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夏的夜晚,月光明媚,而頭頂上的路燈卻比月亮來得皎潔,滿空的星子居然比不上都市霓虹的燦爛耀眼。此時,章芳塵佇立在路燈下、站牌邊獨自發獃,儘管馬路上車流如水,她徒有“過盡千車皆不是”的感慨,耳畔蚊子嗡嗡作響聲彷彿正為人們唱出久候公車不至的焦急與無奈——
然而,“皇天不負苦心人”,公車終於千呼萬喚給他駛出來。
當她一路顛簸回到住處,已近午夜十一時。
“淑淑,小凈,我回來了!瞧,還幫你們帶了宵夜回來,夠有良心吧?我就知道你們這會兒還在念書。”
“大姐,你今天怎麼這麼晚到家?”
章凈塵立刻擱下手中的書本,找出盤子遞給她大姐,然後眼巴巴地望着袋裏的食物,露出垂涎三尺狀。
“這麼餓,晚上沒吃嗎?對不起,不過我也愛莫能助!一下課就被學生給纏住了,害我沒搭上平常那班公車,又等了好久才坐到車。”
“都是二姐啦,晚上隨便買他們學校自助餐的便當給我吃,那菜又咸、又難吃,教人家怎麼吃嘛!”
“還敢說呢!小凈最浪費了,便當隨便扒了幾口就擺那邊,難怪她要喊肚子餓了!”
章淑塵不服妹妹對她的控訴,不惜翻出吃剩的便當盒提出反駁。
“先吃消夜吧!那些剩飯待會兒處理一下放進冰箱,留着明天早上煮稀飯。”
“只有這樣嘍!早知道她這麼挑嘴就不買她的分,讓她嘗嘗‘飢餓三十’的滋味,她才會曉得什麼是‘人間疾苦’!”“哼,二姐最討厭了!大姐,你也一起吃吧!”
“不了,你們吃吧。我剛剛在公車上才啃了兩塊麵包,現在肚子還撐着。我先洗澡去了,晚上還得趕報告。”
章芳塵是個半工半讀的大學生,白天在學校里上課,晚上到補習班兼差,一星期之中總有好幾天學校一下課就要趕着上班去,這兩地奔波之苦自然不必細說。
連晚餐都必須在趕場的公車上解決,萬一車上人多找不着座位,她就得一路站到底,肚子自然只有唱“空城計”的分兒。
“對了,大姐,大約十點左右有人打電話找你。”
章凈塵狼吞虎咽、酒足飯飽之後,才“雄雄”給他想起這檔芝麻小事來,她盡責地跑去敲浴室的門通報。
“誰?你怎麼到現在才說呢?”
“人家又不是你的秘書,記得告訴你就不錯了!好像是姓江,還是姓蔣的吧?我聽不太清楚,反正是個男的,他說晚一點還會再打來。”
“蔣三全是不是?奇怪,他怎麼會有我的電話?”
“對,就是他!他是個害羞的男生吧?聽電話裏頭的聲音抖得‘粉’厲害喔!”
“聲音抖得很厲害?那百分之兩百不是蔣三全了!我那寶貝學生呀,臉皮比城牆還厚,我想他這輩子大概學不會害羞兩個字怎麼寫吧。說到蔣三全,我心裏就有氣,今晚如果不是他硬拉着我問東問西,我早就到家了,也不會拖得這麼晚……”
這間不起眼的出租套房,正是章氏姐妹三人北上求學的“家”。
“有情相守便為家”,她們手足情深,同居一個屋檐下,甘苦與共,彼此提攜,這一處小小的空間儼然成了名副其實的“神仙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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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淑塵下課回到家,一推開房門,意外發現屋裏有人,仔細看,原來是她大姐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大姐,怎麼了?這時候你人不是應該在學校里?怎麼跑回來睡覺呢?是不是哪裏不舒服?大姐,你醒一醒,別嚇我了!”章淑塵緊張道。
“沒事,我很好,只是昨晚熬夜沒睡飽,下午索性蹺了兩堂課,溜回來補眠而已,你少詛咒我了!”
