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全場靜默,無論每個人的心中在想什麼,卻都在期待着我與拓拔晴的一戰。
“江公子,請上擂台。”
一名內廷侍衛走到我面前,捧上一柄精美的長劍。
我伸手接過,緩緩拔劍出鞘。雪亮的劍鋒映着耀眼的日光,寒芒閃爍,奪人眼目。
好劍!雖不是削金斷玉的上古奇兵,也要算罕有的利器了。只可惜……
我握住劍尖,輕輕一扳。‘啪’一聲清脆的銳響,長劍立時斷為兩截。
“江逸自知技不如人,情願認輸。”
我淡淡一笑,拋下手中的斷劍,朗聲宣佈。
場中眾人誰也未曾料到我會有這個舉動,先是靜默無聲地安靜了片刻,接着便是一陣沸騰般的喧嘩。每一個人的眼中都充滿了震驚與意外,不相信我竟會放棄如此難得的大好良機。更有些腦筋動得快的,已認定我是因為自知無法取勝,所以才不敢上台應戰,臉上的表情已經由興奮與羨慕轉為不屑。以衛宏遠為首的一班貴族子弟更是大喝倒彩,噓聲震天。
尤其是拓拔圭,嘴角掛一個輕蔑的冷笑,白眼都快要翻到天上去了。
北燕王顯然也沒有想到我竟敢公然違抗他的命令,眼中露出訝異之色。他一臉沉思地看了我半晌,才要說話,眼前紅影一閃,拓拔晴已滿面怒色地衝上了看台,來勢洶洶地一直衝到了我的面前。
“江逸,你為什麼不肯和我動手?”
“高下判然,何必再比?江逸自知劍法勝不了公主,低頭認輸還不成么?”
我笑吟吟地攤了攤手,一副意態悠然的從容姿態。
“你!!你以為這樣就能算了?”
我微笑。“我已經折劍認輸了,公主還想怎麼樣?”
拓拔晴啞然。
折劍認輸是一名劍客所能做出的最正式以及最徹底的認輸表示,它不僅僅意味着承認落敗,更代表認輸的一方自願放棄了今後向這名對手挑戰的權利。只要不是報仇或者不死不休的生死較量,這個動作就代表着比武的徹底終結了。
我知道拓拔晴一心想要跟我比試。但比武較技又不是殺人越貨,是要雙方情願才打得起來。我既然已主動低頭認輸,拓拔晴總不能硬拿寶劍架在我脖子上逼我上場吧?
……
拓拔晴狠狠地瞪着我,一臉不甘不願的憤然神色。瞪了半天,突然恨恨地頓了頓足,鄙夷地冷笑道:“膽小鬼!”
我不以為意地聳聳肩,自知從今以後,‘膽小鬼’這個御賜稱號必然會跟定了我,只怕走到哪裏都會給人譏諷輕視。
北燕以武立國,民風剛健,最尊敬的是膽識過人、勇氣無倫的英雄,最鄙視的便是臨陣退縮的膽小懦夫。我今天輸給拓拔晴倒沒什麼,但是象這樣不戰而負,卻最是被人看不起。此刻場中人聲紛紜,已有人對我指指點點地鬨笑嘲弄,百般譏刺了。
我一人受辱,連整個信王府都跟着臉上無光。拓拔弘身邊的侍衛全都氣焰大減,一個個垂頭喪氣地低着頭,誰也不肯多看我一眼,恨不得壓根不認識我才好。只有拓拔弘神色不變,雖然開始時震驚了片刻,後來便迅速轉為平靜。臉上既無怒意,亦不沮喪,只是用深沉難測的目光緊盯着我,看得我背上的汗毛都立了起來。
看來要想讓這個人動容失態,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呢……
經過一番擾攘,中斷的比武又繼續進行。拓拔晴似乎被我的臨場退縮弄得十分掃興,意興闌珊地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沒再堅持找人比試。
可是拜她所賜,我倒是成了眾人矚目的熱門人物。只不過這個風頭出的不怎麼光彩,實在沒什麼可高興的。
由它去吧。我笑了笑,安靜地站回到拓拔弘背後,宛若視而不見般坦然地承受着眾人的輕蔑眼光。
所謂的榮辱毀譽,原本也不過是鏡花水月的俗世虛名,過眼雲煙,又有什麼好計較的?經歷過浮世紅塵的大悲大喜,大起大落,更曾自權力與尊榮的巔峰跌到鬼門關里打了一個轉兒,我如今已算是再世為人,還會去在意這點區區的面子嗎?
