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微行
太平湖畔載深曾經很熟悉的那片大宅子,如今已經有點陌生了。這裏原先是乾隆最寵愛的兒子,第五子榮親王永琪的府邸,再早是貝勒額爾楚渾的宅子,輾轉落到奕譞手裏,已經有數百年的歷史了,原本載深做親王的時候,這裏往來車馬如織,奕譞也是郡王升親王,榮寵不替,一派繁盛氣象,把什麼都遮住了。
如今時移勢易,歷史傳承下來的那種破敗感,再沒什麼遮得住了,蕭索的府前空地上,孤零零的停着兩輛大車,那是府里自有的。斑駁的院牆,門房上掉漆形成的疤痕,一切的一切都在提醒着往來的人,這家的主人,已經再不復往日的榮光了。
載深對奕譞本人倒沒什麼惡感,只不過是個沒什麼腦子,容易叫人利用,自己又好個出風頭的人罷了,論壞心他是沒有的。當下下了恭親王的車,門房上都是認識的,一見之下,怔了一怔之後,立時跪倒請安,爾後跑回後面去通報。
“不用去報了——”載深臉色不是很好看,這種情形與往日時候的情狀相差太大了,到底還是有些失落的。不過做了這麼久的皇帝,難免的也會生出一些治人者的思維——奕譞如此,正說明那些原先跟着他混的人,如今已經自我收攝了,並不敢在這時候還來老領導家裏瞎白活閑話,這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這麼心情複雜的走着,片刻間就已經到了後進,奕譞正一身白衣白褲,坐在院子裏頭抱著兒子曬太陽,還是懷裏的載湉先瞧見了有客人來,三四歲的人了,已經會咿咿呀呀的叫人了,站起身來,推着他老爹的肩膀。
聽到兒子說話,奕譞這才睜開眼來,一看之下嚇了一大跳,倉皇着就要把載湉放下來,厚厚的嘴唇哆嗦着,臉上略有些驚恐。
“自家人,你又病着,我也是便裝嘛,七叔坐。”載深蹲下身去,將地上的載湉抱了起來,看了一眼奕譞道:“看起來精神還行?”
雖說是叫他坐,但他當然是怎麼也不敢坐的,張皇着打了個千,叫家人來伺候,忙了好大一陣,這才安頓了下來,載深把載湉交給趕來的福晉手裏,背着手在院子裏踱了幾步道:“怎麼,朕不來,七叔你就打算這麼著在這院子裏病着?不好嘛,朕如今正是用人的時候,家裏叔叔又不是不能辦事的人,何必如此?今兒見你身子骨還好,不要自疑。朕沒有生分你的意思。”再看了看他那位福晉,慈禧的親妹妹道:“七嬸你也是的,聖母皇太后也是病着,都是懿親,你身份又別有不同,該常進宮去給老佛爺們請安的,裡外里的事情,都是這麼生分出來的,不至於的嘛。再有七叔身子骨好了,你也該勸他報朕知道的,多少差事等着七叔幫忙呢!”說著,看了看奕叔,你說是不是這麼個理兒?”
奕也跟着勸了幾句,奕譞當然也有謝罪的話要說,載深笑着聽了片刻,這才落座道:“好了,今兒就攪七叔一頓,打人去伯王家裏看一看,要是能走動的話,今兒就在這,把你們這些個自疑的心思消解了如何?”
皇帝在臣子家中吃飯,這是極為特別的恩典,奕譞當然要巴結,盤亘了許久的心事卸去了一小半之後,人看上去也精神了不少,一面吩咐着下頭人準備飯食,一面打人去伯王府里,又扯着人去放炮仗,拾掇院子什麼的,頓時之間,原本毫無生氣的醇王府,一下子又熱鬧起來。
“朕跟聖母皇太后沒有分歧,都是為著國家,為著祖宗的江山。”載深由着他們忙碌,等奕譞坐了下來之後,這才話道:“但太后垂簾,畢竟不是祖宗制度,婦人干政,也絕非國家之福。這一條,必得跟你們撇解明白了。再有其他什麼的,那就不是朕的本意了,下頭人猜錯了心思,動了歪腦筋辦出來的事,朕知道了必定要重重嚴加處置的。你們安心就是。興許你們還不知道,朕進宮登極,皇后在府里就有人上門去攆人,那也是有些人秉承錯了意思辦出來的糊塗事,朕不宜追究。我想聖母皇太后也絕非這個本意——”看了看面色微變的奕譞,呵呵一笑道:“說來說去,就是個如今多事之秋,就京里,又有多少大小事務,難道都要朕親力親為?說不得還要仰仗幾個叔叔幫着辦起來,這會子鬧什麼病呢?”