章芳塵在睡夢中被奮力搖醒,不由得氣從中來,但面對她那天才妹子的“過度關懷”,心中又泛起一絲莫名的感動——
“大姐,別生氣嘛!人家也是出於一片好心,怕你真的病了。你看,我今天這件洋裝如何?人家同學都說我很夢幻,像童話故事裏的小甜甜一樣……”
章淑塵一說到自己的新衣,便興奮得手舞足蹈,活像個專業模特兒似的又擺臀、又扭腰,還陶醉地轉起圈兒來。
“根據我的判斷,這件是你那天和小凈去逛夜市買的對不對?最多不會超過兩百九十九塊錢。”章芳塵定睛打量道。
“錯,才一百耶!因為是最後一件,老闆乾脆‘俗俗賣’了,真給他狗屎運的,這種‘好康A’居然讓我碰上了!”
“有啥了不起?我雖然晚上要上班,沒什麼機會逛夜市,但是這禮拜六我決定再去菜市場‘尋寶’。嘿,你假日要打工,市場裏‘好料的’註定跟你無緣嘍!”
“去呀,你去!我就不信菜市場裏賣的衣服會比夜市的高級、漂亮和便宜,如果是這樣,那就改名‘衣市場’好了,幹麼還叫‘菜市場’呢?”
菜市場和夜市正是章家姐妹購衣的主要場所,換言之,她們身上所穿、櫥子裏所擺的衣裳清一色全是“地攤貨”。
“好哇,淑淑,你這隻奸詐鬼!從實招來,領口、袖口縫那些亮片的點子哪裏來的?是不是抄襲我那件牛仔上衣的創意?連排出來的圖案都像一個模子印出來的,竟敢侵犯我的智慧財產權,你該當何罪?”
“不好意思,被你識破了。可是兩件衣服的款式、顏色都不一樣,材質也不大相似,只有一小部分雷同有什麼關係?你別太小器,借用一下算是互相參考,再說你也沒去申請專利呀!”
“把地攤貨穿出百貨公司的質感”,這一直是她們姐妹的穿衣哲學。
除了與生俱來的好身材外,她們更發揮了異於常人的慧心與巧思,總能把平凡無奇的成衣“改裝”成別樹一幟的美服。
“大姐,對了,有件事跟你商量,前幾天香香打電話來說她畢業以後也想上來台北念書。”
“香香要上台北念書很好啊!可是,外婆呢?總不能丟她老人家一個人在鄉下……”章芳塵憂慮的道。
“我要是敢說把外婆扔下不管,那我豈不會被天打雷劈了?放心,當然是兩個都搬上來住,我是找你討論房子的事。”
“也對,聽說成衣廠宿舍年底就要改建了,外婆和香香自然是不能再住在那兒。香香上來念書是沒問題,可是,舅舅他們會答應讓外婆搬到台北來嗎?”
“應該會吧。這些年來外婆一直都跟我們住,舅舅、舅媽那麼疼我們姐妹,又怎麼忍心和我們搶外婆呢?”
章家姐妹命運着實比別人坎坷;十二年前,她們的父親因車禍過世,留下孤兒寡母五人,母親靠着在成衣廠里車衣服維持一家生計。
捱了五年,也就是七年前,她們的母親琵琶別抱,改嫁成衣廠廠長為妻,婚後兩人便到日本定居去了。
從此,她們便用媽媽定期匯回來的錢過生活,再也感受不到母愛的溫暖。是外婆憐她們年幼無依,主動搬去同住,以便就近照顧;是舅父、舅母不時地噓寒問暖,撫慰孤女的心……
“我們現在租這裏一個月要三千,如果再租一間就是六千。大姐,你想想看,兩間套房一個月是六千塊,我同學他爸說他們家那間老公寓如果租給我們,一個月算八千就好了,房子是舊了點,但是才多兩千塊,就多了客廳、廚房和前、后陽台,這怎麼算都不吃虧吧?”章淑塵盤算道。
“晚上再問問小凈的意思,若無意見,就這麼說定,總不能讓外婆成天窩在小小的套房裏吧。”
“可是,大姐,房租一人一半,一個月四千你負荷得了嗎?”
“應該沒問題,我暑假白天還可以再去找一份工作,你呢?”