****************************************
***
回到營地,剛要回帳倒頭大睡,拓拔弘突然叫住了我。
“江逸,站住。”
怎麼?忍了半天,他的怒火終於要發作了嗎?我停下腳步,轉頭看向他。
拓拔弘向後一靠,眯眼細細打量着我,臉上的表情高深莫測,看不出心裏在想什麼。過了良久,突然抬眼向我冷冷掃來。
“江逸,你真的很不簡單啊。”
“不敢不敢。”
“我還一直以為你是個很驕傲的人呢。”
“誤會誤會。”
“這一回你的風頭可是出足了。”
“慚愧慚愧。”
“拜你所賜,今天整個信王府都跟着你露了大臉啦。”
“抱歉抱歉。”
不管拓拔弘說什麼,我一概恭順地點頭哈腰,臉上更是笑容可掬,只差沒開出一朵花兒來了。可惜,這麼好的態度也沒讓拓拔弘的氣消掉一星半點,反而事得其反,彷彿大有火上澆油之概。
拓拔弘臉色一寒。“你是存心的。”
並沒有任何疑問的意味,完完全全是陳述的口吻。
“什麼?”
“你是存心的。”拓拔弘很有耐心地重複,並且更加耐心地解釋了一句。“你明明勝得了晴兒,卻存心在眾人面前低頭認輸。為什麼?”
“……有什麼證據?”我毫不退讓的回望他。他對自己的眼光也太自信了吧,高手相爭,勝負本就難以預料,何況我又受傷初愈,功力大減,他憑什麼就敢認定我穩能取勝?
拓拔弘擺了擺手。“不必扯那麼多。我只想問你一句話……為什麼?”
真是個好問題!我輕笑聳肩。
“因為知道輸定了。”
這個一成不變的答案顯然不能讓拓拔弘滿意。他盯着我,眼中有銳利的光芒一閃。下一刻,我已經毫無準備地踉蹌着跌到了他的懷裏,雙臂被他鐵一般的雙手緊緊鉗制,疼痛得幾欲折斷。
我咬住嘴唇,勉強咽下差一點衝口而出的驚叫與呻吟,與近在眼前的拓拔弘冷冷對視。拓拔弘雕刻般的俊朗面龐上仍然看不出太多表情,但一雙深黑的眼睛裏卻蘊含著風暴來臨前的可怕平靜。
“不許對我說假話!”
“……”憑什麼?再說,就算我肯答應你,你就真的能分清真假嗎?
“你能勝得過晴兒,對么?”
“……”就算是吧……
我垂下眼,以無聲的沉默表示承認。可是,那又怎麼樣呢?
“你這樣做,只是存心想跟我對着干,是么?”
“……”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我搖頭,是不是顯得好象怕了他?可是如果點頭……我還真有點不敢想像他接下來會對我做什麼了。
他應該不會一刀殺了我吧?那麼痛快的手起刀落,好象也出不了多少氣……
我的腦子裏還在飛速地計算着點頭和搖頭的可能後果,嘴裏已經誠實地吐出了答案。
“有……那麼一點點吧。”
這倒是老實話,就不知拓拔弘信不信了。
憑我的劍術,確實勝得過拓拔晴,但是在功力不足的情況下,要取勝就必需盡展所能,把深藏的絕技施展出來。那套劍法是得自高人的獨家絕學,世間只有寥寥幾人會使,但是見過的人卻非止一個。五官面貌可以改裝,武功家數可遮掩不了。今天在場觀戰的人何止上萬,看台上更不乏名家高手,若被人認出我的劍法,再進而認出我的身份,那我可真的是自尋死路,更還要帶累西秦不得安寧了。
