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對鏡梳妝,方挽晴看着自己蒼白的臉,纖細的手指染上胭脂,在臉頰上輕輕塗抹開來,微紅的粉末順着白玉般的肌膚化開來,細緻的真宛如天生的紅潤臉色。她一直看着鏡中的自己,眼神獃滯。

嬤嬤像陣風似地走進來,「挽晴,你可真走運哪,快去大堂看看是誰來了?怎麼也想不到的人喲,是雨公子,他又來了,看來還真捨不得你,這一走才不過半月,就又回來了,你這丫頭是不是料好今天啊,前幾日那麼一鬧,他就來了。」

嬤嬤的話讓方挽晴回過神來,她說什麼?是雨棠來了?他又來了?她聽到自己的心強烈地鼓動着,不能平息,不能言語。他來了!

雨棠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要回來?離開半月,回來江南辦事,卻又忍不住來到這裏,是為了見她?

不,不是,他告訴自己,不過是悶了,想找樂子而已。

而她,的確能讓他開心。

見到她硬生生地瘦了一圈,雖然胭脂花粉掩蓋她的蒼白,那張臉修飾得過分精緻,他忍不住皺眉,發現自己不喜歡這樣的她。

她一直低垂眉目,讓他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

怎麼,她像是不樂意見到他?思及此,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冷的笑。

「為什麼不抬頭看我?」他一隻手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面對自己,笑得邪肆,微眯眼盯住她,「這麼快就把我忘了,另投懷抱?」

他放開她,冷笑道:「婊子無情,這話可是一點都沒說錯。」

她不語,聽着他刺人的話,像是利刀割在她心上。

他既然如此看輕她,何必還來招惹她呢?他不知道她也一樣有心,她的心也很脆弱,禁不起他再三的折磨嗎?心底的刺痛撩動身上的,噁心感一下攫住她,讓她忍不住想吐。

她的反應讓雨棠微怔,思緒飛快轉過,像是想到什麼,他瞪視着她,眸光變得陰沉而駭人,「你瞞着我什麼?」他一把拉起她,逼她到牆邊。

她不語,倔強地別開頭。

「該死的!」他加重了幾分力道,抓得她的手腕泛疼,但她抿緊嘴強忍着,硬是一聲不吭,「你以為你不說,我就沒辦法了嗎?」

方挽晴完全無法反抗,任由他將自己帶回別苑,請大夫為她診斷。

看到他鐵青着臉死死瞪着她,像是她做了什麼罪大惡極的事情,她的心越來越冷,不知道自己將要面對的是什麼。

屋裏悄無聲息,方挽晴聽到自己因為緊張而微微喘氣的聲音。

雨棠一直背對她站着。

然後一股刺鼻的味道忽然飄來,她看到秋大娘端着葯碗走了進來,然後,秋大娘又悄聲退了出去,屋裏只剩下她和雨棠。

方挽晴看着他一步步向自己走過來,每一步都像踩在她心裏的傷口上。求求你,不要這樣對我!她在心裏不斷乞求着,可惜他聽不到。

「乖,把葯喝掉。」他托起她的下頷,在她耳邊輕喃,溫柔的語聲如在輕訴一件最甜蜜的事。

方挽晴拉住他的衣袖,哀哀求他:「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這真的只是意外,別逼我打掉孩子好嗎?求求你!」她哀切的聲音任誰聽了都不忍。

雨棠皺眉,想甩開她緊抓着自己的手。

「我保證,不會用孩子來牽絆你,我保證我會離得遠遠的,不會讓你見到我們,所以求求你,讓我留下孩子,求求你……」眼淚順着臉頰一直淌下,她哭得肝腸寸斷。

雨棠甩開她的手,她的眼淚讓他心煩意亂,她的哀求讓他快要窒息。可惡!他竟會被影響至此!這違背了他的原則,女人,果然是禍水!