“我畢業考完就去應徵新工作,五專畢業做正職的一個月薪水大概有兩萬多,我想連香香的學費應該還綽綽有餘吧。”
她們的媽媽跟現任丈夫達成協議,只供給她們四姐妹完成義務教育,國中畢業以後,她們就得自食其力了。
如今章香塵即將脫離被援助階段,偏偏憑她一個乳臭未乾的十五歲女生,有什麼能力養活自己呢?還好她二姐今年商專畢業,正好出去工作賺錢,解決她學費、生活費之憂。
就像現在就讀某明星女中的章浮塵,天天被功課、社團壓得喘不過氣來,哪來多餘時間工讀掙錢?還不是依賴她大姐過日子。
“從前舅舅、舅媽支援我們兩個,現在我們自己有謀生能力,一肩挑起養妹妹的責任也是天經地義的。”
章芳塵嘴裏說得洒脫,其實被錢擔子壓得苦不堪言。她自己念私立大學,一學期學費四、五萬,還好妹妹是公立學校,但也要繳個好幾千,再加上食衣住行育樂所需,以她那點微薄的薪水哪夠支付?因此總免不了要縮衣節食。
唉,唉,真是四朵苦情姐妹花。
儘管生活過得苦哈哈,然而她們的內心卻極端富有。因為她們心中有愛,腦子裏充滿想像力,所以每每能化悲憤為力量,化腐朽為神奇,在平淡之中,咀嚼出生活的真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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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公車上,乘客零星分佈,車內空敞得很,收音機里頻頻傳來輕快、飛揚的歌曲,車子奔馳的速度恰似夜歸人兒思家的心情……
車窗外疾驟變換的街景彷彿電影中一幕幕帶過的境頭,在某個程度的意念上並不具有任何意義,然而卻是引人陷入冥想的一處伏筆。
章芳塵玩味着電影拍攝的手法與現實中的場景,不覺思緒越飄越遠、越遠越飄……
虛無縹緲間,她依稀來到了一座古典雅緻的後花園,百花爭妍,芳草萋美,奇香撲鼻,仙樂飄飄……
莫雲一見情如故
千年前早相識
問卿來世生何處
是蝶與君翩翩舞
是花夜夜凝清露
……
眼前正是一位身着白儒袍的書生,手執紈扇兒,含情脈脈地唱着。更有數名麗女伺立其旁,吹弄玉笛似伴奏……當她試着靠近,倏地,一陣驟痛吞噬了一切。
她痛得睜開雙眼,揉一揉因煞車而撞上前面座椅橫杆的額頭,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不過是做了一場夢。
多惟美的夢呀!那不是電影《我的美麗與哀愁》的翻版嗎?難道她的前世也是舊小說里的人物不成?是杜麗娘?崔鶯鶯?抑或是林黛玉?
不,絕對不是的!只因為今晚那小人鬼大的頑皮學生蔣三全私下問了一句:“老師,你怎麼不會想談戀愛呢?”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所以才催生了這樣一個綺夢。
此時,章芳塵突然想起蔣三全臨下課前塞給她的一張紙條。
Dear芳塵老師:
你好漂亮,是我夢想中的那種女孩。長發披肩,穿着打扮都“粉”有氣質,老實說,不知從幾時起我已經開始喜歡你了!
章芳塵看完第一段,只覺得想笑、可笑、好笑。一個國二的“小弟弟”居然會對她心存好感,這分明是開玩笑嘛!
老師,我好不容易才鼓足勇氣告訴你這些,希望你能給我機會,我其實不像外表那麼調皮,有時候捉弄你只是為了引起你的注意,真的,我就喜歡和你說話的那種感覺……
章芳塵雖然有點兒反胃,但終究難掩心中一絲絲欣喜之情。“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也許正是自覺身為美女的虛榮心作祟吧?
老師,聽班主任他們說你目前沒有男朋友,為什麼?你條件那麼好,不可能沒人追吧?還是你的眼睛長太高?不知道你‘甲意’哪一型的男生?像我這款的還可以嗎!
蔣三全pen
對章芳塵而言,生活中除了學業、工作,就是些柴米油鹽的瑣事,哪有多餘的美國時間學人家吟風弄月呢?更別提轟轟烈烈愛一場了,她才不敢奢望呢!
畢竟麵包永遠比愛情重要,摩羯座的她是個純粹的務實主義者。
至於喜歡哪一類型的男孩子,在她的心裏、腦海里只有一個名字——古映輝。
古映輝是他們繫上的一位學長,人長得極斯文,讀過很多書,學問也不錯,擅長作古詩和吹笛子。三不五時會穿得很書生;或是一襲藏青色的長袍,或徐志摩式的西裝……所以史學繫上上下下都管他叫“古人”也。
章芳塵對他雖是慕名已久,但終究只是泛泛之交,曾經在選修的課堂中分到同一組作過報告。他是炙手可熱的“系草”,章芳塵可沒興趣和眾家姐妹們“爭食”因此至今仍采觀望之姿,不敢興起任何“獵艷”的念頭。
“司機,下車!”