再說,就算我能夠平安無事地矇混過關,一個區區的禁軍統領,也還沒被我放在眼裏。想也知道,一旦坐上了這個位子,我就不再是普普通通的下人一個,而成了拓拔弘手下的一枚棋子,免不了要捲入朝中的明爭暗鬥。放着好好的清靜日子不過,我何必無端陷入這兄弟三人的傾軋當中,去插手我一向厭倦的陰謀爭鬥?這等無聊的陰暗勾當,我還是離得遠些也罷。
至於最後一個原因嗎,拓拔弘說的倒也沒錯。沒來由地被他推出來當成打擊對手的現成工具,我心裏本就憋着一口氣,再看了他那副一切盡在算計之中的諸葛亮嘴臉,就越發覺得不爽得很!反正要認輸,如果能順便讓他難堪一下,自然就更讓人愉快啦。
……希望沒把他氣壞才好。
我本以為拓拔弘會被我老實的回答激怒的,誰知他居然並未發作,反而用奇異的目光瞧着我,眼中的光芒閃爍不定。接着,唇角微微向上一揚,牽起一個似笑非笑的嘲弄表情。
“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說假話時的樣子,可比講真話時可愛得多了。”
“是嗎?”我哈哈一笑,不避不讓地對上他的眼睛,“又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在生氣時的樣子,要比平時可愛得多啦。”
……
他聽到這句話之後的臉色,果然比任何時候都要精彩。
我笑吟吟地欣賞着拓拔弘臉上變幻豐富的表情。揚起的唇角還沒放下,拓拔弘的面孔突然在我的眼前迅速放大,帶着迫人的氣勢向我壓了下來。
“……”就算我想起開口抗議,這時候也嫌太遲了。
雙唇被堅決霸道地狠狠掠奪,灼熱的唇舌迅速攻佔了所有的領地,激烈地輾轉糾纏,無窮需索。這一次,他的態度異常的狂猛,幾乎象報復一般地揉輾咬嚙着我,沒有給我留下任何喘息的餘地。
好吧,就算他一向喜歡用這種方法來懲罰我惹怒他的行為吧,這次是不是也太過份了點?
明知道自己屈居弱勢,我沒有浪費力氣徒勞地掙扎,也沒再使出上次那招行之有效的殺手鐧。拓拔弘很懂得及時吸取經驗教訓的必要性,事先做足了防備措施,沒留下讓我痛下殺招放口一咬的機會。
過一會兒,拓拔弘輕輕喘息着抬起頭,眼睛閃亮地看着我,輕笑着說:
“你這張嘴,還是不說話的時候最可愛。”
……
我努力抑制住急促的喘息,一言不發地瞪着他,第一百零一次懷念自己失去的一身功力。對付這種恃強凌弱的人,除了以牙還牙,難道還有更好更合理的辦法嗎?
“怎麼?在考慮怎麼報復我?”拓拔弘戲謔地笑着問我。
當然……很想報復。可是我才沒有那麼傻,偏偏要在個時候以卵擊石地跟他硬碰。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他最好從現在就開始祈求佛祖保佑我不會有功力恢復的那一天,或者,不要在戰場上再遇到我……
趁着他放鬆了手上抓着我的力道,我一把推開拓拔弘,掉頭就走。
“喂,你要去幹什麼?”
“回帳睡覺。”
我看他的氣也該出夠了,難道還要禁止我睡覺嗎?
“恐怕你沒時間睡覺了。”拓拔弘悠然地告訴我,“今晚東齊國的使節設宴回請北燕諸臣,你馬上就得跟我走。”
“我還有必要跟去嗎?”我揚眉反問,“今天你再帶上我,只怕不會給你臉上增光,反而會讓你面子掃地吧?”
“你自己都不在乎,我這個主人還怕什麼?”
