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黎明將至，凱伊爾醒了過來。惡魔在身旁沉睡。每當見到那緊閉的眼瞼，罪惡感便向自己侵襲。早知如此，趁昨天飛回天界就好了，這麼一來自己什麼都不知道就回天界去了。暗暗後悔着。已經再也不想待在這兒了。凱伊爾盡量不吵醒惡魔輕輕地從被單上起身。筆直地走向溫室的花朵，說起悄悄話。

“請聽我最後的願望。在我回到天界之前，請借給我不讓這個惡魔清醒的力量。因為光靠我自己的力量可能不夠，向你們借力量的話一定能做得更好。”

向心愛的花們借力量，凱伊爾對惡魔施展輕微的法術。希望……在我回到天界以前都不會醒來。確認惡魔沒有醒來的跡象，凱伊爾打開溫室的門。走在微暗的走廊上，踏向清晨的陽光中。

在青草繁茂的庭園正中央，凱伊爾舒展巨大的翅膀，兩手向天空伸出，從天空射來一道和昨天一樣的淡淡光線，包圍住自己。隨着輕飄飄的舒服的飄浮感身體浮了起來。啪地振着翅膀，像被藍天吸入一般地飄浮起來。凱伊爾只回過一次頭。已經遙不可及了，破舊的小房子。再也看不到惡魔的身影了，法術挺有效的。已經不用再擔心了。凱伊爾張大雙手，筆直地向著迎接自己的天界，強力地飛去。

乾枯的夏草，高漲着金黃色的山丘上，蘇奈亞抱着大大的提籃奔跑。山丘上吹襲的風有點冷。背脊抖了下稍微加快步伐。

沿着有杉木的黃土色道路行走時，和乘坐馬車的行商男子擦身而過。以前施了魔法誰都不能通過的南方道路，在沃倫力量衰減的同時魔法也失效了，大家都能走了。但是只有在那有着高高圍牆的房子四周，至今任何人都看不見。

估計着沒被周圍的人看見，蘇奈亞往門內飛奔而進。一進了門，自己的身影也不會被看見。漫不經心地在人前消失的話又會有“和惡魔打交道”的無聊謠言流傳。雖然自己被怎麼說都無所謂，但是，奶奶因自己而被人說壞話的話就太可憐了。

在門的那頭，雖然房子周圍有花壇，從早到晚但是卻是一片夏季的花枯萎之後冷清清的荒涼景象。因為這裏的主人沒有在照顧的緣故。蘇奈亞對着荒涼的庭園嘆氣，站在房子前面……張大着嘴發愣。門向著外側大大敞開。再怎麼說這裏也是惡魔的家，自己以外的人是進不去的，但也太邋遢了點。蘇奈亞雙手叉着腰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毫不顧忌地進入房子中。

“沃倫，在家嗎？”

叫喚也沒人回應。蘇奈亞在客廳、廚房察看后，接着打開溫室的門。在充滿嗆鼻的玫瑰花香的房間正中央，搖椅嘰嘰地軋動。躡手躡腳地從後面偷看，沃倫是淺黑色的皮膚，尖銳的爪子，露出的尖牙……以惡魔的模樣在打磕睡。

“沃倫。”

呼喚他輕輕地搖晃椅子，惡魔微微地睜開了眼。

“你在做什麼？”

“睡午覺啊。”

沃倫微笑，在椅子上伸懶腰。

“不能在白天就睡覺哦。我啊，今天帶了好多東西來。”

蘇奈亞把提籃放在腳邊，把提籃里的東西一個一個在小小的桌子上排開。有起士、火腿、水果……最後是香檳，咚地放了上去。

“太豪華了吧。怎麼回事？”

斜睨着一臉吃驚的沃倫，蘇奈亞得意地笑着。

“肉店的女兒夏娃結婚了。是很熱鬧的婚禮哦，請村人吃了好多的食物。這些是剩下的。”

“這樣啊，夏娃……”

