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手段
車駕到東陵隆福寺,暫厝大行皇帝梓宮,並不是件太煩惱的事情,從離京算起,前後不過花了五六天工夫,基本上禮儀上的事情也就算完成了。但終究是老話說的不錯,國不可一日無君。就這麼五六天的功夫里,京里就出了亂子。
說是京里出了亂子,倒也不完全是,其實是千里之外的淮安出了亂子,經過這麼些天的展,開始牽連到京里如今一個處境很尷尬的人——醇親王奕譞。
淮安的亂子在於當年載深曾經見過的那一位,陳國瑞。陳某投入醇親王帳下之後,進京管過一陣神機營,爾後畢竟不能長期在京逗留,自己也呆不慣,便被安排到淮安,跟漕運總督吳棠,這都是慈禧的老人,彼此相處下來也都融洽。但吳棠於慈禧畢竟有極大的恩義,爾後高升兩廣做總督,又調四川,都是極好的地方。但陳國瑞不知道是給忘了還是怎麼的,就一直留在淮安,聽從後任漕運總督的節制。
但一般的總督,哪裏管得住他這麼號人物?所以頗過了兩年滋潤日子,期間除了同治十年上跟原先長毛的侍王,投誠過來的李世賢有過好一陣衝突之外,這幾年過的都是舒坦日子。但這兩年,卻是不同了。因為漕運總督換做了張樹聲。
自劉銘傳有意做田舍翁之後,張樹聲已經隱然成為淮軍李鴻章帳下頭號大將,並且頗有讓他繼承衣缽的意思。而陳國瑞與淮軍的關係,那是誰都知道的,針尖對麥芒,自從同治四年上偷襲劉銘傳反被劉銘傳打掉五百人馬之後,淮軍與他的仇,算是結定了。所以,這幾年裏,陳國瑞沒少往京里恩主寫信,但醇親王屢次陳奏給慈禧太后,卻也不知道慈禧安的是什麼心思,總是沒什麼明確的表示。
這會子同治薨逝,不知道陳國瑞從哪裏嗅到的風聲,又或者是受到什麼人的授意,一支孤軍七八千人,從淮安北上,一路打着為大行皇帝奔喪的旗號,經過十來天的行軍,如今已經到了直隸境內,據呈奏上來的消息說是駐紮在順天府霸州一帶,據京師南面門戶丰台,不過只有兩百多里的路,這樣的距離,對陳國瑞以騎兵為主的馬隊來說,不過是一兩天的馬程罷了。儘管陳國瑞不一定是有什麼異心,但作為地方鎮守而言,京畿有這麼一支不知道幹什麼來的人馬,不上報的話,將來出了什麼事,那是禍連宗族的罪。
今天兩位太后,一個皇帝,一個領班軍機親王,議完了迴鑾事宜之後,說的就是這個事。這是一份新任丰台大營提督豐升阿遞上來的摺子,畢竟是行伍出身,把當前的形勢說的很清楚,當然,他說的是指軍事方面:陳部言稱奔喪,然奴才於大行皇帝薨逝次日,已奉明詔,各地督撫疆臣,毋庸至京。陳部此言此行,奴才不能輕信,亦不敢輕信。已密切偵知之,若有異動,奴才必不敢坐視,否則京師受迫,奴才罪在不赦。
另一份是留守京師王大臣奕誴的,他倒是好人,保舉醇親王前往陳某大營勸回。理由也很充分,陳國瑞長期以來,一直視醇親王為恩主,必定能夠讓他尊奉前旨,返還所鎮。
“六爺,你怎麼看?”照例的,慈禧待幾個人看完摺子之後,先問恭親王,臉上的神色似乎並不以為然的樣子。
奕?的臉色很凝重,用字也很嚴厲:“嚴旨申斥!京師要戒備!這是什麼時候?地方領兵大員不在本鎮維持地方,都跑北京來,那豈不亂了套了?而且前頭已經有旨意,不用來京,他不請旨帶兵而來,居心何在?奴才都不敢往深里想了!至於惇親王所奏,更是荒謬!既是醇親王與陳某有此等干係,就連他自己都脫不了嫌疑!太后皇上請想想,我倒不是說老七有什麼,就是說這麼個理兒。我信得過老七,但我信不過陳某!”
