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危機
慈禧的惡名,當然是來自載深後世的認知,其實於如今這個時代,從某些角度來看,慈禧此刻還算是一個稍稍有些權欲的女人。當然,如奕這般的人精自然能夠有所體會,但在其他不是那麼精明的人眼裏,就不會有什麼這方面的感覺了。
譬如那位這段時間裏顯得沉悶的不少的七叔。醇親王奕譞平日裏一旦有個什麼事,咋咋呼呼的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是先帝的親兄弟,親王爵秩一般,但在大行皇帝過世,新皇登極的過程中,不知道他是沒有那個政治敏感度呢,還是就是因為不覺得慈禧要過繼溥倫給大行皇帝承嗣是為了自己以太皇太后名義垂簾,總之,手握着京師最精銳的一支兵馬,卻擺出一副不吭聲的態度出來。令載深對他很有些失望。
當然,比這位醇親王還要遲鈍的,當然也大有其人,比如宮裏的慈安太后。第二天在養心殿給大行皇帝守靈的時候,便單獨召了載深過去。
長春宮裏慘白一片,平日裏見了載深總是帶着慈祥笑容的慈安太后,這會子癱坐在椅子上,滿面倦容,顯然,昨晚上她也是沒睡好覺。
帝——”待載深行禮之後,慈安及時的改變了稱呼:“在宮裏,可睡得好?”
這都是常例的關問詞句,載深一一答了,一時之間只以為是如平日裏一樣的關切召見罷了。卻未曾想聊着聊着,慈安的話頭漸漸便轉了:“…行皇帝撒手棄天下,我這個做額娘的都這麼傷心,西邊的…別提了。人家可是親娘……”
聽起來像是替慈禧說話的意思,載深一時之間有些納悶,除了議定年號的時候沒有徵詢慈禧的意思之外,自己可是沒露出什麼來啊,況且那個也可以理解成過分哀慟,一時亂了方寸。怎麼慈安這麼個出了名的糊塗的人,會注意到這個?但一時半會也聽不出個什麼來,只含糊的答了。
“那拉氏不容易,往後你也好敬重她着些,你額娘還沒封太后,她心裏也過不去的,昨晚上特為的來跟我說,是我暫且壓着,這會兒不是時候。你可莫要怨她……”慈安似乎是在斟酌着詞句,見載深要搖頭,擺手止住了道:“我曉得你不是那麼小心眼的人,你額娘的脾性你也曉得的。我這輩子最得意的就是雖是自個兒肚皮不爭氣,但兩個皇帝兒子,沒一個不是待我比待親娘還親的女人做到這份上,還有什麼可求的呢?”
載深知道她是個心慈嘴軟的人,由着她說著,只做個孝順兒子的樣子聽着,不時奉迎兩句。總算茶涼到一半,慈安終於說到正題了:“我聽外頭有話傳進來,說皇帝今年已是十七歲了,原也不用垂簾輔政的。皇帝,你給我說句掏心窩子話,你是不是也是這麼想的?”
這話,大約是替那拉氏問的了。載深心裏猜估着慈禧昨晚上對她所說的話,對應着回答道:“兒子總歸是要體諒額娘的一片心的,況且兒子也疏於政務許久了,原也是要兩位額娘照料着,這一條,兒子斷沒有什麼話的。如今兒子想的只是個奉安的事,大行皇帝龍**未定,我就算再貪戀權柄,也不能就這麼不管不顧的。額娘,您放心。”
慈安露出慘淡的笑意來,點了點頭:也是這麼說。是了,有人說,你在盛京帶的一支兵,如今到了京畿來了?據說就在通州一帶紮營?”
載深忽然頭一炸,這消息怎麼會傳進來?慈安知道不奇怪,肯定是慈禧昨晚上跟她說起的禧從何得知?載深面上不動聲色,心裏卻在飛的盤算着,自己人泄密的可能性不大,但這麼一支大兵靠近京畿,完全沒有動靜也不可能,吃喝輜重,都要仰賴地方。這麼想着,心裏稍稍安定下來,想必是京畿的防衛系統有知覺,層層傳遞上來,爾後由總責京畿防務的醇親王奕譞呈報給慈禧……
子年上代大行皇帝出家為僧的時節,心裏想着萬一先帝要有個不是,兒子這也是不想活了……”
慈安聽了不由一驚,嗔怒道:“你這是個什麼想頭!糊塗!你要是這麼混賬的話,那宣宗爺傳下來的江山,不就落到旁支去了?哎喲喲阿彌陀佛,幸好你沒犯傻!”