“叫我下車?!小姐,你就可憐可憐我吧?我上有老母,下有妻小,你叫我下車,我拿什麼來養活他們?”
從來沒見過這麼愛耍寶的公車司機!
章芳塵一時想出了神,在車子即將過站之際急得大喊,誰料他竟故意會錯意,還裝出一副可憐兮兮相,逗得車內乘客莫不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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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上午,菜市場。
“百貨公司專櫃的名牌服飾一件不賣你三百、五百,只算你一九九就好了!一九九,一九九,不要問我愛情能不能天長地久,請現在給我台幣一九九,一件一九九,兩件優待三百五……”擺地攤的小販使盡吃奶力氣吆喝着。
“老闆,請問這款的上衣還有沒有別的顏色?”
“這是清倉拍賣,小姐,你要自己找,我也搞不清楚!”
章芳塵擠在眾婆婆媽媽之中,面對眼前如小丘般的衣服堆,心裏盤算着怎樣能如入寶山、滿載而歸。
首先,根據她身經百戰的經驗,就是要——准、狠、具忍功、耐灰塵……
地攤的衣服五花八門混在一塊兒,不像百貨公司按部就班排列整齊,所以就得靠個人審美能力的瞬間運作,絕不可以“龜毛”,一旦相准了哪一件,就立刻抓在手裏。
由於清倉的東西很可能單單隻剩一件,所以非但眼要明,手更不可不快,不然,萬一給別人捷足先登了,就只有落得飲恨的命運。
另外,逛地攤買東西往往免不了先經歷一場人擠人的“肉搏戰”,好不容易擠進人群中,旺盛的“人氣”(有熱氣、汗臭氣、二氧化炭氣以及人體自然的排氣……等)便要考驗大伙兒的忍功。接着便是翻衣服、挑衣服時所揚起的灰塵,光這些微不足道的小顆粒就足以教那些鼻子過敏的客人“退避三舍”了!
關於地攤購物的教戰守則,章芳塵真想寫一本書,可惜應該不會有出版社願意花錢出吧?於是,她這個超級消費高手的天賦異稟只有留着自己受惠……
章芳塵心裏盤算着:這件白色七分袖上衣太素了,等一下去手工藝品店買點染料和珠珠,把它染成水藍色,再縫上小珠子點綴……她腦海中盡浮現出服裝雜誌上各種新流行的上衣款式。
“高級的內衣,內衣一件一百,買到賺到喔!還有內褲,純棉的、吸汗的少淑女內褲一件十塊,尺寸齊全,一人限購五件,快!快!”
章芳塵一路走着,來到了賣女性“內在美”之所在,看着覺得材質、式樣不甚滿意,就換去挑內褲。
貼身花邊小內褲一件才賣十塊錢,此時不買,更待何時?她一口氣包了五件,付過帳后,再包個五件。反正老闆說一人限購五件,又沒規定一人不能買兩回。
她家女孩子多,像這種日常用品遇到便宜就買起來囤積,免得用完后臨時沒人出來清倉大拍賣,還要讓店家多賺上幾塊錢,多劃不來!
窮苦人家出身的孩子就是這樣,花錢錙銖必較。因為她身上的錢就這麼一點,多花一分則少一分,能省便省,總希望能把錢砸在刀口上。
章芳塵又買了一些青菜、豆乾。回家可以用房裏的電磁爐開伙,省得餐餐吃外面太花錢。
日正當中之時,她已買齊了所有必需品,提着幾大袋的“戰利品”,穿過地下道,再走好一段路去搭公車,汗流浹背的模樣自是可想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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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校期末考正如火如荼地展開之際,章淑塵已新燙了頭髮,換上端莊正式的套裝,以社會新鮮人的姿態迎接一場又一場的面試。
期末考過後,暑假緊跟着來臨,章家三姐妹抽了空一起返回南部家中。
外婆知道她們要回來,一大早就上街去買了許多好菜,隨後,舅媽也提着大包小包美食過來犒賞她們的胃。
“小凈,外婆特地準備了你最愛吃的‘黑僑牌香腸’,沒有粉味的喔!來,多吃一點。”
“二姐,這兒有你心愛的苦瓜排骨湯,是我請外婆特別為你做的喔!”章香塵儼然以“小主人”身份自居,學着外婆殷勤地招呼她們用餐。
“回到自己家裏,我們不會客氣的,不用幫我們夾菜,想吃什麼我們自己來吧!”
