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車子行駛在高速公路上,騰牧韌和騰纖瑩坐在後面,游知夏開着車。兩個大人都各懷心思不出聲,只有六歲的騰纖瑩不時眺望窗外。她拉着父親的手,抬頭又可以看見媽媽,她很是滿足;從她有記憶以來,這是第一次爸爸和媽媽都在她身邊。
雖然面對忽然出現的媽媽還很陌生,但她心裏一直都是渴望媽媽的。
小小的手包住父親寬厚的手掌,她甜甜一笑,靠在父親懷裏,望着窗外的風景,「爸爸,現在外面好漂亮哦!」
騰牧韌微微一笑,順着她的話問:「妳看到了什麼?」
「一大片的綠色,還有好多花兒,紅的、黃的,成片成片的,瑩瑩好像只在電視上見過。」
游知夏靜靜聽着他們父女的對話,嘴邊綻出笑容,這一刻她很滿足也很充實,多年來有些空茫的心彷佛瞬間被填滿了。溫馨融融的情境,忽然被響起的手機鈴聲突兀的破壞。游知夏按了車上接聽的按鈕,一個男人的聲音便清晰地響起。
(知夏,妳在哪兒?)男人問。
她專註開車,所以簡單的回答:「我在回家的路上,有什麼事?」
(沒什麼,本想約妳一起去吃晚飯的。妳不是說要帶我看看家鄉的特色嗎?)他的話語裏透着笑意,(今天就算了,妳回家好好休息,改天再去。)
「好,Bye,竹峰。」
(Bye!)
「爸爸,好奇怪呀,車上也可以裝電話嗎?」騰纖瑩在騰牧韌耳邊小聲說。
騰牧韌摸了摸她的頭,將她抱在懷裏,「可以,這樣可以讓開車的人安全駕駛。」
「竹峰是我在國外認識的朋友,現在也是我的同事。」游知夏忽然說。
「聽起似乎是很體貼的人。」他覺得游知夏的聲音里有一些緊張,是顧慮他嗎?她其實毋需解釋的,而為了化解她的尷尬,他便這樣回答她。
他聽上去毫不在意的回答令游知夏心裏不是滋味,也有些氣悶。
游知夏的家位於別墅小區的最後一排,是一棟臨着湖的白色小洋房,她去年和父親游之賀一起購置的。
游之賀育有一子一女,游知夏的弟弟游頌賢目前正在國外念書。
在說服騰牧韌和她一起住的時候,游知夏告訴過他這也是父親的主意。對於游之賀,騰牧韌一直是很尊敬的;他是個寬厚善良的老人,游知夏和他分開后,他老人家還不時來探望他和母親。
那時瑩瑩才一歲多,他剛因意外失明,游知夏卻離他而去;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騰牧韌下意識地摸了摸左手的手腕,碰觸到那條扭曲的疤痕,那是他脆弱逃避的見證,無法抹去的疤痕隨着記憶永遠烙在手腕。
「到了。」
游知夏的聲音把他拉回現實,身邊還有女兒雀躍的聲音。
「爸爸,這裏好漂亮啊!是白色的房子耶,旁邊種滿了花兒,好像童話里的房子。」這是騰纖瑩的習慣,看到新鮮的東西,總是會詳細地描述給父親聽,她滿臉欣喜地望着眼前。
游知夏微微一笑牽住她的小手,「瑩瑩喜歡嗎?」
「嗯。」她使勁地點頭,「好喜歡好喜歡!」
她放掉媽媽的手,回頭去牽爸爸的手,「爸爸,我們以後就要住在這個房子裏嗎?」
「這是媽媽的家,以後也是瑩瑩的家。」騰牧韌握住女兒的手,剛到一個陌生的環境,他總是有幾分緊張。因為沒有安全感和方向感,會有空茫的不安,沒有人會喜歡跌跌撞撞的。
游知夏看了他們父女一眼,柔聲的說:「進去吧。」她轉身走在前面。
騰牧韌這才試着邁出一小步,他一點方向感也沒有。
「爸爸,小心哦,前面有個小台階呢!」牽着他的騰纖瑩注意四周,握着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探了探,「大概就是這樣的距離,你只能再走一小步哦!」
