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一個曾經是尊貴的女人,守着破舊的格爾(蒙語,蒙古包)。

日已將西斜,一天即將過去,可她等待的那個人仍然沒有出現。

事實上,她根本不知道他會不會來,甚至也不知道他會不會拆閱她的信,因為,她早巳不是克烈族驕傲的別吉(蒙語,公主),也不再是他的可敦(蒙語,汗妃)了。

可等待已是她唯一能做的事了。

她最後一次見他是在九年前,那時,她已有五個月的身孕,這昭示了她對他的公然背叛,因為在這之前,他們已有長長的一年不曾見面了。

他在一怒之下,將她趕出韃靼部落,禁錮在這裏。

但她不怪他,是啊!她有什麼立場去責怪他呢?

韃靼草原的規矩本來就是——背叛者死?

他只把她趕出部落,已經算是手下留情了。

再說,他對她一直很好,背叛者從來就只是她!

婚前,她背叛了自己的阿爸,偷偷懷了敵人的兒子;婚後,她又背叛了不計前嫌娶她的韃靼汗,懷了那人的女兒。

韃靼人罵她是“淫賤的紅頭髮”,說她不知羞恥,可她沒辦法呀?誰讓她愛上了一個不該愛、不能愛的人;誰讓她愛那漢人,還是愛得不能自拔!

即使全天下的人都站出來反對,即使她因此而死,她還是要愛他啊!

現在,她唯一的兒子被關在骯髒的羊圈裏,她唯一的女兒被人輕賤,這都是因為她愛那個漢人所惹的禍。

她只想忠於自己的情感,難道……這也是一種錯誤?

天神說愛一個人是沒有錯的,可……究竟是不是呢?連她自己都覺得糊塗了。

她只知道即使她不能待在他身邊,仍註定要為他的歡喜而歡喜、為他的憂傷而憂傷。

塔娜仰望蒼天,忍不住乞求,天神哪!請您垂憐,幫幫那個叫“朱棣”的漢人,幫他解脫噩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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韃靼汗遠遠望去,看見的正是她這副聖潔的樣子。

哈!塔娜會聖潔嗎?

事實上,這女人在新婚之夜告訴他她另有情人,甚至還為那男人生下一個孩子。

即使如此,他——成吉思汗的嫡系子孫,韃靼草原的主宰,就只因為愛她,仍然決定原諒她在婚前所做的一切,只要她從此能一心一意的愛他,他就什麼都不跟她計較。

可她的回報他的是一再的背叛,甚至以再次公然懷那男人的孩子來羞辱他!

對於一個男人的尊嚴所能做的最大傷害,莫過於此,是以,他終於狠心的將她趕出他的土地,同時也趕走自己對愛情的憧憬,扼殺自己愛人的能力。

他告訴自己,從此以後,他只是韃靼汗,一個韃靼草原的征服者,無心無情,只有在征戰中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價值。

可他沒想到在九年後與她再見面,那火焰般的赤發依舊存在他的內心深處,她憔悴了、衰老了,仍是他當初一見傾心、執意要娶的女人。

他這才知道,原來,他仍記得最初的悸動。

愛與恨,這世上最大的兩種力量,同時撕扯着韃靼汗的心。

這時,塔娜注意到他的出現,時隔九年,兩人的目光再次相遇。

“你找我什麼事?”韃靼汗用盡所有自制力,才使自己的聲音如同傳說中那麼冰冷。

“救——他!”塔娜直視這讓人望而生畏的男人。

“你怎敢、怎敢要求我去救他?”韃靼汗聞言,暴怒不已。

“求你!”她的雙腿一曲,跪在他的身前。

“你竟為了那男人向我下跪?”她是克烈族驕傲的塔娜別吉啊!即使他當初威脅着要殺她,她也沒有哭泣;即使他將她的兒子關入骯髒的羊圈,她仍然沒有屈服。

可現在,她竟為那男人向他下跪哀求?!

韃靼汗感到又妒又怒。

“求你——救他?”這次,她乾脆給他磕頭。

那叫朱棣的男人正在危險中,普天之下唯有韃靼汗——成吉思汗的驍勇後裔才能救得了他。

“求你……”她的額上都是磕出的鮮血。

“休想!”韃靼汗氣得咆哮,“你休想要我成全你?”

他對她一片深情,抵不過一個拋棄她的漢人,他不甘心呀!

“一切錯都在我,如果我死了,你是不是就能原諒我們,出兵救他?”她的懷裏早就藏着匕首,此時掏出匕首,閃電般的往胸懷裏一插?

