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外交
大英帝國駐華公使威妥瑪是資歷極老的中國通了便隨了鴉片戰爭的英軍來到中國,爾後因為語言上的天賦,迅的成長為外交專才,為英國在遠東的利益,立下了汗馬功勞。載深還是初次見到這位名聲在外的英國人,這是在恭親王府里的一次私人宴會,主請的是總稅務司赫德,由赫德傳遞信息,威妥瑪出席,在開宴之後,載深再以微服出現,主賓雙方的面子都能夠得以保全,這也是恭親王跟赫德這兩位想出來的方案,在與各國使節共同覲見之前,能有這樣一次接觸機會,威妥瑪本人也是很高興的。雖然鷹鉤鼻子仍舊高傲的很,不過言談之中,那種慣常的傲慢卻是收斂了不少。
彼此都知道,載深作為這個古老帝國的皇帝,不可能只是平常見面而已,料定了的,必然有外交上的交涉,威妥瑪也充分做好了準備,對近期熱點問題做了全面的分析——中日開戰在即,英國也在近期步美國的後塵,聯絡意大利,俄國,學着美國公使平安的樣子,由英國駐日公使巴夏禮向日本政府遞交抗議書,巴夏禮滿心以為,這是對中國的一次示好的舉動。而且,日本政府也確實很懼怕這幾個國家的抗議,嚴令西鄉從道不得出兵,但日本此時新式軍制初建,6軍中將西鄉從道完全不聽命日本政府,依舊出兵罷了。威妥瑪的開場白,便是從這件事的解釋上開始的。
兩個英國人的中文講得都極好,威妥瑪本身就是明後世某小島仍在沿用的拼音方式的人,又在華駐留三十多年,早已講慣了一口南方官話:“很遺憾,日本政府無力控制軍隊,大英帝國能為貴國所做的,也就只有這些罷了。”
載深來當然不是吃飯的,會議為求保密,特為選在鑒園恭親王本人的書房會客室之中,不大的房間內,就只有載深兩個英國人罷了。載深照例喝的是茶,其餘三個,全都是紅酒。載深微笑着聽他表完功,點頭道:“貴國的誠意,朕看得到。至於倭國如何行事,或許是軍令不調,或許只是應付貴國及美國等國的抗議罷了。這裏我們不說其他國家,朕以中國天子的身份,向貴國表示感謝。”
那邊自然也要客套一番。不過載深這一套開場白,以及今晚特別的見面方式,都令兩個英國人耳目一新,這可是中國的皇帝!以前中國人寧願賠銀子割地,寧願死上幾千幾萬人,寧願自個兒躲到熱河去病死都不願跟洋人見一面的。如今這格外的禮遇居然降臨到自己的身上!威妥瑪自然知道自己這一份報告遞迴國內,能夠獲得多大的褒獎——這是外交上一份天大的功勞!
當然,除開這些之外,威妥瑪也能看得到,這位皇帝,不但跟以前的皇帝有所不同,就算跟尋常見面的中國官員比起來,也有極大的差別——這是一個懂外交的皇帝。
“朕在藩邸的時候,曾聽下面人說起過,我國官員訪問普魯士,如今應該叫德國了,彼國的俾斯麥曾經闡述過該國的對華政策,朕那會子就覺着,德國的對華政策,是從屬於該國的歐洲政策的體系之內的。”載深玩味的看着威妥瑪,輕笑道:“那會兒正跟赫鷺賓一道在天津,朕那會兒以親王身份辦理教案,聽下來之後便覺得,德國的外交政策控制很不錯。”
一通話全部是在讚賞俾斯麥的外交政策,雖然作為外交官員,威妥瑪當然也對俾斯麥的外交才華也很欽敬,但即便是在西方,這種對着你的面誇別人幹得好的行為也是極大的不禮貌,況且這還是在中國這樣的號稱禮儀之邦的地方?而且,說話的人還是該國的皇帝?不由自主的,威妥瑪的臉色就難看了起來,看了看同來的夥伴赫德,威妥瑪鼻孔一哼:“陛下是在說我國的外交政策控制力不好嗎?但願我是聽錯了。”
載深刺激了他一下之後,當然不可能繼續刺激下去,來畢竟是為了溝通,說得不好聽點,還是有求於人的。當然不能把氣氛弄僵,當下搖了搖頭道:“倒不是說貴國的外交做得不夠好,只是也許是因為某些誤會,朕總覺得,貴國近來的某些做法,似乎有自相矛盾的嫌疑。”
“請皇帝陛下說的明白一點。”赫德漢化的極深,做個和事佬,插話道:“我們自問下來,並沒有犯過什麼過錯。”