好吧。既然他不怕丟面子,那就由得他好了,反正去與不去也輪不到我做主,一切都是他說了算。只是,我本來答應小晉今天晚上教他武功的,大概是要食言啦。
東齊派出的使節是攝政王蕭儼的弟弟安國侯蕭代。
名義上,他此行是為了代表東齊參加北燕王六十大壽的壽誕慶典。但通常而言,這種例行公事式的外交活動並不重要,只要派一名三品以上的禮部官員就足夠應付。而東齊會派出蕭代這種重量級的實權派人物,絕不會只是為了祝壽,必定還負有其它不便張揚的秘密使命。
憑我的經驗判斷,蕭代此行的真正目的,十之八九是為了代表蕭儼與北燕私下締結利益協約。
十四年前的臨清一戰,使東齊的國力大受損耗,元氣恢復得十分緩慢。為了避免再遭強國入侵,東齊一改過去閉關自守的孤立政策,積極與別國結盟締約。更不惜以納貢、和親、送出人質等種種手段,向軍力最強的北燕大獻殷勤,以保住自身的一時平安。
如今東齊王新喪,儲君蕭冉又羈留在北燕無法脫身。攝政王蕭儼想改嗣另立,藉機獨攬朝政大權,自然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東齊國內的其他勢力集團不甘心權力旁落,一定會出頭大力反對。在國中無主,政局混亂的情況下,蕭儼若想在鬥爭中取得勝利,非向北燕積極示好,並達成一定協議不可。否則,若北燕有意左右東齊的政局,利用自己手中掌握的儲君蕭冉做為籌碼,派兵扶持他坐上王位,好間接控制東齊的朝政,蕭儼的一番功夫就白費啦。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蕭代這次前來,一定會提出更加優厚的條件,以換取北燕對蕭儼的支持。北燕兵強馬壯,猛將如雲,軍隊的實力在諸國之中當居首位。東齊因為曾是它手下敗將,對北燕更加心存畏懼。只要北燕王與蕭儼結成盟約,東齊的其他勢力必無勝算。只是,蕭儼想得到北燕的支持,不知要付出多大的代價才能如願。
如果他們真的能達成協議,小晉想要接父親回國,只怕就更是難上加難了……
我跟着拓拔弘來到蕭代的行館。
蕭代笑容滿面地在門外相候,以最隆重的禮節將拓拔弘迎進大堂,態度尊敬客氣之極。
蕭代的年紀並不算大,看去不過三十許人,身材高瘦,風度瀟洒,相貌清癯俊朗,作東齊最為時尚的文士裝束,高冠博帶,廣袖長襟,頗具兩晉名士的林下風範。
他正是當時東齊貴族的典型代表。學識豐富,見聞廣博,談吐風趣而文雅,善於滔滔不絕地放言高論,正適於充任外交的使節。如果換一個粗心疏爽的對手,也許會給他斯文端正的外表騙了,誤以為他是個只懂空談的書獃子。但如果細心觀察的話,會發現他細長的眼睛裏隱藏的光芒極為銳利,顯示他必然心機深沉,善作決斷,決非尋常的文人名士可比。
蕭代的面子可說是不小,除出北燕的三位皇子外,居然還請到了晴公主與璇璣才女君未言。這兩位美女一文一武,一靜一動,一個清麗素雅,一個美艷嬌俏,可說是春蘭秋菊,各擅勝場,立時搶盡了場內的風頭。滿堂賓客大半都圍繞在二人旁邊,不是爭着與君才女談文論道、酬唱應和,便是與晴公主討教武技、講究兵法。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們當然不會忘記拚命表現自己的風度才學,儀容姿態,順便向二位佳人大獻殷勤,以求博得佳人的青睞。
拓拔弘一進大堂,眾人紛紛起立行禮招呼,對這位手握大權的皇子不敢有絲毫怠慢。但對於跟在拓拔弘身邊的我,態度卻明顯大有不同,不再象前些時那樣客氣地招呼,大多是視而不見地對我的存在忽略過去。眼睛偶爾瞟到我,目光也頗多不屑,神色間顯得十分輕慢。
只有君未言一人對我的態度絲毫未變。雖然給眾人圍着沒有過來,卻遠遠地向我微笑頷首,目光柔和親切,完全沒有受今日一戰的影響。
我自知今日能得到這樣的待遇,那還是沾了拓拔弘的光。如果不是看他的面子,只怕當場便有人對我冷嘲熱諷,出言奚落了。
拓拔晴對於這個大哥倒還尊敬,規規矩矩地上前見禮。見到我站在旁邊,俏目中流露出鄙視的神情,自鼻中輕輕哼了一聲,故意眼尾也不掃我一下,自顧與拓拔弘說話。臉色卻好似見到只蟑螂般,帶着隱隱的厭惡之色。
我淡然一笑,很識時務地走到一旁,以免打擾了公主殿下說話的興緻。
至於這些人怎麼看我,隨便他尊敬也好,輕蔑也好,於我全都是無關痛癢,又有什麼可在意的?我無意揚名,無心富貴,世人的褒貶毀譽與我何尤哉?他們喜歡怎麼想,便由得他們去好了。
“看不出你的涵養功夫倒很夠火候。”耳邊突然響起一個閑閑的聲音。
我吃了一驚,收迴流連在壁間書畫上的目光,轉頭回望。
“二皇子見笑了。江逸平凡庸碌,哪裏來的那麼好涵養?”