“皇上尚在藩邸的時候,奴才就秉承懿旨出京了,這會子想起來,奴才仍是有些后怕……”奕譞辟解着,加在扶手上的手臂,不住顫抖着。載深知道他心裏仍舊是個怕字,笑着打斷他道:“朕說過沒有其他意思的嘛,七叔你不用老是想前頭,往後頭看嘛,京里旗人中間,神機營那裏,都要仰仗你的威名呢,你是正經八百的皇叔,親王爵秩,只要不自疑,京里還是有你的威望在的,好好地,替朕把京里安頓好了,成么?”
“老七,不要縮頭縮腦的犯個娘們德性!他仍是個怕,不由的出聲喝止道:“這是皇上的恩典,派給你的差事,還不謝恩!”從小到大是瞧不起這個老七的,即便是後來老七偶爾的要跟他爭權,但畢竟的眼中看這個老七,仍舊是那種半帶着瞧不起,半帶着維護家裏人的意思。這番話略帶了些教訓的意味,不過誰也沒當回事。奕譞順着這勢頭,抹去了一頭的汗,跪地謝恩,就算是領了這一樁差事。
不一陣伯彥訥謨詁也來,照例的又有一陣訓誨,藉著皇后是蒙古人的由頭,說了他一通,末了自然也叫他回御前大臣任上——他這裏倒還是個羈縻的意思,科爾沁蒙古,實在是漢化的極深了,懲處太過的話,惹出麻煩來不划算,況且這個伯王,也不是那種能弄出大動靜來的人,給一個恩典過去,也是順水人情的事。
中午自然就是在老七家裏用的午飯,這到底也是破規矩的事情,說出去誰的面子都有光彩。所以,不一陣,消息就傳出去了,等到老五領着侍衛人馬到太平湖的時候,一餐飯已經是吃到尾聲了。
“皇上,這可不成!”奕誴仍舊是那種魯莽的樣子,京里最近軒然大波,似乎跟他毫不相干似的,或者這就是他人憨實的好處了。領着侍衛在外頭佈防已畢,進來劈頭劈臉就是這麼一句,載深不由的一笑,以為他是說自己微服出宮不好什麼的,又要有一番勸誡的,就手就要打斷。
不料奕誴卻是頓住身子,甩手打了馬蹄袖跪下:“皇上您今兒到老七府里,您也得給奴才一個恩典,改天您得到我家吃一頓!”
敢情是為著這個!載深啞然失笑,邊上那些個戰戰兢兢的人們也是驚魂盡退,想笑又不敢笑,愣着身子,微微舒暢了一下積鬱已久的心懷。
“那五哥後頭,總得排上奴才了吧?看出了奕誴這麼鬧一出的意外好處,跟着打了一句貧嘴。
載深看了看四周眾人的表情,心中暗自佩服這位六叔的急智,點了點頭,繃著臉一本正經的道:們三家輪流伺候御膳,看朕吃不吃得窮你們!”
這麼一番說笑下來,眾人原先還懸着的一顆畏罪心,已經安定了下來,跪地恭送。
離了醇王府,外頭已經是聲勢大動,奕誴畢竟是剛領的護衛差事,有意將聲勢造的很足,呼啦啦的儀仗排了幾條街,他本身是個正人,侍衛上頭也特意挑了極精神的人馬站街,衣甲鮮明,精神飽滿的樣子,看上去倒完全不同於往日那種死氣沉沉蔫里吧唧的模樣。一出醇王府,看着滿街滿街跪地山呼萬歲的黃馬褂侍衛們,載深也覺得用老五這麼個人,那真是用對了。
“本來還說著要去正心廬舍走一遭的,順便去五叔家蹭一頓吃喝的。”載深指着面前的全副儀仗對奕誴道:叔你這麼一攪和,哪兒也去不成了,咱們回宮?六叔,你不用隨駕了,你可以約見一下威妥瑪,就說朕在諸國公使隨班覲見之前,可以先單獨見一下他。”
這思路跳的就有點快了本滿心思的還在老五攪出來的這一場喜劇裏頭,聽他這麼一說,頓了一頓才反應過來:才這就去總署交辦。”
“你親自去。”載深想了一想士林沒有安撫之前,實在不宜把這類消息放出去,抬手道:“一個字了想之後,又再吩咐道:“叫吳大澄遞牌子進宮。五叔你是現成的御前大臣,傳寶廷,陳寶琛,你帶班引見。好了,起駕吧。”
到紫禁城不遠的,從西華門回到宮中,載深只略休憩了片刻,便見到了吳大澄及寶廷陳寶琛。吳大澄是新加的三品官,有見駕的資格,而寶廷,陳寶琛則是五品的官銜,需要有御前大臣引見,這是規矩,載深也不好就破的。不過好在御前大臣就是奕誴,倒也無所謂的。
“本來是要去正心廬舍,去看看那幫讀書人的。”載深笑眯眯的,等他們行禮之後,抬手道:“但五叔饒不過朕啊。說不得只好回宮,回頭寶廷,陳寶琛代朕去廬舍一趟,說一說朕的不得已,叫他們體諒。”
