覺得在這空間裏,迎面而來的都是剛洗好澡的她身上的香氣。她一身休閑服的坐在電腦前,一腳踏在椅上,正在隨意瀏覽着網頁。

“我……來拿一下衣服洗澡。”

任菲真輕應一聲,沒有回過頭來。

陸奕德從衣櫃中正要拿出更換的衣服時,才聽見她說:

“你的嗜好滿特別的。”

嗜好?不知道自己有嗜好的陸奕德,不由得愣了一下。“什麼嗜好?”

任菲真點着滑鼠,喃喃念道:“……巨乳軍團……巨乳美少女……巨乳小嬌妻……”

“喂!”陸奕德一個箭步沖了上去,從她手中搶過了滑鼠,冒着冷汗道:“你怎麼可以偷看我的東西!”

“就放在我的最愛里,點進去就看得到了。”任菲真見他心急的將收藏的連結一一刪除,不覺好笑的說:“看都看到了,你現在刪有什麼意義?”

“不讓你看啊。”陸奕德手忙腳亂的刪着成串的網站捷徑。“你還沒成年。”

“那你呢?”任菲真斜了他一眼,又含笑說道:“原來你就是喜歡這類型的,難怪那天‘碰’到我,你都沒有反應。”

“有呀。”陸奕德推了下眼鏡,不假思索的應道:“怎麼會沒有!”

話說完后,任菲真靜靜的沒有回答。隔了一晌,陸奕德才察覺到自己說錯了什麼,臉上霎時紅起;尤其此時,他還將雙手環過她的身子操作電腦,更覺尷尬。

陸奕德退到一旁將連結刪完,終於鬆了口氣。

“弄完啦?”任菲真支着下巴,又用腳踢了踢桌子最下層的抽屜,“那這些A片你要銷毀嗎?”

“喂……”睜大雙眼的陸奕德一身冷汗,再也不知要如何回應。

隔天如常的送了任菲真出門后,陸奕德裝作若無其事的到學校來。然而就在第二堂下課的時候,聽見廣播傳來召喚的聲音——

“一年二班陸奕德同學,請到校長室報到。一年二班……”

奇怪,怎麼都知道要找我?陸奕德不知要感激別人看他得起,還是要說任菲真的朋友太少。他不安的摸索找到了五樓的校長室后,敲了敲這厚重的門扉。

“請進……”

門開一隙,一股奇特的煙草香便迎面而來,陸奕德進入一望,只見在一旁會客的沙發上,坐着拿着煙斗的康校長。此外,還坐了一位雙鬢斑白的中年人,陸奕德才看見他的臉孔,就不覺有些緊張。

“坐啊。”康校長比着對面的沙發,待他坐下后,含着煙斗,啵啵地啜了口煙。“聽說……你可能知道任菲真現在在哪裏?”

“我不知道。”陸奕德搖了搖頭,“她沒跟我連絡。”

“喔。”康校長點了點頭,而後望向一旁的中年人。

一身西服的任則光蹺着二郎腿,沉穩中帶着有錢有勢的魄力,他看了陸奕德一會,點點頭說:“我好像有看過你跟她在一起。”

陸奕德點頭承認,但仍是堅持的說:“不過她沒跟我連絡。”

“這樣呀……”任則光有些遺憾地道:“我本來希望來這裏會有點消息。”

“你會希望找到她嗎?”陸奕德突然冒出這句,讓對面的兩人攏起眉頭。一會兒察覺到自己失言,陸奕德才解釋着,“呃……我有看到新聞。”

“這是兩回事。”任則光對這個問題顯得有些不以為然,“把她弄消失了,並不會解決我的問題。”

陸奕德點點頭,這樣的回答他還算滿意。

“既然這裏也查不到,那麼我也該走了。”任則光撐膝站起,隨後從西裝內挾出張名片,遞到了陸奕德手中。“如果有什麼狀況,你可以打電話跟我連絡。”

有些不知所措的陸奕德,只能輕應一聲,隨後看着校長,送着任則光離去。

夜裏,陸奕德走進了自己房間,看見任菲真正窩在床上看書,便故作不經意的說:“上午的時候,你哥……算是你哥哥吧,有來學校找你。”

“唔。”任菲真低低應了一聲,不知是不意外還是不在意。

不知道他們之間的情況,陸奕德也無法多說什麼,於是又問:“有跟你媽連絡過嗎?”

任菲真點了點頭,隔了一會兒后說:“我有傳簡訊給她,跟她說我很好。不過……只要她還想那樣子做,我就不會回去。”

那太好了!陸奕德不禁喜形於色,一會兒才收起笑臉,覺得自己自私了些。他坐到自己的床沿,又探詢地問:“明天……是十二月二十四聖誕夜……你打算怎麼過?”

