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也不知拓拔弘是否因為昨天被我氣得不輕,所以存心趁機報復。第二天一大早,他便命人把我從溫暖舒服的被子裏挖了出來,帶着我參加北燕王在行營中舉行的例行朝會。
我當然沒有資格進入營中旁聽北燕王與臣下討論政務,只能在營外的空地上等候。拓拔弘的其他護衛嫌我昨天丟了信王府的臉,故意離得我遠遠的,跟其他王公大臣的隨從侍衛說笑談天,把我一個人冷落在邊上。
正好。我正愁沒機會補眠呢。陽光明媚,風清雲白,正是春日酣眠的好時光。我不以為意地打一個呵欠,揀個清靜的角落坐下,繼續被人打斷的好夢。
只是那群護衛的嗓門着實不小,離得那麼遠,他們閑聊的聲音仍然能傳到我耳朵里,未免有些擾人清夢了。
“大王真勤政,郊獵時還要每日舉行朝會,害得我們這些侍衛也要一大早從床上爬起來,唉!”
“早起還沒什麼,只希望今天的朝會不要拖太久,耽誤了等下的比武大會才好。”
“嘿,趙兄今天要下場一顯身手嗎?”
“呵呵,我哪有這個本事?只是今天是比武的第二輪,應該比昨天精彩多了,看不到總歸有點遺憾。”
“這個趙兄可以放心,郊獵時沒什麼重要政務,至多半個時辰便可完事,不會遲過比武大會開場的。”
“這可不一定。聽說東齊的使節今日請求朝見,多半有什麼事要向大王說,誰知道會拖到什麼時候?”
蕭代求見?我心裏一凜,仍舊閉目做出一副好眠的姿態,耳朵卻高高豎起,留心傾聽他們的對白。
“東齊的使節要說什麼?大王的壽誕之期還沒到呢。”
“聽說是要接回他們的儲君。”
“哦,就是那漂亮得人人想採摘賞玩的小白臉嗎?嘿嘿,大王肯捨得放回才怪。就算大王肯,別的王公貴族也不願放手啊……”
“怎麼,你家王爺也……”
說到後來,這幾人的話題便轉到了蕭冉身上,語聲漸漸低了下去,時不時夾着幾聲下流的叫罵與曖昧的鬨笑,不堪入耳。
我清楚他們在談論什麼,也不想再繼續聽下去。我知道蕭冉在他們心目中的身份和地位,更沒興趣聽他們談論那些污穢的話題——光是蕭代突然提出接蕭冉回國這個意外的消息,就已經夠我好好地頭痛上一陣了。
毋庸置疑,蕭代會提出這個要求,絕不是對蕭冉安了什麼好心。他就算真的迎回了蕭冉,蕭冉能平安繼位的可能性,也不會比零多上半分。蕭儼野心勃勃,手段狠辣,一心要奪取東齊的大權,決不會容許這樣一個障礙留在世上。
而除去蕭冉,大概是蕭代此行最重要的使命。
蕭代起初還只是打算勾結某位皇子在北燕暗下殺手,可昨天被我破壞了他的精心佈置,未能如願。蕭代既擔心此行會錯失良機,無功而返,又害怕我的舉動是出自北燕某位實權人物的授意,不想輕易失去這個有價值的人質,才安排人手暗中保護。這樣一來,他大概有些按捺不住,寧可冒着被人懷疑的風險,也要藉著迎蕭冉回國的機會親自動手了。
從北燕到東齊千里長行,朝夕相對,要不露痕迹地害死一個人,機會實在是數不勝數。以蕭代的心機和手段,蕭冉要是到了他的手裏,那還用想有命嗎?
比較起來,蕭代的第一個計劃更穩妥更沒有破綻。讓蕭冉在北燕人的手裏無疾而終,比起在回國繼位的途中死於非命,說起來要好聽得多。蕭代寧可惹人疑心也要出此下策,大概是被我昨天一攪,摸不清北燕王對蕭冉的態度,說什麼也要親自動手以求萬全,再不肯給蕭冉半點逃脫的機會。
這一天的朝會果然出奇的冗長,足足拖了兩個時辰才結束。
北燕王興緻勃勃,朝會一散便帶了大群臣下到校場觀看剩下的比試,絲毫未顯出疲累之相。蕭代的臉色卻略顯陰沉,雖然仍舊若無其事地應邀一同去觀看比武,眼神卻顯得心事重重,一望可知,他的要求定然是給北燕王一口拒絕。
我並沒有因此而放寬了心。蕭代應該是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的那種人,今天他雖然碰了釘子,一定還會使出種種手段來達到目的。他花樣百出,防不勝防,今後我大概有的頭痛了。
我很想從拓拔弘身上探出些口風,但是想了一想,還是放棄了這個打算。
拓拔弘可不是個好對付的人。自從上次與拓拔圭比劍以後,他好象一直對我很有興趣的樣子,老是算計着想讓我為他所用。我越是拒絕,他越是覺得興味盎然,越把我當成了一個征服駕馭的對象。
在他的心目中,大概從來就容不下別人的拒絕,認為所有人都應當對他俯首聽命,把他的關注與在意當作榮幸吧?