“好,好,你們自己來,在自己家裏,想吃什麼盡量吃!可是,舅媽還是得撕一隻熏雞腿給咱們阿芳……來,阿芳,你嘗嘗舅媽的手藝如何。別看你外婆招呼小凈,香香招呼阿淑,以為我們冷落了你,舅媽這就來招呼你了!”
“舅媽,你這是哪兒的話?自己多心,別人不知道,還以為我是個小心眼兒的。”章芳塵開玩笑道。
“媽,你聽!咱們阿芳才去台北多少年,這就變得伶牙利齒起來,果真台北地靈人傑,改天我也上去住一陣子,免得一輩子杵在這鄉下地方當鄉巴佬!”
“外婆,小時候你常給我們講那個什麼‘劉姥姥逛大觀園’的故事,今天我也為大家說一則‘章大嬸游台北城’:從前從前,有個章大嬸……”
“死阿芳,好哇,你居然敢拿我編故事來娛樂大家!今天看你舅媽我饒不饒得了你?!”
她舅媽一意識到她言下之意就是取笑自己的“SPP”,哪還由得了她?一氣之下,抓起餐桌上的筷子往她身上戳去,嚇得她抽身就跑,趕緊又閃又躲,嘴裏只是不停地討饒着——
“兩個瘋婆子,別理她們!阿淑,小凈,香香,我們用力地吃,她們倆要玩隨她們去好了,待會兒東西被咱們吃光,活該她們要餓肚子!”
外婆嘴巴是這麼說,手卻不由自主地一直把“好料的”夾進她們碗中。
看章芳塵和她舅媽正廝殺得劇烈,大伙兒紛紛投入“戰局”,一下子幫“官兵捉強盜”,一下子反幫“強盜躲官兵”,鬧得人仰馬翻,笑鬧聲差點沒把屋頂給掀了。
下午,兩個小的到附近筧ィ兩個大的留下來幫着外婆整理屋子。
“差不多了,阿芳,阿淑,過來坐一下吧,剩下的等明天你們舅舅來再弄。今晚咱們就過去你們舅舅那裏過夜,你們舅媽先回去準備晚飯了。”
“外婆,你真的不跟我們到台北去嗎?”
“傻孩子,外婆怎麼能跟你們去?你們是去念書,我老太婆沒事去台北做什麼?這裏才是我的家呀!你們也是,到台北去是為了讀書或工作,將來也是要回來的,雖然你們四姐妹都留在台北,畢竟這裏才是你們的根!你們有空時,別忘了回來走走、看看……”外婆離情依依道。
“外婆……”
章芳塵深知外婆心意已決,本來尚且抱着一絲希望,她老人家北上同住,此刻希望落了空,又見老人家滿懷別情,不知不覺才喊聲“外婆”,淚珠子便不聽使喚地滾了下來……
“你們不必為我擔心。我這裏還有兒子、媳婦和孫子,原本我就應該跟他們在一塊兒,要不是你們父親去世得早,母親又不在身邊……唉!不提這個,總之,你們到了台北,自己要多保重,出門在外不比在家裏頭,讀書、生活哪一樣不需要用到錢?偏偏外婆年紀大了,也幫不上什麼忙,這兒有四萬塊錢,是我自己的儲蓄,你們就拿去湊和着用,小凈和香香年紀還小,你們做姐姐的凡事要多關照着點。”
“外婆,我們會的!但是說什麼我們也不能拿你的錢,我現在畢業了,馬上就有正式的工作,你老人家儘管放心,等我收入固定以後,生活就不必愁了!”
外婆還是堅持讓她們把錢帶在身邊。雖然四萬塊不是什麼天文數字,對她們而言,卻是一份沉甸甸的情意。
舊舊的一疊鈔票被裹在泛黃的日曆紙內,再用紅色橡皮筋捆住,從中散發出來的竟沒有所謂的“銅臭味”,只有濃濃的樟腦丸的味兒,還有更多、更多外婆的味道——親情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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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外婆要搬回舅舅家,成衣廠的宿舍須歸還廠方,加上她們姐妹租房子的事已談妥,所以在舅舅的鼎力相助下,她們便把原來家中大小可用的傢具,諸如冰箱、洗衣機、沙發、電視機等,一概雇車搬了上來。
“麻煩衣櫥擺這邊,來,小心!左邊一點,再左一點,碰到門了,往右邊……”
“大姐,香香喊肚子餓了,我出去買東西回來煮,等一下留舅舅他們下來吃飯。”
“淑淑,不行啦!現在屋內一團糟的,你不幫忙,我們哪應付得來?”