“寵辱不驚,得失無意,這樣的胸襟也算少有了。”
是嗎?拓拔明幾時這麼看得起我了?我懷疑地睨他一眼。他正含笑地打量着我,眼中帶着濃厚的興趣與研究意味。
“不如過來跟着我吧,我保你可以得到那個統領的位子。”
“是么?”我嘴上淡淡應付,心中卻在迅速地估量他此言的用意。無端端的,他提出這個邀請幹什麼?我雖然並不妄自菲薄,可也沒自大到以為自己才華蓋世到人人爭搶的地步。
“看得出你和大哥並不是一心,他也沒打算重用你,何必還留在他手下混日子?我保證,他給你的一切我都可以給,而且只會比他給得更多。”
“謝謝。”我勉強忍住笑,很想告訴拓拔明,這個承諾實在算不上什麼很有吸引力的條件。因為到現在為止,拓拔弘根本什麼都沒給過我……只除了那頓鞭子以外。
這樣東西,好象不是越多越讓人高興吧?
“我是認真的。你不妨好好考慮一下。”拓拔明看出我敷衍的態度,笑容一斂,神情竟是前所未有的正經。
“為什麼這麼看得起我?”我懷疑地看着拓拔明,想探測出他熱情背後的真實想法。以我目前的身價和條件,有什麼理由被人當成寶貝一樣的爭相挖角?如果換成是以前的我還差不多……
拓拔明心機深沉,計謀多端,誰知道他打的什麼鬼算盤?
“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在裝胡塗?”拓拔明意味深長地看着我,笑笑地沒再說下去。
“我最討厭和藏頭露尾的人打交道。”我板起臉不再理會他,轉身走向另一側角落。我當然沒有那麼愛生氣,之所以會這樣說,主要的目的是為了試探。如果拓拔明是真的想招攬我,就會主動讓步地做出解釋;如果不是,那我又何必陪他玩下去呢?
“生氣了?”拓拔明果然如影隨形地跟上來。他湊得那麼近,嘴裏的熱氣都噴到我耳後了。我皺皺眉,向旁邊略略讓開半步。
“利錐處於囊中,不掩鋒芒;西子亂頭粗服,不掩國色。你這麼聰明,該不會以為象現在這樣故意貶低自己,就能掩藏住你的光芒和出眾吧?”
我一呆。拓拔明不依不饒地繼續湊過來,細長的眼睛閃閃發亮,象瞄準了一件中意的獵物,緊緊盯在我身上。
“怎麼樣?我可不會象拓拔弘那麼委屈你,天天讓你跟前跟後的,與一個奴才有什麼分別?大丈夫生於天地間,豈可碌碌無為度此一生?又怎能不建立一番功業?只要跟着我,保證你可以盡情施展一身的才華,胸中的抱負。只要假以時日,必定能出人頭地,功成名就,你可相信么?”
我不動聲色地靜靜聽着,連眉毛都不抬一下。憑心而論,他這番言辭倒也頗有些誘惑力,很能打動人心,只可惜……他選錯了下手的對象。說什麼建功立業,出人頭地,對那些初出茅廬的熱血青年還能管用。我連皇帝都做過了,他再來許給我榮華富貴,功名利祿,難道我還會動心嗎?
“怎麼,不相信我?”
……
我不置可否地對他微微一笑,沒有作答。
雖然對他的條件興趣全無,但我也不會一口回絕他的提議。以我的觀察,拓拔明心機深沉、手段狠辣,是個不容輕視的厲害角色。他拉攏人心的時候固然誠懇熱情,但剷除異己的時候想來也決不會心慈手軟。我只是暫時託身信王府內,又不是拓拔弘的忠誠死士,何必要急於表明立場呢?象拓拔明這樣的對手,還是不要把他樹成敵人比較好。
“你不妨好好考慮一下,隨時可以給我答覆。”拓拔明深諳欲速則不達的道理,並未死纏爛打地繼續遊說,而是主動退開一步,轉身與人寒喧去了。
“你不妨好好考慮一下,隨時可以給我答覆。”拓拔明深諳欲速則不達的道理,並未死纏爛打地繼續遊說,而是主動退開一步,轉身與人寒喧去了。
“江先生,二皇子對你的興趣好似不小呢。”
我望着拓拔明離開的背影正在出神,君未言不知何時擺脫了身邊的大隊人馬,悄悄走到了我身後。
“是嗎?”我聳肩笑道,“我倒不覺得這是什麼榮幸的事。”
“聽說江先生今天的表現很是驚人,連皇上都大大的意外了一回?”
