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赤拿決定終止他那完美的計劃時,就已考慮到必然會導致的結果。
當務之急是,他得趕緊制定出比這更好的新計劃,還得想法堵住俺答的嘴,誰讓他是他手下最最最桀騖不馴的千戶呢!
可沒想到的是,他的計劃竟仍得以完美實行,這、這、這簡直是不可能嘛!
“你、你再說一遍!”赤拿求證。
“我說海棠姑娘一大早就離開了咱們的古列廷。”俺答回答。
這怎麼可能,他千方百計設法讓她帶着情報回到巴爾斯身邊都沒成功,怎麼才過一夜,形勢就急轉直下了呢?
赤拿大惑不解。
“巡夜人說,夜裏看到她走過可敦的格爾,估計是看到了什麼能讓她死心的事了吧!”俺答壞心眼的暗示。
“昨夜……兆飛的格爾?”這麼說,她一定是看到他們在……
一念及此,戰場上勇猛無敵的蒼狼赤拿,突然臉紅脖子粗,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是啊!”俺答一臉的促狹,“也許我們該請教一下可敦,究竟用了什麼退敵良策,竟讓自恃甚高的海棠姑娘不戰而逃。”
“閉……閉嘴!”使了近一個月的美男計都沒達成目的,竟在一夜以令人瞠目結舌的原因達成了,赤拿真不知該說自己幸運,還是愚蠢了。
“唉!原本還以為可汗會知情,現在看來,真的只能去問可敦本人啦!”俺答做出拔腿要走的樣子。
“站住!”單被侍女撞見他們一起躺在榻上,她就窘迫得要死了,他怎麼捨得讓俺答去騷擾她?!
“哦!莫非可汗知道原因?”俺答才不怕他翻臉呢!畢竟,百鍊鋼早已化做繞指柔了,愛情都寫在他的臉上。
“我們--在一起。”赤拿只得承認。
“啥?”俺答假裝沒聽清楚。
笑話!這些年他們可是被壓榨得半死,好不容易等這匹蒼狼回復了人性,他怎麼捨得不戲弄他呢?
“該死!我們上床了。”這死俺答,總有一天他會捨得宰了他的,赤拿詛咒着。
“哦!原來上床就會死啊!”
“我說,昨夜我和可敦一起上床睡了。”這次,赤拿乾脆怒喝了。
“唉!這回總算聽清楚了。”俺答故意掏掏耳朵,沒告訴他的是,恐怕整個古列廷都聽到他的怒吼,知道他和可敦一起睡覺的事了。
俺答奸詐的想,這隻蒼狼已有被惹火之嫌,為了他自個兒的小命,他還是見好就收,反正來日方長嘛!
“誰和可敦一起睡了?”巴圖正好走進金帳,又剛好聽見後半句話,忍不住好奇的迫問。
這下--糟糕了!
俺答才這麼想,果然--
新仇加舊恨,赤拿一拳就往這昨天還握着燕兆飛的手,在一邊卿卿我我的傢伙臉上揍。
“哦--”他這是招誰惹誰啦?巴圖捂住臉,忍不住大聲哀號。
“出什麼事了?”燕兆飛正好進來,“巴圖,你的臉怎麼……”
“他的臉很好、很好。”俺答趕緊拉過巴圖,不讓她的手有觸摸到他的機會。否則以赤拿的善妒,這巴圖還有小命嗎?
“好……”好什麼呀,沒看見他半邊臉都瘀紫了嗎?
巴圖正要抗議,卻又遭俺答強行捂住嘴,“唔……唔……”這又是怎麼一回倒霉事呀?
“要小命,你就閉嘴!”這沒自覺的傢伙,難道不知道他已是赤拿的頭號情敵了嗎?他死了不要緊,可千萬別拖累他!
為了保命,俺答死命的將巴圖那大塊頭拖出赤拿的金帳。
“他……他們怎麼了?”燕兆飛吃驚得合不攏嘴。
“別理他們。”赤拿將她攬入自己懷裏,走入格爾,將她再次置於床榻上,“你怎麼來了?”
“別這樣……”怎麼每回見他,他總是對她摟摟抱抱的呢?
“你是我的可敦呀!可汗抱抱可敦又有什麼關係呢?”赤拿是打定注意死不放手了。
他們蹉跎了那麼多歲月、經歷了那麼多的波折,才終於能敞開胸懷在一起,因此,他格外珍惜他們在一起的每分每秒。
“你……”燕兆飛掙不脫,也就由他抱來抱去了。
不過,他的懷抱好溫暖、好寬闊呀!這種感覺--真好。
她不禁想起多年前,她還只是個小丫頭時,她那大鬍子阿爸也曾帶給她如許的溫暖與安定。
時隔多年,她又再一次有了找到家的感覺。
也許,天神早就註定了,她終會是博爾帖家的人吧!