游知夏聞聲回頭,才發現她走得多輕率。她知道騰牧韌不方便,但她沒有與盲人一起生活的經歷,使她意識不到這樣的細節,也是她該注意和照顧到的。
她走到騰牧韌身邊,雙臂環住他的胳膊,「瑩瑩,妳走前面,媽媽會扶好爸爸的。」
騰纖瑩想了一下后,才慢慢鬆開手,看來還不是很信任她。
她就在離他那麼近的地方,她柔軟的手還有她身上的香味,都讓騰牧韌有幾分心動、幾分惆悵。
游知夏扶着他,告訴他哪裏是台階,他們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到了大門口。
她按了門鈴,出來迎接的是游之賀。
「伯父……」騰牧韌吶吶地喊道。
「不是說過不要改口,還是一樣叫我爸爸嗎?」游之賀假裝生氣,語調里卻不免透着對騰牧韌的憐惜,他很喜歡這孩子的,對自己女兒當年那樣的離去,他也有很深的愧疚。
游之賀年近六十,身材依舊挺拔,依稀可見年輕時的英俊和儒雅;他以前是中學的音樂教師,如今已退休。
騰纖瑩對這個帥帥的外公是不陌生的,因為游之賀這四年間一直有去看他們。
「外公,這裏好漂亮呀!」她牽起游之賀的手,興奮地揮揮手。
游之賀寵溺地笑了笑,看一眼騰牧韌身邊的游知夏,父女倆在彼此的眼神中交換了心意,他知道女兒的心思。
游知夏望一眼身後斜照的夕陽和走過的小道,這條路,是通往他們全家團聚和幸福的開始。
整理好行李后,游知夏領着騰牧韌慢慢在屋裏走了一圈,她仔細地告訴他每樣東西的擺設,帶領他熟悉他自己的房間,她特意安排他住一樓靠樓梯的房間。雖然不可能完全記住,但她希望能幫助他儘快的熟悉起來,讓他生活上能方便一點。
她雖是醫生,卻沒有照顧盲人的經驗,常識也很欠缺,這是她所需要努力的;畢竟才剛回國,來日方長,她還有很多的時間來努力。
游知夏沉浸在幸福里,臉上露出了甜蜜的笑容,轉頭看身邊安靜的騰牧韌,淡定的神氣、清朗的面容,他還是那個讓她由心底深深愛着的男人;她忽然不明白自己當年是怎麼了,竟可以那樣從他的身邊逃開?那是自私的人性吧,不管多深愛對方,潛意識裏最先想到的還是自己。
晚飯的時候,騰纖瑩吃飯的樣子讓游知夏不自覺地笑起來,她大口大口扒飯的模樣,和自己小時候一模一樣,果然是自己懷胎十月生下來的孩子啊!游知夏看着她,柔柔的笑着,再看看旁邊的騰牧韌,他安靜吃飯的樣子就和她們母女有天壤之別,很優雅、很從容的那種,差別還真明顯。
想着想着,游知夏竟笑出聲來,引得游之賀和騰纖瑩都望向她,騰牧韌也停下手裏的筷子,大家都不明白她吃着飯怎麼就忽然笑起來了。
「媽媽,吃飯的時候不能不專心哦,不然會消化不良的。」騰纖瑩像個小老師似的說教起來,「對不對,爸爸?外公?」她兩邊望望,尋求支持者。
游之賀會心地一笑。
晚飯後,游知夏收拾乾淨后,就想到騰牧韌的身邊。做什麼都無所謂,只是想待在他身邊。
打開他房間的門,他一個人坐在陽台上,臉對着外面若有所思。
游知夏輕輕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在想什麼?」
夜風涼涼地吹在臉上,她覺得很舒服,閉上眼睛伸了伸懶腰,偏過頭看着他。
他的眼睛在夜色里閃閃發亮,清澈的眼波如一泉清水,悠悠蕩蕩,令人着迷。
「瑩瑩很喜歡這裏。」
騰牧韌溫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他說話的聲音乍聽有點纖細,但其實是溫柔的緣故,他的聲音常常帶着這股溫柔,當初在電台里讓多少人着迷的聲音。游知夏的記憶飄到了很遠,好像看到初次見面的騰牧韌。