哼,果然是一副唯我獨尊的帝王心態。他好象忘了自己還不是皇帝呢!
我無意陷入北燕的權力鬥爭,也不在乎與他對抗到底,但是卻不想連累到別人。蕭冉現在的處境已經夠艱難了,如果因為我對他的關心,反而把他卷進了我與拓拔弘的對抗之中,害得他成為拓拔弘控制我的一枚籌碼,那可是適得其反,得不償失了。
第二輪的比試果然比昨天更加精彩。能夠連贏三場入圍複賽的都是軍中小有名氣的傑出劍手,或是已有官階的世家子弟,各自都有着大群支持者。他們的較量固然是緊張激烈,精彩紛呈,台下觀眾的喝彩助威聲也遠比昨天響亮,全場的氣氛異常熱烈,火爆之極。
拓拔晴今天並沒下場。她貴為公主,在劍法上又已威名素著,本來就無需與這些參賽的劍手一爭高下。昨天她主動下場比試,不過是想藉機擊敗我,好替她哥哥出一口惡氣。我既然不戰而負,已經在眾人面前聲名掃地了,她自然也懶得繼續參賽,樂得悠閑自在地作壁上觀。
可是,她只要專心觀看比賽就好,實在用不着那麼關注我的。
拓拔晴的座位離我不遠,旁邊圍着一群年青有為的世家子弟,把她眾星捧月般環繞在當中。幾個人一邊看着場中的比試,一邊還在指指點點,低聲說笑。聲音不大不小,正可以讓看台上的人聽得到又聽不清。可是見了他們時不時投到我身上的嘲弄目光,誰也想得出是怎麼一回事。
無形之中,我這個敗軍之將倒成了看台上的焦點。
怪不得古人說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我苦笑。沒想到得罪了一個拓拔晴,麻煩比惹上十個蕭代還要大得多。
無奈之下,我只得面無表情地站在拓拔弘旁邊,目不斜視地看着場中,權當周圍的眾人都不存在。
只不過……這種如芒在背的感覺真的是有點讓人難受。明天還有一天決賽,看來我還得再忍耐一天才能指望有好日子過了。
比武大賽的決賽日也就是郊獵的最後一天。除出榮譽之外,決賽中最後的幾名獲勝者將可視表現優劣,分別獲得相應的職位。新職位通常都可比原職升遷數級,為了這個極有誘惑力的獎品,所有人都會奮力一搏,為自己爭取最高的名次。
這是整場郊獵中的壓軸戲,觀眾也達到了空前的兩萬之數,把整個校場擠得水泄不通,除了必要的進出通道,連座位的空隙間都擠滿了人。
天氣極好。碧藍的天空明凈如洗,晴朗的日光照得雪亮的劍鋒耀眼生輝。各色旗幟在東風中獵獵招展,將校場的氣氛襯托得莊重而熱烈,令人不由自主對即將上場的比試滿心期待。
北燕王依舊坐在主看台正中的王位上,兩旁是皇子公主、王室貴族,身後則是官職較高的朝中重臣,以及來自各國的使節。
東齊的使者蕭代也有份參加今天的盛會。他仍是一身寬袍大袖的文士裝束,其俊朗瀟洒比之幾位皇子毫不遜色,儀態更是斯文高貴,談笑風生地與身邊的貴族周旋應酬,好象完全沒把昨天談判的失利放在心上。
看着他胸有成竹的從容模樣,我心裏一沉,知道他定是又想出了什麼新計謀,不知又要如何對付蕭冉。但此刻光天化日,眾目睽睽,蕭冉的位子又與他隔着一段距離。當著北燕王的面,看台上又不乏武功高手,他總不敢就在這裏動手吧?