載深笑着點點頭,朝恭王看了看,這是事前就議好的,恭親王清了清嗓子,將近來的一些變故說出來:“倭國委6軍中將西鄉從道為台灣番地都督,大隈重信為台灣番地事務局長官,倭王頒敕書,另附詳盡指示。這是方才皇上所說,倭國應付貴國等友邦抗議的所證,貴國可以查察近期新聞紙國外交官福西特抵喀什噶爾,又巡訪葉爾羌,英吉沙兒,與阿古柏之侄女某成親,阿古柏盛大慶祝。不多時,阿古柏受土耳其艾米爾封號。再有,俄羅斯驅逐伊犁中國地方官員備戰,與此同時,向我國要求黑龍江之航行權,並割讓圖們江口。提醒兩位先生,圖們江口,在海參崴之南。”
“這與大英帝國,有何干係?”赫德奇道。
“朕以為自咸豐三年,也就是西曆克里米亞戰爭之後,貴國的外交政策一直都沒有變化的——”載深見威妥瑪已經意識到什麼,站起身來踱步,一面走一面說道:“貴國在遠東的最大敵手,如今還沒有出現,但如果貴國繼續這樣的政策,支持浩罕國的話,朕可以擔保,十年之後,貴國在遠東的地位,將被另一個國家所取代。浩罕國本乃我中華屬國,據貴國何止萬里?朕以為貴國遣使至彼,想來也是想以印度為根基,經由蔥嶺,天山一線,對俄國形成扼殺。但朕可以告訴你,浩罕國想要自立,朕絕不容忍!”說著,臉上原本的笑容已經換成一臉堅定,轉頭看着有些呆的威妥瑪道:“朕提醒你們,浩罕國距俄國,很近。貴國難道當真以為一個外交官娶了他們一個侄女,就能換來那些人對貴國的一片忠誠?錯了,那是一群喂不飽的狼!”
威妥瑪一直怔,直到載深的拳頭在几上一擊,才像是被驚醒一般,抬頭與赫德交換了一個眼神,呆了一會,皺了皺眉頭道:“既然大皇帝陛下明白我國的用意,為什麼還如此生氣?我國並不是刻意要支持貴國的叛逆勢力。事實上我們也堅決不支持阿古柏在新疆全境的領土要求。新疆以外,貴國似乎也沒有全盤控制的能力吧。”
裝傻,加上**裸的藐視,這就是威妥瑪的外交策略,這也就是如今的中國在西方人眼裏的地位。載深當然有些生氣,不過也是無可奈何,他說的確實是實情,即便是新疆,如今也不能說是完全能夠掌握的會兒就是爭的時候,如果什麼都不爭,由着洋大人說一就是一,說二就是二,還要辦什麼外交?辦外賣算了。
當然,爭也有爭的方法,載深看了一眼奕,轉頭對威妥瑪一笑道:“我們可以理解貴國的立場。以下,是朕的立場,先生們可以聽好了:如果貴國一意支持阿古柏,中國將同意俄國一干要求,新疆將不再用兵,先生們可以看一看,到時候阿古柏是不是仍舊心向貴國。這是其一。其二,俄國將在我國海岸取得出海口,並得到我國的幫助,完成其境內在葉卡捷琳娜堡中斷的中東鐵路,從葉卡捷琳娜堡延伸至海參崴,並修南線,抵達我國境內的旅順——這一處,完全可以租借給俄國作為軍港。我國將視俄國為友,而貴國的利益,朕將不能再作任何保證。朕提醒你一句,朕乃天子,本國有一句俗話,叫君無戲言。”
妥瑪實在沒想到這位初次見面的皇帝不僅有着一副與原先印象里的中國皇帝截然不同的作風,而且還有着任何東方人都不具備的談判桌上的耍流氓的本領,這是**裸的訛詐!坦白說,不僅是威妥瑪,就連內閣外交部都承擔不起這位皇帝陛下方才說出來的那副可怕的後果!
想想吧,俄國在太平洋有了出海口之後,東方無窮無盡的資源,歐洲的防線還能不能保得住?
“朕知道,去年上,德國的威廉先生帶領着俾斯麥與毛奇,訪問了聖彼得堡,奧地利的約瑟夫先生,俄國的尼古拉先生,已經形成了同盟,如果俄國有東方這樣一個國家作為倚靠,歐洲的三國同盟將能夠揮多大的作用?土耳其雞烤熟之後,將會是一場盛宴。言盡於此,何去何從,先生們自行斟酌。恭親王——”說完這番話,載深已經背手出門,回頭看着奕吩咐道:“傳旨,明日宣俄國新任公使布策覲見!”策
這位皇帝不僅通外交,甚至連西方人的會宴方式都知道!威妥瑪當然明白君無戲言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也明白如果真的讓中國全面倒向俄國的話,將會是什麼後果。嚴重的事態已經不允許他再保持外交官的矜持了。連忙出聲道:“慢!”