他捏住她的下巴,強迫她看着自己,「不要跟我討價還價!」

他一字一句地進出,冰冷而不耐的語氣讓她心寒。

他抓得她好痛,可她不敢叫出聲,她知道自己又惹他生氣了,凄切的苦澀深攫住她,也許她不該執着的。

方挽晴無力的跪倒在他腳邊,身子輕微地顫抖,「真……的……不行嗎?」她微弱的問,無助而可憐的模樣讓他心亂。

雨棠的眼神轉為凌厲,捏着地下巴的手又加了幾分力,痛得她變了臉色,卻只能含淚默然看他。

他冷笑一聲,「我這也是為你好,誰知道你肚子裏的孽種到底是誰的?你想要生下孩子和你一起淪落風塵嗎?」

他的話猶如一根佈滿刺的利鞭,一下一下在她心上鞭笞,痛得她幾乎不能呼吸。她的嘴唇咬出血來而她尚不自知,她只是默默看着這個她用心去愛的男人,原來在他眼中,她就是如此不堪,她真可笑啊,竟還存有痴心妄想,以為他會有一點點顧念到她?淚水模糊了眼前那張俊逸卻無比冷酷的臉,她微微牽動嘴角,「我……知道了。」幽絕的語聲像是來自深淵。

他乍然一驚,不由自主地問道:「你……什麼意思?你肯聽我的話了?」

方挽晴緩緩伸過手,抬眼看他,「把葯給我。」聲音寂寥而疲憊。

他的心又矛盾掙紮起來,甚至想將葯碗砸了,然而他究竟什麼都沒做。

雨棠,你是在做什麼?你竟會為這個女人而心軟?區區一個女人竟會影響你至此?他心裏有個聲音這麼嘲笑着。

他一咬牙,小再遲疑,把葯碗遞到她面前。

她木然地接過?放到嘴邊,手不住地顫抖着。

「孩子,是娘對不起你,你不該來這世界,更不該是我的孩子,因為娘的低賤而害了你的性命……」她一閉眼,仰首喝下藥汁,熱燙的淚水和着苦澀的葯汁一起咽下。

匡啷一聲,已空的葯碗從她手中滑落,砸在地上,四分五裂。

雨棠看着眼前這一切,心下茫然,他到底做了什麼?屋裏的空氣讓他窒息,他施展輕功躍出那屋子,離得很遠很遠……

方挽晴病了,這一躺躺了好久,一直待在別苑裏,由秋大娘照顧她。

雨棠並沒送她迴環翠樓,她聽秋大娘的口氣,像是他已替她贖身,從今以後她都不必再回去。

方挽晴說不清自己心裏頭是什麼感覺,他為什麼要這麼做,是憐憫或是不忍?他有這般的善心嗎?她無法忘記他逼她拿掉孩子時的冷酷與決絕,她真的被他弄胡塗了。

許久末見,她發現自己竟還會對他有想念,在他那麼殘忍地對待她之後,她微微苦笑,看來自己是無藥可救了。

別苑的日子很清靜,方挽晴平日裏會幫秋大娘做些雜事,她對自己何去何從卻很迷惘,也許她該離開這裏,去一個誰也不認識她的地方,但是,心裏頭雖這麼想,腳卻像被絆住似的,動彈不得。

昨夜一場大雨,打得院裏的殘花紛落,一時間,地上就似鋪上一層厚厚的花毯,方挽晴看得心動,想要去拾些來縫在香包里,不忍它們就這樣被踐踏成泥。

她細心地拾着細碎的花瓣,雪白的、艷紅的,交織在一起,更顯出那敗落凋零的模樣,她的心有幾分凄涼。睫毛邊滾落一滴滴淚水,落在地上,落在花上,晶瑩的、透明的。

雨棠走近她時,看到的就是這副情景。心像被輕輕摘了瓣似的,又無端牽扯起來,這種感覺讓他僵在那裏,心裏有個聲音告訴他離開,但卻邁不出一步。

方挽晴抬頭見到的就是佇立在那兒的雨棠,清風吹起他藍色的衣衫,烏黑的髮絲,他的眼中竟有一點惘然,這神情震住她,兩人就在花屑紛飛中遙遙相望。

她低下頭,轉身想退開,卻被他握住手。

「你身子好些了嗎?」他幽深的眸子定定望住她,忽然問。

她一怔,他可是在關懷她?心底隨即泛起一抹苦澀,她還在胡思亂想什麼?不該的,不該的……

她望着他的眼很寒瑟,更有一種不安在裏面,這讓雨棠很沮喪,這才發現自己的失態,他這樣抓着她做什麼?他放開手,讓開身子,她要走不是嗎?那麼他讓她走。

她看着他低下頭,讓開路,心頭的苦澀更濃,他說過她不配的,她輕輕地從他身邊走過。

晌午的時候,方挽晴和秋大娘正在做桂花糕,卻被管家驚惶的聲音打斷。

「快!大小姐回來了,秋媽,快吩咐丫頭們打掃房間!」

一聽是大小姐,秋大娘也立刻放下手裏的東西,隨管家跑出去。

廚房裏頓時只剩下愕然的方挽晴。

大小姐,誰是大小姐?