我和蕭冉分處北燕王的東西兩側,中間還隔着北燕王的十八近衛。如果蕭代真有這麼大的膽子在台上下手,我可是鞭長莫及,怎麼也救不了蕭冉一命。
不過,以我的觀察,蕭代並象是不個心浮氣躁,急功冒進的人。他要對付蕭冉,一定有更巧妙的隱蔽手段,應該不會貿貿然下手才對。
能通過昨天複試的武士只剩下十六人,採取淘汰制按照抽籤的次序分組比試。幾場下來,很快便決出了前八名。越到後來,參賽者的武功越是高明,個個都是身手不凡的一流高手。尤其是剩到最後的兩個人,一個是內廷侍衛統領周嚴的弟弟周明,另一個則是禁軍校尉鄭坤,劍法上的造詣都已經頗具火候,可以說均不在拓拔晴之下。兩個人旗鼓相當,勢均力敵,一時還難以分出勝負。
他們在台上纏鬥得難分高下,旁觀的眾人也緊張得很。校場內的觀眾很明顯地分成了兩個陣營,看台左側的京城禁軍全都拚命給鄭坤吶喊助威,而右側的大批內廷侍衛,自然是給周明鼓勁加油啦。這兩個大規模的助威團人數均有數千之眾,給他們這麼一鬧,校場裏頓時熱鬧非常,喊聲雷動,把人的耳朵都要震聾了。
北燕王顯然對這兩個劍法出眾的年輕人都很欣賞,一直笑吟吟地坐在王位上拈鬚點頭,看得津津有味,對誰輸誰贏並不在意。
但是看台上的其他人卻對比賽的結果十分關注。
從兩人的比試一開始,拓拔圭就一直專心地注視着場上的情形,隨着雙方攻守的變化時而皺眉,時而微笑,雙手緊緊握拳,神情比自己親自下場還要緊張。
拓拔弘的臉上雖不動聲色,但眼中的光芒卻異常閃亮,更不時爆出一道精芒,分明也對場中的勝負格外關心,只是掩飾得好,不象拓拔圭那麼明顯罷了。
只有二皇子拓拔明的態度最為輕鬆,手裏端着一杯香茗,悠悠閑閑地靠在椅子上含笑旁觀,還時不時地抬眼掃一下台上諸人的神色,細長的眼睛裏滿是算計的光芒,不知道又在打什麼主意。
我知道鄭坤跟拓拔圭走得很近,可以說是三皇子門下的一員猛將。而周嚴與拓拔弘關係密切,他的弟弟自然也應該算是拓拔弘這一派的人了。這兩人在台上全力相拚,多半是為了那個禁軍統領的空缺職位,而此職歸屬誰家,又關係到兩位皇子在朝中勢力的增減,也難怪這兄弟二人會如此關注。
至於拓拔明,表面上好象並沒有參與爭奪,但是想也知道,他才不會眼睜睜地看着這麼一個重要的職位落到別人手裏,肯定在算計着什麼鬼花樣。
我正在望着拓拔明出神,他突然轉過臉,視線與我在空中相遇,目光一閃,對我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笑容里的含義曖昧不明,讓人猜不透他的心思,卻讓我不由得心生警覺。上次他對我說過的話言猶在耳,好象已經把我當成了拓拔弘陣營中一個頗有價值的挖角對象。無論拓拔明是否真有意招攬我,被他這樣的人盯上了,還是要小心防備點才好。
就在我低頭沉思的功夫,台上已經分出了勝負。周明的內功與耐力還是比鄭坤略勝了一籌,久戰之下,終於抓住了對方力竭神疲時的一個小小破綻,以一招凌厲無倫的‘驚天動日’橫空急掠,把鄭坤生生逼下了擂台。
周明這一招使得氣勢驚人,贏得更是乾淨利落,瀟洒漂亮,立刻贏來了台下的滿堂喝彩,中間更夾着無數少女的嬌笑高呼,熱鬧之極。
在滿場觀眾的歡呼聲中,周明抹了抹頭上的汗水,舉劍向看台上的北燕王行禮致敬,表示忠誠。
北燕王神情欣悅地微笑點頭,示意身後的侍衛宣周明上台接受封賞。拓拔弘的嘴角也露出一絲滿意的笑容。只有拓拔圭神情沮喪,臉色也變得有些難看,顯見得對這一結果十分失望。
我看了一眼旁邊的拓拔晴,她卻完全不象乃兄般介意這場比試的結果。臉上的表情非但不顯失望,反而帶着隱隱的興奮之色,眼睛亮閃閃地看着台上的周明,神情躍躍欲試,一副很想下場與他較量幾招的樣子。
我微笑。看來這位年輕美麗的晴公主並不象三位兄長那樣關心朝中的權力鬥爭,也沒有那麼複雜的心機。她只是天性好武,對劍術高手興趣十足,一心想找人動手比試罷了。這樣說來,以前我倒是錯看了她。
周明在台上站了片刻,依照規矩行禮接受了觀眾的祝賀,便還劍入鞘,跟着一名侍衛上了看台。北燕王微笑着上下打量了周明一會兒,大概是對他的身手與英俊挺拔的相貌深感滿意,點點頭,準備宣佈對他的封賞。
“大王,這就是北燕千挑萬選出來的傑出高手?”