“赤拿。”她輕聲喚道。
她的唇畔凝着一抹好滿足、好滿足的笑意,因為她知道她終於擁有了屬於自己的寧馨。
“什麼?”
“我--愛你。”她終於忍不住傾訴自己的愛意。
“呃?我也……我也……”赤拿才從狂喜中醒來,想回贈她的愛意,沒想到她已再次睡著了。
“我也愛你呀!”赤拿輕聲傾訴。
昨夜她睡得很少,他不想驚擾她的甜夢,可天神知道,他好想連她的夢都一起霸佔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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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後,戰爭的局勢正如赤拿所計劃的那樣,海棠因為偷聽到那夜他對燕兆飛的愛語,所以,在兩副牌之間選擇了巴爾斯。
為了讓“情報”取信於巴爾斯,赤拿與俺答、巴圖一起設計了幾場小敗。
果然,這些小甜頭誘使巴爾斯上了大當。
一個月後,在一場決定性的大戰中,巴爾斯的軍隊終於全面潰敗,但遺憾的是,巴爾斯本人脫逃了。
赤拿之前不計前嫌,收留海棠的舉動,讓他在部落間享有很高的聲譽;而巴爾斯丟下族人里婦孺老弱的舉動,則使得他被眾人唾棄。
因此,赤拿毫無周折的收編了那些不願再追隨巴爾斯的族人。
時隔五年,他終於奪回他曾失去的一切。
就在那一天,赤拿高喊着阿爸的名字,流下了屬於蒼狼的眼淚。
而燕兆飛一直暗在他身邊。
可就在他們以為所有的苦難都已過去,幸福安寧已然來臨時,巴爾斯的另一個毒計才正要開始!
起初只在海棠留下的侍女中發病,一種類似於傷風感冒的病症,然後“感冒”開始在部落中流行。
起初誰也不當一回事,可後來在三天裏就死了五個病人,這才引起人們的警覺。
可一切都晚了,瘟疫開始沿着患病的侍女,傳遞到健康的侍女,再傳染給體弱的老人、孩子,最後連強壯的士兵都被感染,那流暢的傳播途徑在部落里泛濫着。
“感冒”的假面一蛻,死亡開始籠罩在韃靼人的頭上,人們臉上再沒有笑容,只有對死亡的恐懼。
整個韃靼部落分成了兩半,一半是健康人生活的警戒區,另一半則是病人生活的隔離區。
俺答作為警戒區的首領,負責隔離以及擊退來犯之敵的任務;略懂醫術的巴圖和燕兆飛一起在隔離區負責治病救人。
萬幸的是,冬季的嚴寒,抑制了病毒的大面積傳播。
之前,燕兆飛與赤拿嘔氣時,以鍘葯作為自虐,而苦命的巴圖、倒霉的巴圖率領着一隊人馬專司採藥之事。也因此,當時雖是隆冬之際,萬草凋敝,可他們的藥草囤積仍然很充裕。
於是,隔離區里整日整夜的熬着葯汁,葯氣氰氳着一切。
在瘟疫流行最盛之時,他們迎來了蒙歷虎兒年的慘淡新年。
燕兆飛已經盡己所能了,可每天仍有許多人死亡,更多的則是掙扎在死亡邊緣。
她的身體疲倦到了極點,內心則充滿了對死亡的恐懼。
她--好怕!
每次她撐不住小睡時,總怕自己會再也睜不開眼,再也看不見自己心愛的男人。
她並不堅強,她的堅強都是源自於赤拿,她對他的愛,讓她願意不顧自身安危,拯救他的族人;他對她的愛,則表現在他罔顧可汗之尊,陪她涉險留在疫區。
這些日子以來,赤拿一直陪在她身邊,不曾離開,當她配藥時,他替她鍘葯;當她熬藥時,他替她提水;當她替人診治時,他不避嫌的替病人清理穢物;當她太過於疲倦,以至於夜夜飽受針刺般的痛苦時,他就充當侍女,替她張羅熱水,替她按摩,在每個夜裏,以他懷抱的溫暖趕走她對死亡的恐懼。
當她……
如是不知過了多久,瘟疫終於被擊退了。
當巴圖來告訴她,隔離區已經有十天沒有死人了,而病人也都有了痊癒的跡象時,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可--這是真的!