恭親王的地方支持勢力就是湘淮軍,這也是為什麼醇親王只能在軍中找到陳國瑞這樣的助力的原因所在了。他當然對陳國瑞沒有任何好感,而且,如今還有一件瞞着兩位太后的大事正在進行,忽然多了陳國瑞這麼個變數,有些火氣也是正常的。
載深倒是在想,這個陳國瑞會不會是慈禧的一張牌?陳某的勇名是天下咸知的,少年時就出了名了,那會兒叫“紅孩兒”,及至成年,從養父九江鎮總兵黃開榜,轉投僧格林沁,又轉醇親王麾下,除了勇猛出名之外,又有些其他物議,這會兒已經有“當世呂布”的名聲了。這樣的人只要給他足夠的好處,什麼事干不出來?
前面既然有明旨,不尊奉,偏偏哭着喊着要來奔跟他沒什麼特別恩義的同治的喪,不用想也知道他居心叵測。如今的問題就在於到底是有人示意他可以居心叵測呢,還是他自己主動自的要居心叵測?
以他的實力,他不至於認為自己的七八千人馬就能幹什麼的。載深這麼一想,答案已經是呼之欲出。
“皇帝,你看呢?”慈禧倒是沒什麼表示,只嗯了一聲,看了看載深道:“當年你在天津,好像也見過他的?叫你看,這人怎麼樣?”
“兒子說不上來,兒子那會兒還在藩邸,也不好多交結軍中的。”載深推得很乾凈,看了看奕?對了個顏色,彼此都會意對方心裏已經動了殺心了。
“六爺的話,我倒不敢贊同。”慈禧輕咳一聲,做個總結陳詞道:“上回在七爺家替大格格看女婿兒,倒是見過這個陳國瑞給七爺寫的信。字寫得很漂亮,詩文做的也很堂皇,我倒是還記得的,有一句叫‘廊廟山林兩無意,銜恩未報愧心多’。詩做的不咋樣,皇帝有文學天分的,你不要笑,人家畢竟是個武夫出身嘛,做成這樣已經不容易了。緊要的事那份忠心,這兩句說的,可不就是對大行皇帝的一份眷眷忠愛之心?如今大行皇帝棄了天下,人家心裏頭難過也是人之常情今看了這份摺子,心裏頭也是一暖,人哪,也不都是沒良心的着,盡然眼圈一紅,提起手絹嗚咽起來,惹得旁邊的慈安也有些難過,附和了她幾句。
載深心裏冷笑,卻不去管她,由着她裝了一陣,自然也就過去了。果然,片刻之後,慈禧放下手絹,已經回復了先頭的音調:“傳旨撫慰吧,叫他來東陵拜祭,給他個恩典。姐姐你要是沒別的主意,就這麼辦吧?”