一下子,整個別苑的人都忙了起來,方挽晴看着他們,自己像是被孤立在外的人,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也無法插上手。於是她回到自己房裏,怔怔望着窗外,這裏,並不是她容身的地方啊!

「方姑娘,能幫我一下嗎?」秋大娘的聲音突然從門口傳來,「大小姐要喝蜜棗泡的茶,你手藝好,這兒的丫頭都比不過你,請你去泡一壺吧。」

方挽晴站起身,她住在這裏已覺尷尬,能幫上忙她當然樂意,「我這就去,大娘,這……大小姐是什麼人?」

秋大娘看她一眼,「大小姐是少爺的姊姊,每年都會回江南省親的。」

方挽晴哦了一聲,原來是雨棠的姊姊。

「方姑娘……」秋大娘忽然叫住她。

她覺得有些奇怪,轉身看她。

但秋大娘只是說:「你去吧,小心些。」

她顯得欲言又止,這反倒讓她有點疑惑。

方挽晴泡好蜜棗茶端了出去。在大堂內,她見到一個紫衣華貴的年輕女子,容貌美艷,白皙如雪的臉龐,在兩道含情的柳眉之間有一點硃砂紅痣,帶點妖嬈,卻又分外的動人。她便是雨棠的姊姊嗎?

方挽晴不敢打量得太露骨,所以一直低垂着頭,她不能忘記自己的本分,給別人惹麻煩。她很快奉上茶便退了下去,沒看坐在首位的雨棠一眼。

雨靈琳輕笑一聲,「棠,難得這次回來你也在這兒,怎麼,見到姊姊我不開心嗎?」一雙眼靈巧地轉了轉,停在雨棠身上。

雨棠沒什麼表情,看一眼坐在她身邊的姊夫蘇莫寒,問道:「姊夫這次帶姊姊回來,打算住多久?」

蘇莫寒冷眼看他,還未答話,一旁的雨靈琳嬌嗔道:「你問他做什麼?你獃頭獃腦的姊夫做得了什麼主?還不由得我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若是別人聽來,這像是一個做妻子的對丈夫說的話嗎?但大堂內的人都似乎是見怪不怪,沒人有什麼特別反應。

雨棠只是略略皺眉,眼角的餘光瞥到蘇莫寒壓抑怒火的臉,這樣的心情他曾經體會過。雨棠怔了一下,發覺這是自己多年來頭一次對蘇莫寒沒有厭惡的情緒,反而同情他有一個這樣的妻子。

他轉眼看向雨靈琳,眼前的女人,依然美艷而動人,但這還是過去那個讓他痛苦、讓他迷惘的女人嗎?