鮮血染紅了她的蒙古皮袍,可真正痛的人不是她。

早在刀鋒劃破她的肌膚前,一隻大手就已先接住匕首,現在刀鋒劃破他的掌心,血順着刀鋒往下流淌。

“為什麼……”為什麼要救她?她一次又一次的背叛他,他一再的救她,這是為什麼呀?

“就算你殺了自己,我也不會改變主意的。”韃靼汗怒視她。

“不要……不要對我這麼殘忍!”塔娜絕望的說。

“你說誰殘忍?”韃靼汗氣得直搖晃她,“你告訴我,誰才是殘忍的那一個?!

他對她的愛有多深,恨就有多深。這種煎熬使得他彷如置身地獄,既然他早已活在地獄裏,他就不允許她繼續獨善其身。

就讓……就讓他們一起煎熬吧!

韃靼汗的面容扭曲。

“壞人!”一聲稚嫩的尖叫,一隻猴子攀上他的脖子,小爪子抓掉他的皮帽。

“該死!”韃靼汗反手抓下那猴子,這才發現只是個營養不良的小丫頭。

她的衣着破舊,一臉骯髒不說,抓着的小身子上竟然沒幾兩肉,最最可笑的是,她的頭上還帶着一頂歪斜的花冠。

“搞什麼鬼?”韃靼汗大皺其眉。

“好痛……嗚……你是壞人……壞人……”小丫頭口齒不清的哭喊。

小身子掛在他粗壯胳膊上扭動不休,活像栓在樹上的小猴子。那頂歪斜的花冠終於從她頭上滾下來,跌碎在滿是塵土的地上。

“……花……我的花……”小丫頭扭動得更厲害,亂髮散了一肩。

那是——赤紅的頭髮?

他記得初遇塔娜時,正是這頭火焰般的赤發點燃了他心中的熱焰,這麼說這丫頭就是——他下意識揪住那赤發不放。

“痛……嗚……阿娘救我!”小丫頭淚眼婆娑的向母親求救。

“阿娘?”韃靼汗強抬起那張小臉,發現小女孩生有赤發、赤眉,凝淚的黑眸,削尖的下巴……

這、這分明就是另一個克烈族的塔娜!

只是,塔娜從不曾在他面前哭泣,即使因不貞而當承受鞭打,她還是笑着說,她就是要愛那男人!

即使那男人不給她名分,即使他拋下她,她——還是要愛!

“為什麼……為什麼你就不能試着愛我呢?”韃靼汗忍不住仰天咆哮。

“在遇見你之前,我已經愛上他了呀!我……我是一個一生只能愛一次的女人呀!”今生她只能欠他,負他,誰讓……誰讓她的一顆心早在十八歲那年就失落在那漢人的身上!

“為什麼……為什麼啊?”韃靼汗狂囂。

小丫頭嚇着了,圓滾滾的眼睛裏充滿了驚恐。

“飛兒不怕,有阿娘在,別怕……別怕……”塔娜連連撫慰。

“阿娘……”小丫頭想攀附到母親懷裏,可小小的身子仍吊在韃靼汗的手中,她的掙扎喚回了他的神志。

“飛兒?”有什麼閃過他的腦海,“她是那男人的孽種?”

他——要殺了飛兒嗎?!塔娜的杏眸睜得好大。

如果……如果她安分守己的做他的可敦,那這丫頭就會是他的女兒了!

韃靼汗細細的打量這個小丫頭,她的五官與塔娜極為相似,氣質截然不同。塔娜是任性不羈,她楚楚可憐。

若當初塔娜先遇上他,那他倆的結局是不是會有所不同?

突然,一個念頭在韃靼汗心中閃現。

“你叫什麼名字?”他近乎溫柔的撫過那相似的五官。

“燕……燕兆飛。”小丫頭的聲音細細的。

“我答應你。”韃靼汗忽然道。

“什麼?”措不及之下,塔娜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我答應去救那漢人,不過,這小丫頭得歸我。”韃靼汗清楚的道。

“你……你要飛兒做什麼?”莫非他要把對她的報復,全都發泄在她的女兒身上?塔娜的臉上頓時失去血色。

“我不但不會虐待她,還會給她高貴的身分,讓她成為受人尊敬的可敦。”他解釋自己的意圖。

“誰……誰的可敦?”

“赤拿的。”

“為……為什麼要這麼做?”

在草原上,汗王的婚姻不都是部族與部族聯盟的體現嗎?當初韃靼部落與克烈族的聯盟,就是藉由他們的婚姻實現的;而現在,她已不是克烈族的別吉了,她的飛兒也只是一個地位卑賤的蒙汗混血兒,為什麼……為什麼他還要飛兒做他的兒媳呢?