四個月後,所有的病人全都痊癒,隔離區再也沒有出現患病的事,燕兆飛知道,他們共同打敗了死亡。
“淫蕩的紅頭髮”的詛咒消失了,燕兆飛以自己的行為贏得了所有韃靼人的尊重。
蒙歷虎兒年四月廿八日,長達半年之久的隔離區終於取消,生機再次在韃靼部落顯現,笑容再次回到韃靼人的臉上。
四天之後,笑容再次從他們臉上消失,因為明朝的五十萬大軍,開拔到克魯倫河。
這是明朝的第二次北征,也是永樂帝朱棣的第一次御駕親征。
陰雲再次籠罩在韃靼人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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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赤拿的金帳里,空氣分外的凝肅。
巨大的青銅燭台上,燃燒的牛油巨燭發出的“嗶啵”聲,成了金帳里唯一“活潑”的聲音。
赤拿正在榻上沉睡,也許是因為喝了葯的緣故,他陽剛氣十足的臉,在這夜看來顯得比較放鬆。
這讓他變得比實際年齡年輕。
燕兆飛白皙的小手,愛戀的撫過那堅毅的臉龐、寬闊的肩、堅實的胸膛……
她本以為能如此與他廝守一輩子,誰想終究還是奢望呀……
一聲嘆息,悄悄逸出她的雙唇。
身後傳來輕捷的腳步,不用回頭她就知道,來人一定是俺答與巴圖,因為,她離開的時間已經到了。
“可汗很愛你,你真的忍心離開嗎?”巴圖仍想勸她改變主意。
“我知道。”她也捨不得呀!可--她不得不、不能不啊!
隱忍了很久的淚水,終於忍不住流下來。
“我會親自領兵護送你到明軍營地,一路上很安全,你不必擔心。”俺答道。
“謝……謝謝。”
“你不必謝我,是我們韃靼人對不起你。”她為韃靼部落付出那麼多,結果卻是要她放棄她的愛情,來拯救他們。
“是我自己願意的。”她貪戀的目光一再留戀在赤拿身上,“我們走吧!”
若再不走,她就真的邁不開步了。
“好。”俺答起身在前引路。
“可敦,”身後傳來巴圖的聲音,“您就沒話要轉告可汗了嗎?”
“告訴他,就說……就說請他尊重我的選擇。”原來愛一個人可以是如此美好的事,她想她已經懂得當年阿娘執意要救那男人的心情了。
“我會轉告可汗的。”巴圖承諾。
“還有,他吃下的迷藥大約有四天的藥效,等他醒來,先讓他吃些清淡的東西。”燕兆飛細心的叮囑。
“我記住了。”
“其他就沒什麼了。”她害怕自己終究會忍不住想留下來,所以搶先走出他的金帳。
巴圖扶她上馬,再回身狠狠一拳揍在俺答臉上,將正要上馬的他擊倒在地,“你實在是太自私了。”
“我知道。”俺答拭去嘴角的血。
雖說韃靼人一向以驍勇善戰著稱,可才剛挨過瘟疫肆虐的韃靼人,絕不是五十萬明朝精兵的對手。
現在言戰,無疑是送死呀!
這當兒,總要有人是理智的,而他俺答願意做那個理智的人,即使為此背負臭名也在所不惜。
他沒說的是,此行他根本沒打算活着回來。
韃靼律法“背叛者死”,他的行為已經背叛了他的可汗,所以他會親自執行這一刑罰,以血洗去背叛的恥辱!
“我們走吧!”俺答道。
“好。”燕兆飛拍馬,想要跟上他的腳步,不料--
長蛇一樣的火把映紅了整個夜空,觸目所及都是人,更詭異的是,除了火焰的“嗶啵”聲外,韃靼草原上鴉雀無聲。
記憶回到了多年前的那個月夜,也是如此寂靜無聲,她迎來了韃靼汗--她的大鬍子阿爸的死亡;可現在又出什麼事了?
“他們是來為可敦送行的吧!”巴圖代為解釋。
本來知道整件事的,只有俺答、巴圖,還有派去與明朝皇帝接觸的傳令官,就連護送他們去明軍營地的那隊士兵,也只知道自己將要執行秘密任務而已。
按說消息絕無走漏之可能,誰想消息仍是走漏了。
“那可汗--”現在不是追究誰走漏消息的問題,而是赤拿知不知道的問題。
“不知道。”巴圖回答。
換言之,整個古列廷唯一被蒙在鼓裏的,只有可汗赤拿而已。
得知燕兆飛將為拯救他們而離開,韃靼人無法表達自己的感激,只能在這夜裏靜靜送她一程。
“送--可敦!”人群黑壓壓的跪了一地。
夜風中,燕兆飛的眼淚終於流下來了。
她想,就算是她在異鄉孤老以終的那一天,她都會記得這一夜在韃靼草原所發生的一切。
“走吧!”她打馬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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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終究沒熊成為拯救韃靼的救世主。
在她抵達明軍營地的那天,在她離開俺答等人的護衛,走向未知的人生時,一聲似乎從靈魂深處發出的嘯叫--裹住了她前行的腳步。
那是赤拿的聲音!