雨靈琳發現他若有所思的眼,微微一笑,風情萬種地伸手輕撩自己的鬢髮,轉眼看向丈夫,「莫寒,你先出去,我和棠有話要說。」

這麼無理的要求,蘇莫寒卻依言站起身,只是看向雨棠的目光滿含怨恨,雨棠卻不以為意。

雨靈琳這走了所有人,偌大的廳里只剩她和雨棠,她溫柔地一笑,走到雨棠身邊,埋首便靠到他懷裏,閉上眼輕嘆一聲,「這麼久沒見,想我嗎?」

他不像以往一般將她攬入懷裏,反而輕輕推開她,看着她的眼,「你是有夫婿的人。」

雨靈琳怔了一下,接着像是聽到什麼天大笑話似的大笑起來,笑得花枝亂顫,「棠,你說什麼?我沒聽明白,這是你會說的話嗎?」

雨棠默不作聲地看着她:心裏忽然有絲疲憊及厭惡,這個女人曾是他唯一的夢,令他受傷絕望,也令他變得冷酷無情,他忽然想到自己是怎樣對方挽晴的。

「丈夫,他敢說什麼?」雨靈琳冷笑一聲,語氣中充滿不屑。

「他這般包容你,你該覺得慶幸。」雨棠忽然說。

雨靈琳更覺不可思議,直望着他,「棠,你變了,怎麼了?」她的手有意無意地碰觸他的身體,凝眸看向他。

他逃避似地推開她,站起身,「你累了,去休息吧。」說罷,他匆匆離開。

雨靈琳望着他的背影,微眯起眼,美麗的臉上蒙上一層陰影。

夜深,人不靜。

方挽晴和衣躺在床上,想着剛才秋大娘一句無心之語——大小姐這次回來,少爺少不得又要傷心一陣子了。

這話是什麼意思?方挽晴不懂,但大娘臉上的神色卻教她不安,雨棠會有什麼事嗎?突然,門被推開,她慌忙起身,看到跌跌撞撞走進房的雨棠。他怎麼了?

「公子……」她動手去扶他,聞到一股濃烈酒味,他喝酒了,而且醉得厲害。

「你別管我。」他笑笑,眼裏沒有往日的清澈深幽,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混沌,他搖搖晃晃地試圖站穩身子,虛浮的腳步卻讓他跌倒在床邊。

「公子……」她不忍,過去扶起他,讓他坐到床上。

他忽然抓住她的手,掌心熾熱的溫度一直傳遞過來,讓她慌了心神,心跳又不聽使喚起來。

「別叫我公子,叫我棠。」他誘哄似地低喃,迷濛的黑眸瞬也不瞬地看她。

她微紅了臉,有些為難,「這……公子你……」

「棠!」他固執地糾正,相握的手仍緊緊抓着她。

「棠。」她輕輕一喚,「你要不要休息一下?你醉了。」

他忽然將她擁在懷裏,緊緊的、緊緊的,他以前從沒這樣抱過她。他突來的舉動使她僵在那裏,不知該如何回應,今夜的他太失常,

「你知不知道以前我有多喜歡她,我們一起長大,她一直是那麼聰明、那麼美好。我就那樣痴痴地看着她、看着她,我以為她會是我的新娘,誰知她就那樣捨棄我……」他含糊不清地說著,流露深沉的痛苦。

她被他的話震撼,他是在說誰?是他的姊姊嗎?可是她是他的姊姊啊!他們……她從沒想過雨棠還會有這樣強烈的感情,一直以為他是一個冷硬而無情的人。原來他也會這般為一個人痛苦,她突然覺得心酸酸的,說不清是什麼滋味,也不知是為他還是為自己?

一股母性的柔軟佔據着她的心窩,她伸手輕撫他的後背,像母親對着她幼小的孩子那般柔聲輕喃:「別難過,她是你的姊姊啊,你們……」

「我不要!」他抗拒地喊着,「她不是我的姊姊!又沒有血緣關係,我不甘心,為什麼我只能是她的弟弟?我愛她啊!」

他的話讓她怔在那裏,他愛她,愛着這個沒有血緣的姊姊,而她卻嫁給別的男人,難怪他心裏那麼痛苦。

疼惜、酸楚紛至,她用雙臂緊緊摟住他,希望能分擔他的痛苦。

「我也知道自己變得很惡劣,可是……」他的聲音越來越含糊,最後沒了聲響,似已沉睡。

方挽晴扶他睡好,替他蓋上被子,低頭看懷裏熟睡的男人。輕嘆一聲,眼淚順着臉頰流下來。

清晨的陽光照射進來,雨棠睜開眼,腦中還是一片模糊,神志並未清醒,他動了動身子,這才發現他並不是躺在自己的房裏,這是……

身旁均勻的呼吸讓他掉轉目光,看到的是她柔和的睡顏。

他怎麼會在這裏?他這才想起自己喝了酒,喝醉了才跑到她身邊,他略微牽動嘴角,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視線流連在她細緻而清瘦的臉,她眉目間流露的平和與真善讓他心平氣和,他心裏又柔軟下來,也許他的心並沒有他想像中的冷硬,他想着,有點自嘲地笑了起來。

方挽晴睜開眼,迎上的就是雨棠目不轉睛的視線,一下便微紅了臉。

「公子,你醒了。」

「叫我棠。」他看着她,眼中多了分柔和。

他現在很清醒,目光也很清澈,但在他這樣的注視下,她竟叫不出口,她咬了咬唇。

看她為難的樣子,他起身下床,只淡淡說了句:「算了。」隨即轉身走出房。

看着他離去的背影,她心裏不由得又泛起一陣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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挽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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