沃倫懷念地低語，鉤爪的尖端在黑髮中亂搔。瞬間臉的輪廓從亂髮下露了出來。臉頰完全消瘦了。蘇奈亞心疼地看到。

“一起吃吧。”

甩開心中的不安，蘇奈亞很有精神似的張大了手。但是沃倫慢慢地搖頭。

“那是給你的吧。我沒關係。”

“家裏還有很多。”

“你的心意我很高興，不過我肚子不餓。”

說完后，沃倫把視線移向房間中的玫瑰。不再看一眼桌子上放着的眾多食物。蘇奈亞握緊雙手，大叫。

“多少吃一點吧。不然會更瘦的。”

細瘦的肩膀，不在意地聳着。

“沒關係啊，再瘦我也不會死。”

右眼再次閉上。瘦到沒力氣只能在椅子上坐着的身影令人難過，蘇奈亞咬緊牙關。凱伊爾消失后已過了一年半，沃倫一直是這個情況。蘇奈亞得知那個美麗的天使回到天界去，是在他消失三天後的事。雖然奶奶一再嚴重警告他一個人不能到外面去，不能到太遠的地方去，但是，凱伊爾說了馬上就要回天界去，一直在意着這件事，心裏不舒服，擔心得無法忍受，最後決定了至少要來看看情況。

接着拜訪有高高圍牆的房子時，初看到那種慘狀的衝擊，至今蘇奈亞仍忘不掉。半敞着的門，正中央破了個大洞，玄關的門被破壞，玻璃也破掉了。在簡直像颱風過境般荒廢的房間中，是和如此荒涼的周圍正好相反地，整理地一絲不亂開着美麗玫瑰的溫室。

這房子的主人，倒在溫室的正中央。看來動也不動簡直像屍體一般。害怕得怎麼也不敢接近。蘇奈亞戰戰兢兢地踏近一步，地板的軋動聲讓沃倫跳了起來。消瘦到凹陷的右眼看來很高興的表情，在看到蘇奈亞之後一瞬間變化成黑暗的絕望。從右眼落下眼淚，沃倫蹲在地上大聲哭泣。

“凱伊爾死了。”

抽抽噎噎的聲音沾了滿臉的淚水，微微地發著抖。

“三天前的早上，醒來就不見旁邊的凱伊爾的蹤影。我的翅膀還放在桌子上，不可能是回天界去。凱伊爾死了，他死掉了。連遺骸都沒有留給我。”

沃倫的右眼哭到令人以為會溶化的程度。雖然蘇奈亞也很難過，但是，因為凱伊爾是“回天界去了”，和沃倫的以為“死掉了”的難過是不同的。不高明地安慰着眼前持續哭泣的沃倫，無計可施的蘇奈亞，突然被尖銳的鉤爪抓住雙腕。

“蘇奈亞……蘇奈亞……我夢見好幾次了。夢中的凱伊爾一直是很寂寞的表情。你知道為什麼嗎？我知道。因為他沒有完成最後的心愿就死了，一定是這樣。我是笨蛋。為什麼不更早一點把自己的翅膀給凱伊爾。這麼一來連讓凱伊爾在還活着的時候回到天界一次都辦不到。他是那麼地希望再見大天使一面，而我，我……”

沃倫的悲傷、後悔全都歸疚到自己身上。

“如果我有考慮過明明是惡魔卻還妄想着成為天使是不合體統之類的事，也不會再也見不到凱伊爾的面。如果我沒有因為憤怒把他的翅膀給吃掉，凱伊爾也不會在這麼寂寞的地方死掉。不……有翅膀的話，他可以活得更久的。全都是我不好。”

沃倫拚命地敲着地板，握緊拳頭的力量大到血都滲出來的程度。

“為什麼我要誕生？為什麼伊德不在那個暴風雨的日子裏，把我給丟到湖裏去。為什麼污穢的生命還想着‘要活下去’呢？”

“這些，不是沃倫的錯！”

淺黑色的，尖尖的惡魔耳朵，沒有聽見蘇奈亞說的話。

“為什麼神……”