“我沒有過節的習慣。”任菲真合上書頁,仰頭閉着雙眼,微微苦笑了下,“對我們家……愈是該全家團圓的節日,愈不可能全家團圓,所以這些節日對我來說……只是放假的日子,不代表什麼意義。”

“喔。”原本想找她一起去玩一玩的陸奕德,不免有些失望。

“可是……”任菲真微微一笑,低聲說:“今年我想試着過過看。”

“為什麼?”

任菲真咬着下唇,一會兒才低聲說:“因為今年有你陪我……”

陸奕德輕咽了口口水,“好,我一定陪你。”

“真的?”任菲真眼中散發出光芒。倒不只是為了他能陪伴自己這件事而高興,而是喜歡聽見——他肯用這麼篤定的語氣與她立下誓約。

“嗯,絕對會。”陸奕德興緻盎然的道,“那我們要去哪裏玩才好?去演唱會……還是去學長辦的舞會?聽說去年……”

“那我就會被發現了,笨蛋。”任菲真含笑着用書打了下他的頭,“在這裏就可以了。”

“都好。”陸奕德痴痴看着她的笑顏,若能引得她歡笑,那麼每一天……都會是最愉快的節日。

下午三點——

看書看得有些煩倦的任菲真,緩緩伸了個懶腰,想了一會,淺笑着將東西收拾好,走出了圖書館的閱覽室。往年此時,街上同樣滿溢着聖誕情景,商店傳來相同的聖誕音樂,但一直無法在她心中產生共鳴。此刻她才終於體會到,期待着和喜歡的人在今日一起共度的幸福感覺。

逛着逛着,任菲真走進了一家蛋糕店,瀏覽了一陣,她挑了一個小小的蛋糕、一個灑了雪似的糖霜和點綴着小飾物的巧克力聖誕樹。以一個高中生來說,她皮包里的零用錢應該比大部分同學都多一些,或許未來她的生活再也不能這麼充裕,但今天……她暫時不想那些。

才步出蛋糕店,就聽見手機鈴聲響起,任菲真看着手機的來電顯示,而後微笑的接起應着,“喂……”

“你不在圖書館裏嗎?”

“我出來逛一逛。”任菲真抬起手來,微訝看着尚早的時間。“你已經到啦?”

“嗯。你在哪裏?我去接你。”

“不用了,我沒有走太遠……”任菲真回道,“你先回家,我待會再去找你。”

“好,那……你快點回來。”

“好。”任菲真聽見他顯得焦急的口氣,心中更滿足了。她拎着手中的蛋糕和巧克力樹,開始覺得……離家出走好像也不是件太壞的事情。

到了陸奕德家樓下,任菲真不敢直接按電鈴,於是撥了手機說:“喂,我到了。”

“好,我開門。”

樓下大門應聲而開,任菲真緩步走上,懷着不好意思的心情,進入了陸奕德家的客廳之中。然而眼前的情景,卻凝結住了她臉上那淡淡的笑意。

完全沒意料,一進門就會看見自己的母親!任菲真落差的心境,猶如原以為自己踏入天堂的大門,卻誤墜入了地獄。

看了眼自己裝着衣物的提袋,此時已被收拾好擱在媽媽身旁,看來沒什麼商量的餘地了,她只有垂目問道:“你都準備好要帶我回去了?”

“你不回家,還想留在這裏麻煩人家多久?”

任菲真冷冷地抬眼問道:“那我說的事,你也答應了?”

“媽也是為你好,他們擺明了不認帳,我們只有這麼做才能讓他們負責,並不是媽要為難你啊……”

“為什麼他們要認帳?”任菲真冷冷嗤了一聲,“能負責的人,生前那麼多時間都沒有將事情安排好,你還妄想那些恨你的人來負責?怎麼有這麼好笑的事情!”

“你爸真的跟我們保證過……”

“不要再說什麼保證了好不好!”任菲真凄然地苦笑着,“全世界只有你相信這種東西。”

“好了……先跟媽回去,我們不要在這裏打擾人家了。媽先答應你,不會逼你做你不想做的事,好不好?”

任菲真紅着眼眶,一會兒終於點點頭。而後她澀笑着抬眼望向客廳的其他人,一一道歉着說:“陸媽媽,大姊,二姊,三姊,這幾天麻煩你們了,對不起。”

“不要這麼說,我們都好喜歡你。”

任菲真揩了下淚水,而她的眼神,始終略過站在客廳後方的陸奕德。須臾,她低頭看見了還在手中袋子裏的蛋糕和耶誕樹,不覺凄然一笑,彎身將這兩樣東西放在地上,顯然……那對她已不再有意義。

回過身來,任菲真仍不願對廳內的那人望上一眼。“走了,媽。”

“好,謝謝你們喔!”

“不要客氣……”

兩方送別之後,一直站在後方的陸奕德,才從姊姊的手中接過塑膠袋。看着裏面的蛋糕和耶誕樹,他彷彿還能感覺到上面殘留着她期待着過節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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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來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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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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