“……江逸慚愧,只怕是要讓君小姐失望了。”
君未言明眸流轉,不以為意地夷然笑道:“恰恰相反。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區區榮辱毀譽何足道哉?江先生心胸開闊,寵辱不驚,這才是難得的修養氣度,未言要說聲佩服呢。”
“……”我苦笑着摸摸鼻子,再度覺得頭痛起來。這位美麗的才女當真固執得很,不論我怎樣解釋,如何表現,堅持認定了我就是她心目中的救世之星,說什麼也不肯改變分毫。上一次她未能說服我振作精神挺身入世,這次大概是又要來繼續遊說了。
“君小姐,你上次的研究可有結果了么?”我實在是不想與她繼續討論這個問題,搶先一步轉開了方向。
君未言歉然一笑。“抱歉得很,你身上的毒傷太過怪異。既非單純的中毒,又非單純的傷病。你在中毒之後運功過度,元氣大傷,又在冰寒的江水裏泡得太久,體內的毒性在內傷與寒氣的作用下,起了超出預料的變化,不再是一味蝕骨銷魂散那麼簡單。寒毒交迫,沉於內腑,與你的經脈膠結在一處,已不是光靠施針用藥就能解決,要配合著高深的內功修為才可能奏效。未言只懂醫藥,不會武功,只怕是無力為你清除。”
“那就算了。”我嘴上說得平淡,心裏終究覺得不是滋味。苦苦練了二十幾年的武功,幾乎已成了我整個人的一部分,一旦失去,就算再豁達的人也無法一笑置之。我已經在努力接受這個現實了,君未言卻給了我一線希望,然後又親口摧毀了它……
“江先生,你也不要過於失望。”君未言柔聲道,“我的醫術雖然不夠,天下的名醫卻不止一個。聽說南楚的毒手鬼醫精研藥理,醫術通神,更是世間少有的武功高手,他一定有辦法為你解毒。千萬不可就此心灰意冷,放棄努力啊。”
“謝謝。”我對她勉強一笑,態度並不十分起勁。
毒手鬼醫的名字我也曾聽過,若單純以藥理而論,他的造詣稱得上天下第一。傳言中世上沒有他毒不倒的人,沒有他不認識的葯,更沒有他出手解不了的毒。只是這人行蹤飄忽,神秘莫測,見過他的人可說是寥寥無幾。近幾年來他幾乎從未在外面走動,不知道又躲到哪一處深山大澤煉丹採藥去了,我又如何能找得到?說是希望未絕,也不過是自我安慰罷了。
看到我惘然若失的神情,君未言欲言又止,出塵脫俗的秀顏上露出一絲猶豫之色。垂眸躊躇片刻,取出一隻精巧玲瓏的小小玉瓶交到我手中。
“這裏有三粒青陽丹,是未言專門為你的毒傷煉製的。服下一粒,可以暫時抑制你體內的毒性,令真氣恢復正常流轉。但是此葯過於霸道,對身體的損傷極大,藥性過後,體力比正常人還要不如。只要不是生死關頭,切切不可輕易服用。”
“謝謝!”我眼睛一亮,接過那隻寶貴的玉瓶。青陽丹的藥性雖然霸道,但對我卻是十分有用。到了關鍵時刻,只要能讓我使得出一身功夫就好,誰還顧得了以後那麼多?
君未言秀眉微蹙,還想再說什麼,蕭代突然走過來,談笑風生地插口說起東齊的風物,有意無意地打斷了我們的交談。蕭代儀錶出眾,口才又好,再加上刻意要討君未言歡心,把東齊的名山勝景、風土人情講得妙趣橫生。君未言雖然見識廣博,也被他說得興味盎然,不時發問,與他談得大為投機。
我笑了一笑,不着痕迹地退了兩步,離開了他們的談話圈子。我知道自己剛才與君未言低聲私語,形跡親密,多半已經犯了眾怒。果然,現在落到我身上的眼光要比前一陣多了許多,而且不再是輕視和不屑,而是換成飛刀和冷箭了……
其中兩道最凌厲的,好象正是來自不遠處的拓拔弘……
唉,看他這麼個氣度恢宏的堂堂皇子,怎麼會這麼愛吃醋的?先是清寧公主,后是璇璣才女,也不知道他到底喜歡哪一個。可不管他在乎的人是誰,我這個尷尬的情敵身份算是別想甩得掉啦。
事已至此,我也管不了那麼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