“你從來就不屑懂我!”韃靼汗苦笑。

她永遠不會知道,她曾帶給他多麼深的震撼,也不知道韃靼部落之所以與克烈族結盟,只是因為他想要她而已。

她不能懂呀!她早已是個不孝的女兒、不貞的妻子、自私的母親,就只能選擇做個忠誠的情人了。

“就當——就當我不甘心吧!我總想試試,若你先遇上我,是不是也會死心塌地的愛我?”

“這不可能呀?”塔娜更覺不懂了。

“不!這是可能的。”

“可是……”

“你看,這不是你的臉嗎?”韃靼汗指着小丫頭道。

那小臉雖被泥土與淚水弄成花貓一樣,仍能看出酷似塔娜,更別說那頭與她一模一樣的赤發了。

“我們的血液總有一天會融合在一起,共同流淌在我們的後代身上。”韃靼汗說道:“既然我無法得到你,那麼我就要我的兒子得到你的女兒。”

這年已經十六歲的博爾帖·赤拿(蒙語,蒼狼)是他的骨血,是他在人世上唯一的延續。

能這樣嗎?塔娜忍不住迷惑了。

“我甚至可以向你保證,飛兒會是赤拿唯一的可敦。”

—個女人能是一個男人的唯一嗎?塔娜不禁悠然神往。

蒙古男人能有多個可敦,就算是痴纏她的韃靼汗也不例外,而中原男人更是……

當年,她就是因為無法忍受心愛之人不是自己的專屬,也怕自己強烈的性格會招致毀滅一切的癲狂,所以,才沒追隨那男人到中原,做他的妻妾之一。

但現在,韃靼汗承諾,她的飛兒能成為一個男人的唯一!

這——是多麼誘人呀!

“我甚至會解除對你們母子的禁錮,給你們自由離開的權利。”韃靼汗繼續誘惑,“也就是說,無論你們去哪裏都可以。”

他這是在告訴她,他要放她自由了嗎?

撫着自己憔悴的容顏,塔娜忍不住笑了。她早已不是十年前那個意氣風發的自己了,而那男人若能得到韃靼汗的幫助,以他的能力,坐上龍庭絕不是難事。

她從來不曾懷疑,那叫“朱棣”的男人會是改寫歷史的大人物。

早在他身為四皇子時,他就是多女人、心儀的對象;等他坐上龍庭,女人還會少嗎?而她這蒼老失色的女人,還會是他的最愛嗎?

不!她不要這樣,她要他、永遠記住那在草原上邂逅、永遠只停留在十八歲的女子,而不是一個衰老憔悴的老婦!

她要把平兒送到他身邊,那孩子會讓他、永遠記得她的存在;至於飛兒,就讓她留在韃靼草原,替她阿娘還債吧!

“好,我答應你。”她做出了最後的決定。

“我也會遵守我的承諾。”韃靼汗保證。

“飛兒,你過來。”她喚道。

“阿娘?”小丫頭——才九歲的燕兆飛睜着圓滾滾的眸子,還不知道自己就要拋下了。

“阿娘要走了。”

“飛兒和阿娘一起走。”

“不,飛兒不走,”塔娜叮囑,“飛兒要跟着可汗,以後韃靼部落就是你唯一的家了。”

“不,飛兒不要被拋下,飛兒要和阿娘在一起?”九歲的燕兆飛緊緊拽着塔娜的衣角,似乎這樣就不會被拋下。

“飛兒不能走,阿娘欠了很多債,飛兒要留在這裏替阿娘還債,否則阿娘……”這小小的九歲稚兒竟要替做爹娘的還債,她愈說愈羞愧。

“阿娘會好痛痛嗎?”燕兆飛才只九歲,對一切都是懵懵懂懂。

“嗯!”塔娜的眼淚終於流下來了。

“阿娘不哭,飛兒留下來就是了,阿娘不會再痛痛了。”燕兆飛手忙腳亂的替塔娜擦眼淚。

她的阿娘是從來不哭的,所以,她還認為是自己不乖讓阿娘痛痛了呢!

“帶她走!”塔娜的眼淚流得更凶了。

她也好捨不得女兒,可她更舍不下那遠在中原的男人啊!

也許,她的飛兒註定該是博爾帖家的吧!她只能如此開解自己。

“來吧!”韃靼汗牽着燕兆飛的小手,將她帶離她生活了快十年的格爾,從此,她的人生走向截然不同的路。

留在燕兆飛九歲心靈里的,是這特別黑、特別冷的夜。

許多年後,當她回想起往事時,才發現她的阿娘塔娜早在那段愛戀中焚燒了她全部的激情。

沒人能分享她與那中原人之間的愛戀,即使親如子女,也只能是局外人而已。

阿娘的世界從來不屬於她,可阿娘的血液仍在她的體內流着。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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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愛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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