「妳的脾氣好像改變不少。」他的唇邊帶着淺淺的笑,覺得她比過去柔和許多,也細心很多。過去的游知夏脾氣很倔,做起事來又很心急,是個像火焰般的女孩子;但現在,他感受到的是淡淡的溫柔,很舒服、很牽動人心。四年的時間,變化真的很多。
「我過去的脾氣很壞嗎?」她挑挑眉。
他笑了笑,沒有回答。事實上,他不確定自己喜不喜歡這樣的轉變,她待他溫柔,那是因為同情他的緣故,還是因為對過去的愧疚?無論是哪一種,都是他不想要的。同情對殘缺的人來說,是種殘忍,他更不想要游知夏對他的同情。
氣氛有點凝滯起來,她覺得他忽然有些不高興。
「想洗澡嗎?」他的神情有點疲憊,也許他是想休息了。
他點了點頭,想站起身來;她急忙伸手想去扶他,卻被他推開。
「我自己可以站起來。」
他的表情很淡漠,這讓游知夏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件錯事。
在她絮絮叨叨告訴他浴室的擺設時,他一直是沉默的。在她細心地說了又說之後,他只是回答──
「別擔心,我可以的。如果有什麼問題,我就會叫妳,好嗎?」
浴室的門關上后,游知夏怔怔地對着那扇門,她忽然在想自己是不是太小心了,也說得太多?牧韌看起來好像真的不大高興。
刷刷的水聲響起,騰牧韌搖了搖頭,自己是怎麼了?知夏只是好意,他卻有點排斥。他淡淡一笑,難道他也在鬧小孩子脾氣嗎?別幼稚了。
騰纖瑩喜歡黏着騰牧韌,於是從自己的房間跑到他房裏來。游知夏特意給騰纖瑩佈置了一間兒童房,滿心以為她會很喜歡,但那間房間顯然比不上在騰牧韌的身邊。她洗完澡便帶着她的金髮娃娃跑過來了。
「這是金捲兒!」她對游知夏介紹着自己的娃娃。
「金捲兒?是她的名字?」游知夏隨着她的情緒,摸了摸娃娃的頭髮,「因為她頭髮卷卷的緣故?」
「對啊,妳不覺得她的頭髮很漂亮嗎?」她眨着明亮的眼。
游知夏微微一笑,「瑩瑩想梳這樣的頭髮嗎?」
「媽媽會梳這樣的頭髮嗎?」
「嗯,可以試試。」游知夏回答得很有自信。
母女倆正說著,騰牧韌從浴室里走出來,游知夏見他已順利洗完澡,輕輕地吁了口氣。其實她一直不大放心的,畢竟他不熟悉這裏,怕他會摔跤。他站定在門邊,顯然是在考慮方向在哪裏。游知夏想去扶他,但卻猶豫起來,她還記得他剛才不愉快的表情。正在她矛盾的時候,他已向這裏走了過來。
游知夏眼尖地看到女兒扔在地上的玩具熊和小房子,糟糕!
「韌,小心!」眼看騰牧韌就要被絆倒,她很快地跑過去想要推開他;結果反而是她重心不穩拉着他一起摔倒,而他成了墊底的那個。
「知夏。」他沒想到在這裏的第一跤是被她拉着摔倒的。
游知夏伏在他胸口喘着氣,有點驚魂未定。聽到他的呼喚,才意識到自己是躺在他身上,這樣算不算被他抱在懷裏?她微微地紅了臉,聞到他身上沐浴后的清淡香味,忽然有點頭昏起來,一顆心也狂亂地跳動;她想到很久很久以前,像這樣躺在他懷裏,與他十指交纏的那份親密與纏綿……
「知夏……」騰牧韌輕輕推了推她。
「啊!」她回過神,「怎麼了,你摔痛了嗎?還是受傷了?」她慌亂起來。
「不是,妳……可不可以起來?」這樣曖昧的姿勢,他發現自己有種想把她緊緊摟在懷裏的衝動,想好好的親吻……可是,那是不可以的!他才想快點離開她柔軟的身體。
游知夏紅着臉坐起身,「我很重吧?」她尷尬地笑着,心裏卻因為他的排拒而介意着,有種很惆悵的感覺;曾幾何時,想窩在他懷裏都變得那麼困難。
她抬起頭卻對上女兒興味盎然的大眼睛。
「爸爸。」騰纖瑩柔柔喚了一聲,「瑩瑩在等你講故事喔,『十一隻天鵝』的故事昨天說了一半耶,艾麗莎能不能救回她的哥哥們?」
「嗯。」騰牧韌回應她,在游知夏的攙扶下坐到床上,騰纖瑩便依偎到父親身邊。