慈安老實,不知道這後頭的意思,加之方才那陣難過勁兒還沒過去,仍在悲痛之中,也不知道說的是什麼,就那麼順着點了點頭。
這就算是通過了里肯依,說不得要再說兩句,卻叫載深輕咳一聲把話搶了過去:“皇額娘說的是,兒子也這麼覺着,若是真激出什麼變故來,反而不美。六叔,這個豐升阿,也要在旨意上有所申斥,這麼草木皆兵的,要是寒了人家的心,可怎麼辦呢?好了,皇額娘,你們好生歇息,迴鑾之後,兒子總要倚靠着辦事的,累壞了身子可不好。”
就這麼出來反應過來,尚自要解說些什麼,卻叫一臉陰鬱的載深攔住了:“謝旨仍照前頭說的寫,要裏頭鈐印的嘛。方才我說要申斥豐升阿,上頭似乎沒什麼意見?這麼看來,此人仍足可用,另傳旨意,讓豐升阿部盯死他,既是要來東陵,單人來就行,他的人馬,丰台大營七萬兵,看死他!另外,傳旨給張樹聲嚴問,你再寫一封私信給李鴻章,看看他們那邊是什麼說法。”
奕?是辦老了政務的人,當然聽出來這年輕皇帝侄子的意思,那是要搜集陳國瑞的罪狀,看來此人已經必死無疑了。心中落下一塊心思,腳步也輕快了不少,應了一聲,跟在後頭請示道:“皇上,老七那邊……”
“他要甄別,我如今還不知道他到底是個什麼心思。”載深臉上有些憤怒,那是故意漏給這位六叔看的,話語裏也帶了些鐵石之音:“你也看得出來,照裏頭的意思,陳國瑞的人馬一到東陵,只怕朕就要像光……”說到這裏,這才想起老七家的載湉已將不在會成為皇帝了,輕輕一笑改口道:“朕跟六叔你是怎樣的下場,你想想?”
“無非勒令在東陵守靈罷了。慈禧辦事這麼多年,當然猜得到這婦人的路子:“姓陳的嘛,當然是‘扈衛’皇上,恭親王守陵了。”
“虎毒不食子,既是她鐵了心要做武曌,朕何嘗不能做李隆基?”載深不接他的玩笑話,冷冷的蹦出一句話來,想到了什麼似的,忽然放緩了面容笑道:“六叔你可不就是一個名正言順的相王?”
就這麼統一了認識之後,幾道密旨往了北京,丰台大營吃死陳國瑞七八千騎兵幾乎沒有任何問題,陳某倒是能接到前往東陵拜謁梓宮的旨意,不過去不去得了,可不由他了。而東陵這邊呢,北京方向的官道上,將會開來一列人馬,全權接管眼下的車駕護衛。
至於安撫一直不知道皇帝跟身邊這位妹妹有什麼的慈安,當然要靠家裏人的老六叔了。
旨意出去之後,載深繼續着虛與委蛇的日子,但心思已經不再在與慈禧的鬥法上,而在於將來了。
畢竟,這些天來在行在,也不斷的在接觸如今國內外的大事,急等着處理的就有好幾件,一是伊犁用兵要下決心,與此相關聯的就是英國人忽然就阿古柏的浩汗國對中國有所牽制,這一條,要儘快的下決心,用對人。不然拖延下去,方才恢復疆土不過一百多年的新疆,只怕又將裂出版圖。若果真是那樣,載深將會是千古罪人。
再一個,日本在台灣用兵問題,日本如今的兵力很微弱,在台灣的那點兵根本不夠打的,但也是一樣的道理,要定決心下來,迅的派兵過去。這裏頭還牽扯一個琉球問題,在載深所知道的後世,琉球早已成了封鎖咽喉的島鏈的一部分。這時候既然能夠解決好,又何必留給下一代去解決?
這還都是急務,不急的長遠要務則更是多的不可勝數。海軍要建,工業要開,新學要完善要推行……同時國家還要休養生息,替過去幾十年還債……種種一切,就要慢慢的開始奠基。
而所有的內政外交,都要服從於上面的大宗旨做出相應的改動,一改一動,所牽扯的就將是看不見得一張張的網,這些,細想想吧,要不是天下至尊,何以堪行?載深不由得感嘆造物主的苛刻,非得要讓自己在這世界渾渾噩噩的過上十幾年,這才能得執掌乾坤。要是能更早些該有多好?
不過轉念又是一想,要是讓你貿貿然的就直接來到這個世界執掌大權的話,只怕你給下頭人玩死還不知道呢!這幾天老想起的崇禎先生,那還是從基層上來的呢,做了皇帝之後,他能信誰?他敢信誰?
這年頭的人,可奸着呢!載深想起當年在天津看到的陳國瑞那張忠心耿耿的臉,誰能想得到他會是個當世呂布?再想想李少荃世的人貿貿然的到了這年頭就能跟他玩心眼?拉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