話一出口,那種倉皇的感覺,連他自己都感覺出來了,但這時候也顧不上了,追了幾步道:“大皇帝陛下留步,我們可以讓步,可以讓步。”
載深是吃定了他一定要有這麼個轉變的,所以方才儘管全部是虛言恫嚇,也完全不擔心他會不起身來追——很簡單,在有了皇帝接見的外交功績這麼個甜頭之後,再讓他回過頭去承受中英關係全面破裂的嚴重後果,以及放任中國全面倒向俄國的嚴重失敗,那已經不可能了。這算是心理戰,也算是賭。
如果賭輸了,載深當然不可能全面倒向俄國,但在賭桌上,如果你不詐,有什麼牌都亮給人家的話,你怎麼可能不是輸家?而中國,已經做了許多年的輸家了。
“皇上……萬萬給奴才一個面子。赫德一拉,順勢就擺出這麼一副和事老的樣子,載深鼻子一哼,回頭看了一眼,冷冷道:“朕聽聽是什麼讓步。”
“大英帝國將完全,全部收回對浩罕國的支持,撤回使節。”威妥瑪道:“對貴國與俄國在伊犁的爭端,將完全的,毫無保留的站在貴國一邊,並可以提供軍事上的支持。不過,這需要經過倫敦的同意。陛下,坦白說,您讓我感受到了一個與印象之中截然不同的形象,也讓我開始相信蒲安臣在美國國會上對貴國正在改變的評價。衷心的希望貴國可以在您的領導下進入文明國家的行列。”
這倒是他的真心話,在西方人,特別是英國和美國人眼裏,他們來中國不是搶掠什麼,而是來幫助中國開化的,這是一種基督教文明天然的優越感,所以,看到中國有這樣一個隊西方文明不採取排斥態度的皇帝之後,很自然的就會生出這種感想。
洋人之中有好有壞,這會子還是有些好人的,比如蒲安臣,那就是個十足的好人。不過,好人已死。
載深哈哈一笑:“文明……”嘲諷的看了一眼威妥瑪,搖頭道:“倫敦會點頭的你所說的,可以訂約。恭親王記得,這兩天總署派人與公使先生訂約。”
這會子正是收穫賭博成果的好時機,載深放下了跟他說一說所謂文明的想法,轉頭道:“朕很高興你能有這樣的轉變,不列顛選派你駐中國,選對了人。朕也不是不知回報的人,朕知道,貴國放棄對阿古柏的支持,於你們封鎖俄國的長期策略,是背道而馳的。所以,你們可以考慮考慮,朕可以在這上面為貴國做些什麼。好了,夜已深了,先生們喝了紅酒,正是睡眠的好時候,恭親王,朕今日所說,記檔。召見總署諸大臣之前,可允其參閱。”
兩個英國人也自然的知趣告辭,今天對他們來說,註定了將會是永生難忘的,這個曾經像傻子一樣被洋人玩來玩去的國家,如今已經不同了。
恭親王的書房裏,載深臉色已經沉了下來:“找得力的人,往後總不能事事都要靠朕來跟洋人談吧?總署裏頭,盡簡拔人才出來。朕要藉著今兒這一晤面,叫英國人給錢給槍,給咱們打俄國人!”
這是兩人這幾天裏就議好了的,西陲用兵,槍餉何來的解決之道並不笨,只是之前不能開眼看世界,無從知曉有這樣的方法可以讓一國無條件的支持另一國,待得用了些功夫聽載深解說明白之後,也漸漸的堅信,這條路必定走得通無疑了。
“奴才就怕英國人這般打蛇隨棍上,將來必定要有諸多要求。然也有憂慮,這會兒關起門來說話,當然是有什麼說什麼了。
“能有什麼要求?”載深當然知道英國人會有怎樣的要求,無非是一些幫你建這個建那個之類的東西。譬如幾年前爭來爭去的布海纜通電報就是,朝廷里一幫人哭着鬧着不準,結果迫於形勢准了,結果如何?用的歡暢呢!
再者說了,如今可不是後世強盛無比的社會主義新社會,對外國人硬氣無比的,你扇我左邊耳光,老子右邊臉湊上去,非把你手打麻了不可!這會兒正是百廢待舉的時候,英國人那些要求,在一些人眼裏是非分要求,但在載深眼裏,正是求之不得呢!
當然,中國也不是他向英國人吹噓的那樣自己一言九鼎說了就算的。中國最大的人不是皇帝,是孔子。要辦這些事情,慢慢的總要把人心順過來才行。
不然的話,天津教案不會是最後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