見他們父女相擁、一副愜意溫馨的模樣,令游知夏羨慕起來。
騰牧韌輕柔磁性的聲音回蕩在房間裏,連他說的故事彷佛都帶着魔力般,讓人屏息着迷。
「夜裏,艾麗莎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個美麗仙女來到她的面前。仙女告訴艾麗莎,用蕁麻織十一件長袖的披甲,披在哥哥們的身上,魔法立刻消除,她的哥哥們就可以恢復人形。仙女又告訴艾麗莎,在織完十一件披甲前,不能夠開口說話,否則哥哥們就會死去。天亮了,艾麗莎醒了,她立刻跑出山洞去找蕁麻。
蕁麻像火一樣的刺人,艾麗莎嫩白的小手燒出許多血泡,可是她不吭一聲。艾麗莎把采來的蕁麻用腳踩碎再搓成線,然後開始編織披甲。晚上哥哥們回來后,看見妹妹手上和腳上全是血泡,傷心地流下眼淚。艾麗莎不分白天黑夜地工作着,織完一件再織一件……」
他輕輕拍着女兒的肩膀,知道她會在聽故事中不知不覺地睡去。
游知夏一直在旁邊靜靜聽着,看到女兒酣睡的模樣,她便溫柔地替她整了整被子;然後傾身在騰牧韌額上淡淡地吻了一下,隨着他交纏的呼吸聲,她嘆息的輕說道:「晚安。」
他心悸一下,然後聽到她關上房門離開。
醫院,忙碌而紛擾的地方。
顧竹峰在餐廳找到游知夏,便端着餐盤走過去坐在她的對面,看她吃得津津有味,不禁微微一笑,「上午的手術很成功,知夏,妳做得不錯。」
她回他一笑,喝了口湯,「可能是心情好的幫助。」
「妳心情很好嗎?」顧竹峰聞言抬頭,見她果然是一臉輕鬆的笑容,一絲不紊梳於腦後的烏髮,細緻清麗的臉蛋,還有那雙充滿神採的眼,游知夏是一個很迷人的女人。
她看起來光彩煥發,不禁問道:「什麼好事那麼開心?」
游知夏看他一眼,露齒而笑,「我的女兒,她就像個小天使。」
這個答案讓顧竹峰含在嘴裏的一口湯差點噴出來,「女兒?」他以為自己聽錯了,不過他的中文程度應該沒那麼差。「知夏,妳說妳有女兒?」
「沒錯。」她笑了起來,「你的聽力沒問題,我是說我的女兒。竹峰,我有個六歲大的女兒。」
這下顧竹峰真的大吃一驚,他從沒想到游知夏會有孩子。「那麼,妳結婚了?」他問了卻又覺得不妥。他和游知夏在美國認識的兩年裏,從沒聽她說過有丈夫或是男朋友,約她的男人是不少,不過知夏對待他們都像一般的朋友,從沒和哪個男人親密過。他也一直守在她身邊,希望自己會是那個最後的幸運兒。現在乍聽游知夏竟然有個女兒,他真是不知所措。
「嗯,我結過婚,但又離婚了。」她的神色黯淡下來,看上去有些淡淡的憂傷。
「知夏……」他只是訥訥地喚她的名。
「因為我的自私。」這麼多年以來,游知夏始終記得當初離開時,騰牧韌臉上的表情,他其實是需要她,而她卻故意視而不見的離開。因為她那時好慌張、好害怕,她根本沒有辦法和失明的騰牧韌生活一輩子,她要怎麼照顧他?所以她害怕地逃走了,捨棄了他!
游知夏深深厭惡那時候的自己,但那畢竟也是她的過去;如今她只是想知道如何挽回這一切。
她振作起精神,「但現在不一樣了,我有了彌補的機會。女兒是我們之間的牽繫。」她漾起淡淡的笑,那是一種風雨過後鼓起勇氣、充滿希望的笑容。
擺在桌上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游知夏接起電話,「嗯,李主任,是,我正想去找您。好,待會兒,拜拜。」
顧竹峰看她一眼,「是臨床護理科的李主任?」
「是的,我有些事情要請教她。竹峰,那我先走了。」游知夏端起自己的餐盤,起身離開。
顧竹峰怔怔看着她的背影,走廊上金色的陽光照在她身上,她現在已經選好要走的路了,她是要和那個男人重新開始嗎?