“對啦,阿淑,你先去指揮工人把客廳東西放定位,待會兒人家工人要走了。香香肚子餓是不是?叫她暫時忍着點,等忙完,舅舅帶你們去吃大餐!”
章凈塵和章香塵兩人在屋裏兵荒馬亂之際,實在幫不上什麼忙,乾脆趁亂溜了出來。
“三姐,三姐,我真的快餓扁了,帶我去吃點東西吧,求你了!”
“你有完沒完?只曉得要吃,一點兒忙也幫不上,你不會不好意思啊!”
“半斤八兩,你自己呢?我看你也好不到哪裏去!”
“誰說我沒幫上忙?我這就要去幫大家張羅食物,要不要一起去?”章凈塵靈機一動道。
章香塵真是餓昏了,一聽到“食物”兩個字,就急着跟在她三姐屁股後頭走。
原來章凈塵是想到她們家裏有個電磁爐,只要再到超市買點丸子、肉片、豆乾之類的東西,回去就可以吃火鍋大餐了。
“你真給他頭殼壞去耶!舅舅剛剛不是說好等一下請我們吃大餐?你幹麼還跑出來買這些東西?真是‘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章香塵不甘不願地拖着一大袋東西抱怨道。
“別忘了今天是我們喬遷之日,沒‘辦桌’請客就已經夠便宜咱們了,怎麼好意思讓舅舅破費呢?何況舅舅為了幫我們搬那些傢具,還自掏腰包,他又不是印鈔票的機器,最近農作物價格慘跌,他們的生活也不好過呀!”
晚上,她們四姐妹和舅舅就在公寓的客廳內圍成圓圈兒坐下來,一面煮火鍋吃,一面閑話家常。
“現在阿芳要升大四,阿淑畢業了,小凈呢?馬上升高三,明年考大學;小香香決定報五專……你們跟舅舅說,對未來有什麼期望沒有?來,阿芳,你先講!”
“拜託,舅舅,你以為我們是小學生啊,還出個作文題目——我的志願?這種問題太沒創意了,我拒絕作答。”
“大姐,難道你忘了‘論語’里孔老夫子有‘爾曷言爾志’的一段記載,人家舅舅是想過過當至聖先師的乾癮,你行行好,就成全他老人家吧!”章凈塵挖苦道。
“‘願車馬衣裘,與朋友共,敝之而無憾’……不鬧了!說真的,我希望將來能不必工作就有錢花,然後到各地去旅行,想到哪兒就到哪兒!這好像有點不太實際?沒辦法,我實在工作怕了!淑淑,你呢?”
“我……我想‘釣金龜’!住着豪華的花園洋房,出門有司機接送,家裏有傭人,天天只要在家裏算錢就好了,不必出去工作受閑氣,偶爾還可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赴宴會……”
“真沒志氣!我的未來才不要像你們一樣,醉生夢死,虛度光陰。我要出國念碩士、拿博士,然後留在國外繼續作學術研究,我立志作一個揚名國際的大學者!”章凈塵口出狂言道。
“三姐,你才崇洋媚外咧!外國有什麼好的,英文難學死了,我看還是留在台灣好,講台語嘛也通,多親切呀!”
“你少廢話啦!人家是問你將來想做什麼‘大事業’,沒人教你來批評我的志向!”章凈塵不服道。
“我要當明星!我立志成為縱橫歌壇的明日之星,然後到大陸去開演唱會,賺盡對岸的錢,這樣他們沒有Money,就買不成武器了,買不成武器,台海才能保持永久和平。”
“豬頭,你以為自己是何許人也?我咧,還‘民族的救星’呢!維持台海和平?你省省吧!”章凈塵“吐槽”道。
“好,好,別爭了。難怪你們外婆常說,阿芳最有個性,阿淑最溫婉,小凈最會讀書,還有小香香長得最甜美,不管你們想當旅行家、少奶奶、大學者或是大明星,來,舅舅以汽水代酒敬你們,願你們四姐妹都能美夢成真!”
“那我們也祝舅舅……頭髮越長越多!”
“啤酒肚越喝越小!”
“……”
此時,夜已降臨,華燈初上,微涼晚風中,他們的笑語聲把台北城點綴得更有情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