她猛然回頭。
草原的那頭揚起了蹄塵。
按說,那距離很遠,她應該聽不到呼喚才是;即使聽到了,也只有馬蹄聲而已,可她就是聽到了。
然後,他出現在她的視野。
蓬亂的頭髮、滿臉的黑髭、一身的塵土、兩眼的血絲、快倒下的馬、搖搖晃晃的男人……
這一切的一切牽住了她的腳步。
後來她才知道,原來在情感與理智衝突之下,巴圖終於選擇做回感情的自己,所以,在她離開后的第三天,他選擇解開赤拿的迷藥。
此後,赤拿三天四夜不曾合眼,其間累垮了三匹馬,只為了追回她!
明朝營地湧出了許多人,被居中簇擁的是個中年男人。
那是個威嚴的男人,周身都籠罩在一種只能稱之為“天子威儀”的氣勢里。他身上沒有能稱之為平凡的東西,他天生就該是做天子的人。
也許真有血脈相通這回事吧!才只望了一眼,她就知道他定是她那有血緣的阿爸。
“過來,燕兆飛!”出聲喚她的,正是那男人--永樂帝朱棣。
她的理智清楚,只有跟他回去,才能暫時解除韃靼的危機;可她的情感,卻被身後那風塵僕僕的男人牽絆住了。
“還不過來?!”
放眼望去,他身後凈是連綿不絕的營帳,這昭示着只要他願意,他的確有打擊韃靼的實力。
理智佔了上風,燕兆飛走向那男人。
“兆飛--回來!”
赤拿的聲音撕心裂肺,可她--沒有回頭!
“兆飛……”
“咕咚”一聲,是他的馬終於受不住倒下了,她--仍然沒有回頭!
“鏘”的一聲,是武器出鞘的聲音,接着她聽見俺答等人的驚呼,甚至永樂帝也面有驚訝之色。
這讓她終於忍不住回頭!
“你想做什麼?”他的戰斧就壓在他自己的頸上,這讓她的臉色頓時變得慘白。
他沒有回答,而她懂了他的意思。
他在說: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她努力了,也儘力了,可她怎麼捨得下他呢?
也許,她的體內終究流着那受詛咒的血液吧?她註定只能做另一個“淫蕩的紅頭髮”!
於是,她轉身撲進赤拿的懷裏,把什麼民族大義、高尚情懷的,統統拋到身後。
他們要唾棄就儘管唾棄吧!
她不在乎,不在乎啊!
她只想單純的愛他啊!
“愛、愛我!”
他們的身後就是五十萬大軍,可這一刻,什麼生死榮辱都被拋在腦後,他們只是狂熱的吻着對方,就好像天地間只有他與她而已!
怎樣的深情才能忘情於生死之外啊!
幾乎每個人都震驚於眼前所發生的一切,包括叱吒半生的永樂帝朱棣。現場一片寂靜,偶爾幾聲馬嘶就是全部的聲響了。
“皇上?”很久之後,明軍的主帥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就當是他將欠她們母女的一併歸還吧!朱棣沒有開口,只是做了一個“撤軍”的手勢。
“您的意思是……”皇上的命令太出人意料,以至於明軍主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此刻他們佔了絕對優勢,這五十萬大軍只要往前挪移幾步,韃靼汗就會被碾成齎粉,可皇上竟下令……
撤!
朱棣更堅決的下令。
這次,五十萬大軍終於緩緩往後移動了。
隔了韃靼草原的風煙,燕兆飛與朱棣這對從未見面的父女四目相對。他們心裏都很清楚,在她選擇赤拿的這一刻,父女之情已絕,下一次見面,彼此就是敵人了。
“我們回家。”赤拿更緊的將她環在懷裏。
戰爭從不因女人而消弭,韃靼汗與永樂帝終會站在戰場的兩端,可赤拿溫暖的懷抱提醒她,比起母親,她已幸運得太多、太多了。
“好。”燕兆飛回眸一笑,任赤拿抱着踏上回家的路。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