“吳清卿你新晉陞官,不要吝嗇,以前的窮書生老朋友,花兩個錢請客嘛,錢不夠用,跟內務府惇親王說,朕從內帑貼補給你。”
原先幾個人還覺得這皇帝實在開玩笑的,不過聽他最後這麼說,頓時領悟過來,這是有深意的。吳大澄跟載深最久,略一思量間就領悟了載深的用意,跪地道:“臣遵旨,不過臣雖然窮,但也絕不敢向君父伸手的。皇上重視文治的諭示,臣也一定傳知京內京外之讀書人。”
“一個是重視文治,再一個也是文治要自新。回頭你再替朕走一趟倭師傅府,倭師傅只怕是要……”載深神色暗了一下,接着道:“倭師傅鑽研了一輩子理學,朕也是自幼承他教誨,什麼叫理學?讀書人有讀書人的說法,但這個說法,不能叫平民百姓知道,那不行,要讓白丁都能知曉,為人處事,世間萬物何以如此,何以那般,人何以要敬天地,敬祖宗,何以要自強自立,何以行正道而不向邪途,這都是因為理,秉承之以觀世間物,遵循之以行天下事,這個之,就是理。不能叫平民百姓一聽理學理學,就想起那些動不動吹鬍子瞪眼睛的老先生。要叫他們知道,人人心中,都有一個理,總而言之,人處世理事之道,那就是理。這是人的理,理強了,正了,你就是君子,國之棟樑,朝廷柱石。理弱了,理歪了,就容易受外邪入侵,進而走歪路邪路,那就是君子人人得而誅之的國賊了。朕在藩邸時候,就常說正學自強,這條路,朕將秉承一貫的走下去,希望你們與朕一道,這條路走對了走順了,那就是富國強兵,一雪前恥的強國之路。朕也希望天下臣民,與朕一道走這條強國的路。至於物之理,也不是今天咱們幾個君臣召對,就能議出來的,這個話,也不急在一時。”
載深說這番話的本意,那是用來讓士林理解自己接下來的一干外交舉動,而不至於有什麼反彈的。但說著說著,便就是自己日積月累的對於傳統正學的理解的闡述了,傳統正學,在他後世的那個年代裏,被踩進過臭茅廁,後來又翻出一些裹腳布的東西敬如上賓,着實是受了好大一番折騰。也有很多人認為中國之所以積弱不能自強,完全是正學的錯。這些東西,在載深接觸到這個學問之後,難免的會有許多思索。今天有這麼個機會,也算是把自己的想法,公開在這時代的讀書人面前了。
寶廷等人都是有所思索的樣子,末了才應聲道:“皇上此語,當真是洞鑒萬里之言。臣以為比之向日道器之說,又有絕大精進,臣一時之間實在說不出什麼頌聖的話來,實在……”
得了,你那表情就是最好的頌聖之語了,載深笑了笑,擺手道:“朕不是喜好聽臣子拍馬屁的天子,天下最容易聽到馬屁的,就是皇帝,朕想聽,怕還聽的少了?好了,這是虛務,也不是三天兩日裏就能見到成效的長遠之事,只是一個宗旨罷了。說細務,吳大澄你接順天府,是朕欽定,正心廬舍,你也要兼管起來,書生不能光讀書,也要自強,這個自強,是體格之自強。你用一營新軍,找一個合意的文牧,帶一帶那些書生。過一陣子國家承平了,天下各路兵馬,都要用新軍這套行之有效的文牧制度。這一條是功在千秋的功業,你不可輕視了。”
吳大澄跪地領旨之後,載深這就說到寶廷等人的差事:“寶廷陳寶琛,自即日起加南書房行走,隨朕整理一些細務,文脈上的整頓,朕要親自過問的。”
看着幾個人臉上由衷的賓服表情,載深暗自鬆了一口氣,這下接見外國公使,經過“聖人設禮為何”跟今天“何為理學”的聖諭之後,總該不會鬧出太大的風波來了吧,放長遠去說,這對於明年開始的推行新政,也是有一定裨益的。
當然,如果倭仁能呼應一下,地方上再找出一兩個合適的例子來,那就更好了。不過,這是強求不來的事情,載深明白,要在這麼一個傳承兩千多年的文化氛圍內,忽然的推行新政,不經過一番努力,那是不可能的。
比起什麼整頓京師,掌握羽翼之類的看得見摸得着的細務來說,這個事,才真正的算得上是任重而道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