伏着的背，微微地發抖。

“不要做出像我這樣的存在不就好了。”

沃倫只顧着責備自己。安慰的聲音傳達不到。蘇奈亞無法只在一旁看着哭泣的朋友，擔心着佇立在絕望深淵的沃倫，蘇奈亞甩開奶奶的制止，頻繁地造訪這小小的房子。但是無論何時拜訪，沃倫每次看見蘇奈亞的臉就哭泣。從早哭到晚。夏天過去了，山丘掠過的風打在冰冷的臉頰時，簡直像淚水乾枯似的，沃倫終於停止哭泣。

代替流淚的是照顧溫室中的玫瑰花，從早到晚渡過一天。雖然沃倫笑着說惡魔不吃也不會死，但是，眼見着日漸細瘦的身體，蘇奈亞擔心起來。真的死掉的話就完了。溫柔的惡魔朋友，蘇奈亞絕對不願意失去。而且對什麼都不知會一聲就回天界去，讓這麼溫柔的惡魔如此難過的凱伊爾，多少恨了起來。

但是蘇奈亞相信，時間一過沃倫一定會恢復精神，對自己微笑的。凱伊爾消失的春天過去了，到了夏天，接着是非常冷的冬天，又回到春天……到了現在已經來了兩次的冬天，沃倫的生活只有悲傷，什麼都沒變。迷迷糊糊地坐在椅子上看花、照顧花，還有睡覺。

蘇奈亞思索着什麼才能讓沃倫恢復精神，找點事來分散他的注意力好了。想起他的手非常的巧，耍賴地聲稱“我想學習木雕”，然而也只是苦笑着說“下次再說”。接着的“下次”經過好幾次也是沒教。

自己怎麼都不能給予沃倫力量，蘇奈亞難過地想着。今天也是，以為那麼多的食物他一定會吃，結果，這個計劃清脆地崩解。自己很美味地享用的話，也許多少會想“吃看看”吧。故意說著“好好吃，好好吃”。沃倫卻只是微笑地看着這樣的自己，決不會自己伸出手。無聊地演獨腳戲，蘇奈亞半途就吃不下去了。

獃獃地坐在椅子上的蘇奈亞，因為從門的隙縫鑽入的冷風而發抖。關上了門，還是冷的受不了。不經意地看見溫室中的玫瑰也沒有精神。沃倫在打磕睡，雖然想要自己升火而靠近暖爐，但是，房間中已沒有木柴了。不論何時只有照顧溫室中的玫瑰一事沃倫不會忘記。凱伊爾留下的玫瑰枯死的話，一定會令沃倫更加地悲傷吧，蘇奈亞往外跑去。

在吹着北風的樹林中來回奔跑，好不容易才抱了一捆木柴回去，溫室中已滿是溫暖。暖爐中燒得紅紅的。蹲在前面的沃倫站起來，以緩慢的步伐接近蘇奈亞。

“木柴怎麼樣了？”

在低語后，突然很悲傷似地笑着強力地抱緊他。

“讓你感到冷，真對不起。”

在惡魔懷中，蘇奈亞想着這個家中，還有什麼是可以燃燒的。想不起來。但火確實在燒着……長長地擁抱后，蘇奈亞察覺到自己在坐的椅子不見了。

“到這裏來。”

像以前凱伊爾對自己做的一般沃倫將蘇奈亞抱到自己的膝蓋上。一定是把自己的椅子，丟到暖爐中燒了。雖然是沒辦法的事，但是蘇奈亞覺得寂寞。燃燒旺盛的暖爐火勢漸漸變小，沃倫把蘇奈亞放到一邊的地上，接着從椅子上着起來。沃倫四處眺望，從房間中拿了二枚灰色翅膀后回來，其中一枚就在蘇奈亞眼前，毫不猶豫地放入火中。

“你在做什麼？”

蘇奈亞慌張地將翅膀從火堆中拉出來。但是瞬間就被火包圍的翅膀，被取出后仍持續地燃燒，蘇奈亞用手掌把火給拍熄。

“住手。”