沒等北燕王開口,坐在一旁的蕭代突然冷笑着插言。
他雖然沒有評論周明的武功,但人人都可聽出,他說話的語氣極為不屑,絲毫沒把周明的本領當作一回事。
“怎麼?蕭侯認為此人的身手不足一觀嗎?”
北燕王有些不悅地皺起眉。
蕭代的下巴微微揚起,滿臉不屑地淡淡一笑。
“象這樣水準的武功,在北燕也許能算得上一流高手了。但是如果到了東齊,卻連蕭某身邊的侍衛都比不上。”
蕭代這句話說得太過狂妄,態度又十分倨傲,自然立刻犯了眾怒。看台上聽到他這話的人臉上均不同程度地露出怒意,卻又大多帶着譏嘲和不信的神色。
東齊地方富庶,文風興盛,無論經濟還是文化在諸國之中都是佼佼者,但軍隊的實力卻遠遜於北燕,是當今四強中兵力最弱的一個。從來沒聽說東齊出過什麼出類拔萃的武功高手,或是決勝千里的蓋世名將。今日蕭代口出狂言,把牛皮吹了個十足十,只怕反而要自取其辱了。
果然,還不等北燕王開口,早已憋了一肚子火氣的拓拔圭先冷笑了一聲:
“既然這樣,安國侯身邊有的是侍衛,何不就派一名侍衛下場,也讓我們見識一下貴國高手的本領?”
蕭代輕視地指了指滿身汗水的周明。“就和他比試嗎?”
北燕以武立國,一向最重視武者的榮譽。周明在郊獵的比武大賽中勝出,立刻成了百姓心目中的英雄人物,代表了北燕新一代年輕高手的形象。蕭代這一指意含輕侮,充滿挑釁,周明如果不做表示,就要把包括自己在內的北燕新生代劍手的面子都丟光了。
周明臉色一正,肅然道:“請安國侯麾下的高手賜教。”
蕭代的嘴角一撇。“你今天比了幾場,還有力氣動手嗎?跟你比試,贏了也是勝之不武,只怕你心裏也不服氣。”
“那麼我來代他請教好了。”
“我替他下場!”
“韓沖請東齊的各位高手指教。”
看台上重臣滿座,名將雲集,其中不乏北燕的高手。聽見蕭代口出狂言,早就按不住心裏的火氣,紛紛站出來向蕭代挑戰。
蕭代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眾人,沒做任何錶示,目光又落回到北燕王身上。
北燕王沉吟片刻。
“既然大家都有興趣看場熱鬧,安國侯,你就派一名高手下場,指點我的侍衛幾招吧。”
“指點倒不敢當,不過既然要分勝負,沒一點彩頭有什麼意思?不如我和大王賭上一局,怎麼樣?”
“賭什麼?”
“就賭北燕沒有人能夠勝得了我的侍衛。至於賭注嗎……”蕭代淡淡地說。“我的封地安國共有十郡,位置正好與北燕相鄰。如果我輸了,其中的安平、河陽兩郡就歸北燕。大王覺得怎麼樣?”
蕭代說得輕描淡寫,拿着兩個郡的土地當作賭注,就好象在賭枱上隨手丟出一錠金子似的。周圍的眾人卻都吃了一驚,臉上均露出愕然之色。
安國十郡的土地並不算太廣,卻是東齊國內出了名的富庶之地,每年的歲入幾乎抵得上一個小國。安平與河陽兩郡最近北燕,因為擁有大片鐵礦,對礦產貧瘠的北燕尤其有吸引力。北燕對安國十郡垂涎已久,上次出兵時就曾佔領安國將近一年,直到兩國達成和議,才在各國的壓力下勉強歸還。沒想到在這麼一場隨興而發的比武中,蕭代竟肯拿安平、河陽兩郡作為賭注,真可算是驚人的大手筆了。
北燕王聽了這個誘人之極的賭注,臉上卻沒有半分喜色,反而變得凝重起來。
“如果蕭侯贏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