騰纖瑩一整天都在炫耀着早上游知夏幫她梳的「金捲兒頭」,偌大的廳里滿是小丫頭雀躍欣喜的聲音。
早上的時候,游之賀又帶着騰牧韌在屋子走了一遍,好讓他更熟悉環境。儘管如此,游之賀看得出騰牧韌還不是很方便;或許是這裏缺少一些他用得到的特別傢具,游之賀知道有適合殘疾人生活的特殊傢具。這些游知夏也會慢慢添購,他理解女兒有在用心經營一切。
「牧韌,有沒有想過回電台看看?」
「電台?」這兩個字勾起騰牧韌久遠的回憶,他離開那裏有多久了?好像是上輩子的事,很遙遠的感覺。
「是啊,尉濤好幾次來家裏都提到你,他說就算不再主持,也要回去看看他們那幫兄弟。」
尉濤是游之賀的學生,畢業后在電台做監製,小有成就。騰牧韌在沒認識游知夏的時候,就和尉濤關係不錯;後來和游知夏結婚,才知道他是岳父的得意門生,兩人於是變成拜把兄弟,那份同事兼兄弟相惜的情義非比尋常。可惜他意外失明之後,便和從前的朋友斷絕來往。
尉濤曾來看過他幾次,但都被拒於門外。因為突然遭遇變故,妻子又離他而去,還有尚年幼的女兒,他對這一切都無法適應。他軟弱過、掙扎過,等他慢慢學會接受、適應后,便和母親搬回到鄉下。他潛意識裏在排拒,想斷絕從前的一切。
他搖了搖頭,「回去……還做什麼呢?」喃喃自語着。
晚上,騰牧韌慢慢走到游知夏的房門口,正想摸索走進去,卻聽到她正在打電話,於是他停在門口,不想打擾她和別人通電話。
「嗯,是的,中午的時候您說的那些我都記住了。在日常生活中,還有沒有要特別注意的?嗯,對,因為失明,會有很多不方便。」
她的話清晰地飄進他耳中,靠在牆邊的手有些僵硬。他繼續聽她詢問着有關盲人生活的種種,嘴角泛起一抹自嘲的笑,在電話那頭的大概是護理專家吧。
對於她這樣細心的詢問,他的心裏卻升起一股憤怒。
待游知夏心滿意足地掛上電話,在筆記本上做好記錄,抬頭卻看到站在門邊的騰牧韌。
「韌,什麼時候來的?」她有點意外,滿心歡喜地迎了過去。
他忽然轉過身子,像是要離開。
「韌。」她伸手拉住他,看到他緊抿着唇,臉上的表情像是在生氣。「你怎麼了?」
「妳是把我當病人照顧嗎?那麼詳細地詢問盲人生活的點滴。妳還真辛苦,因為內疚還是可憐我?」他的語氣充滿嘲諷,刺着她的心。
「不是這樣!」她急急地開口,他怎麼能這樣誤解她?
他用力甩開她的手,「放手,我不需要像個病人那樣被對待!妳在醫院做妳的好醫生就好,不需要把妳豐富的同情心用到我身上。」
「你誤會了,我……」游知夏急切地想解釋,而走在前面的騰牧韌卻忽然被絆跌倒在地。
「韌!」游知夏心一慌,俯下身就想扶他。
「不用!」他倒在地上,卻阻止她的扶持。「不要扶我。」他的聲音很冷淡,「妳看到了吧?這就是盲人的生活。」他忽然笑了起來,充滿了苦澀和悲哀。
「牧韌……」游知夏的眼淚懸在眼眶裏,她的心好痛。他誤解她,可是面對這樣的他,她又能說什麼?
雖然很艱難,可是他靠自己的力量慢慢站起身來,背對着她說:「妳不要同情我,那樣會令我更痛苦。」
她掩着心口,淚水迷濛中,看他跌趺撞撞地走出房間。
她抹去臉上的淚水,神色堅定向他的房間走去,身後忽然有人拍拍她。
「爸爸。」看清身後的是父親時,游知夏有些意外。
游之賀對她搖了搖頭,「妳跟我來。」
來到了書房,游知夏不知道父親要對她說什麼。
「爸爸,為什麼阻止我?我要去找牧韌,要和他說清楚!我……」
「知夏。」游之賀打斷她,「妳真的下定決心了嗎?」他認真地看她。
游知夏知道父親在問什麼,她看着他,神情堅定的點了點頭。
游之賀重重嘆了口氣,「這是一輩子的事,不是一時的感覺和衝動。妳看到牧韌左手腕上那道疤痕沒?當初妳放棄他的時候,他曾經輕生過。所以妳一旦決定了就是一輩子;如果妳再棄他而去,就是毀他第二次,那比沒有開始還要殘忍。」
「爸……」游知夏覺得心口就像被鋸了一塊,他曾經想要放棄生命?她的逃開,對他的傷害竟是這樣深?她簡直不敢想像,如果他沒有被救回來,現在她看到的不就是他的墓碑?不!
「妳確定,妳一輩子都要他嗎?接受全部的他而不會後悔?這不是遊戲,妳要對另一個人的人生負責啊!」
「爸!」游知夏抬頭,眼裏晶瑩閃爍,卻有着無比的堅定。「我確定我要他!要他的一輩子!一生一世!」
她的話猶如誓言,震撼着游之賀的心。他看着女兒,搭在她肩上的手輕輕壓了一下,那是他們父女間的默契。
游知夏知道父親的心意,他支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