雙手從背後被惡魔抓住。從熄火的灰色翅膀上，傳出陣陣的焦味。

“都燙傷了不是嗎？”

沃倫鐵青着臉看向焦黑的手掌。甩開被抓住的雙手，蘇奈亞咬牙切齒地大叫。

“為什麼要把翅膀拿去燒？”

“因為沒有木柴了，才會拿可以燒的東西去燒。現在的我不需要，所以拿去燒了。幹嘛那麼驚訝。”

沃倫的右手，再次把燒焦的灰色翅膀丟入火中。來不及阻止。隨着蘇奈亞的短暫悲鳴被火焰包圍。接着當手伸向剩餘的一枚翅膀時，蘇奈亞以細瘦的身體阻擋，把翅膀抱在胸前，逃到房間的角落。

“絕對不能燒，絕對不行。”

淚水湧出。難過地流淚。把自己身體的一部分，毫不猶豫地捨棄的沃倫令人難過。沃倫慢慢地接近蘇奈亞，彎下膝蓋和孩子平視。

“比起讓沒用的翅膀留下一事，我更不願讓你覺得寒冷。”

就算沒有用，懷中的翅膀也輕飄飄軟綿綿的。雖然是灰色的，還是很漂亮。

“這真的是毫無用處的翅膀。突然長出來的時候害我被當成惡魔讓村人追趕，溫柔的祖父母被殺。凱伊爾要回天界，用左眼交換而變成的時機也太遲。一開始沒有它就好了……”

低語后，沃倫苦笑。

“我一看到它就會想到凱伊爾而難過。早一點丟掉就好了。”

凱伊爾！一直都是凱伊爾的事！蘇奈亞咬牙切齒。“不能說哦。”這是和天使的約定。但是自己已無法再遵守了。

“凱伊爾沒有死。”

拚命地告白，但沃倫也只是悲傷地笑着。

“凱伊爾死了。”

絕望地低語，一點都不相信他。蘇奈亞握緊雙手。

“只是看來好像死了。他背上的翅膀長出來了，因為可以飛，回天界去了。”

一開始不相信蘇奈亞所說的沃倫，在重複着好幾次的“回去了”的期間，一臉困惑。

“回天界去什麼的，不可能吧。因為凱伊爾的翅膀被我……被我給吃掉了。”

“所以我說了好幾次不是嗎？凱伊爾又長了新的翅膀出來。”

沃倫閉上嘴，在嘴邊微微地彎着指節，沉思的表情。黑色的眼睛盯着蘇奈亞看。

“凱伊爾長出翅膀的事，你怎麼會知道。”

頑固的惡魔，好不容易肯聽蘇奈亞的話。

“因為，是和我在一起的時候長出來的。凱伊爾說長出翅膀的事不可以向沃倫說。因為長出來的事被知道的話，又會被吃掉了。雖然他叫我絕對不可以說出來……”

“怎麼……怎麼會有這種事……”

沃倫雙手抱着頭，用力地抓着。崩潰似地跪到地上，微微發抖。

“在沃倫拿着灰色翅膀回來之前，凱伊爾說已經要回到天界去了。背上有雪白的大翅膀。”

伏着的背，微微地發著抖沉默。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蘇奈亞抱着灰色的翅膀，就這樣站在一旁觀看。暖爐的木柴發出爆裂聲，在什麼都聽不到的時候，沃倫慢慢地抬起頭。

“我沒什麼好難過的。”

獨自低語后，從右眼落下淚水。

“凱伊爾活着。他活着就好。這樣就好。”

蘇奈亞丟下翅膀，衝到沃倫跟前，細瘦有力的手臂，緊緊地抱住蘇奈亞。

“……只是一個人好寂寞。”

“有我在。我會一直在沃倫身旁的。”

胸口滿溢的感情。蘇奈亞哇哇大哭起來。如此溫柔又寂寞的沃倫，為什麼凱伊爾不能明白呢？為此悔恨不已，悔恨不已，而淚流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