載深心裏一笑,這位還真是善心的可以。不過聽得出來,她也是不贊成讓溥倫入繼大統的。
娘教訓的是,後來府里福晉叫人遞話來,也說起這個的。兒子這才警醒過來,沒敢做出對不住祖宗的事……那會子兒子就想着要先給自己找個好吉地,將來好在九泉之下庇佑我大清昌盛自強,將來替祖宗洗刷恥辱……兒子至今還記得那年皇阿瑪在熱河跪祖宗,額頭都磕破了……”
慈安當然是陪着落淚,她是咸豐皇帝藩邸里的結夫妻,那份感情自然石很濃厚的,聽載深這麼說,不免的就要再說兩句先帝當年如何如何,末了載深才尋了個話縫,把調兵這一節抹了過去:“恰好鮑有信從盛京來,說他幕里有不少蘭**之士,兒子就這麼個心思,就這麼一糊塗,讓他帶着兵替兒子找吉地了。不過皇額娘明鑒,通州是京畿,兒子是絕不敢這麼糊塗的。只是在科爾沁察哈爾一帶罷了,請額娘心裏有個數,這會子正是動蕩的時候,少不了的要有人挑撥咱們母子情分,咱們娘倆亂了,咱大清就亂了,那些個心懷叵測的曹操們,也就有隙可乘了。”
“哎呀,你說的可真是!”慈安慌裏慌張的站起身來,丟下了手中擦淚的手帕,對載深道:“這麼著,你跟我去見西邊的,咱們可要把這話給她說清楚去!”
載深當然是不會去的,從她嘴裏把這話套出來已經很不容易了,要哄騙慈禧這個人精,那可就不簡單了,幹嘛還要找事呢?謙讓了兩句,便道:“外頭禮部也該呈進奉安儀注了,這話倒也不急,額娘您有個數就成,回頭我給那面請安的時候,回一聲就成了。咱們母子一條心,好好地把先帝,大行皇帝留下來的江山給治好,不比什麼都好?”
“是是是,你說的可真是有道理。到底是倭師傅教出來的好……”說到這裏,不免的又要想起同治,抹着眼淚道:“可惜大行皇帝…深,當年你要是不出京辦差,陪着大行皇帝一塊兒好好念書,也不會出這個事……”
載深一看這情形,知道不能再呆下去了,這沒完沒了的說下去,可不是好玩的事情。當下告了個安,行禮退回到養心殿去了。
養心殿院子裏梓宮前搭的是一水的白帳篷,有份守靈的都是宗室之中的親貴,各房都要有人輪流值班守靈,載深回到自己的位子定下來,心裏卻在盤算着方才的一席對話,方才說的雖然不是什麼重要的大事,但起碼的,已經能夠傳遞出幾個消息來,一個是新軍在京畿附近的消息,京里已經有人知道了,料想京內防務應該會有些準備。再一個,慈禧似乎在通過慈安向自己解釋些什麼東西,這個動機很難猜度,甚至有可能連這個皇位都跟這個消息有關,載深不好判斷,左右顧盼了一下,也沒看見醇王的人影。便暫且丟開了,問身邊的八叔奕詥,回說:“七哥好像有些什麼軍務上的事要彈壓,據說是神機營的人喪期有些不規矩,伯王管不住,非得七哥去不可。”
載深這才覺,慈禧用來節制醇親王的管神機營大臣伯王,也就是僧格林沁的兒子伯彥訥謨詁也不在。伯王雖說跟皇家關係很近,但因為他的老婆是當年怡親王載垣的女兒,同治年間一直做御前大臣這樣的貴而無權的職分,只為了羈縻蒙古人心罷了。但也就是這一兩年裏,與英桂等人一樣忽然大用,派了該管神機營的差事,算是醇王的副手。這裏頭到底什麼關係,載深也不好細說,如今這兩人同時不在,該當有份子警覺的。
但面上卻不是這樣,淡淡的嘆了口氣道:“七叔真是辛苦。”便不再問了。
這時候再回想慈安的一番話,似乎也免不了的有慈禧通過她來示好於自己的意思,譬如解釋為什麼要垂簾,又說一個喪子寡婦的哀傷等等,很有一份示弱的意思……
饒是面前火盆燒的旺,身下皮墊子墊的厚,載深還是打了個激靈,這不是好兆侯啊!
但問題是,現在根本猜測不出這個今天尚未謀面的慈禧太后,到底是安排的怎樣的心思?動兵進剿新軍?這不可能,一來沒有理由,再一個,也沒有實力,不是載深看不起京里這幫老爺兵,別說神機營那幾千人馬,就是加上丰台大營七萬人馬,要想吃掉兩萬新軍,那也是不可能的事。
要暗殺新皇?似乎也不可能,這也太荒謬了些,一點端倪也不露,只怕……
深,當年你要是出京辦差,好好兒的陪着大行皇帝念書,也不得出今天這個事兒……”臨來的時候,慈安所說的最後一句話,忽然的映入腦海,載深一凜。
這,也許就是慈禧痛恨自己的理由?
但此刻也顧不得細想了,不管怎麼說,如今自己進宮登極即帝位,也許遠遠談不上是一件好事!
做王爺的時候,不管怎麼說,在京里多的是使喚的人,親信心腹想有就用,想用就用。有什麼自己不好出面的事,輕輕鬆鬆撂一句話給恭親王惇親王,給你辦的油光滑面……
可如今呢?身居九重,地位高了,戒護嚴了,可是,孤獨了!身邊一個人都不能信,也不敢信,更不敢用!
難怪的遲遲不提接福晉入宮,新帝即位也不去告太廟,是怕傳消息出去,怕外頭帶消息進來?興許,這會兒外頭已經出了大事?
顧不得了,載深瞥眼環顧四周,找了找,正看見邊角上肅親王隆勤帶着一個小男孩跪在那裏,卻不見信得過的善耆。
“八叔,那個是誰?看着面生的很。”不過到底已經是皇帝,載深雖然不好直接找誰誰,但拐彎抹角的想要達到自己的目的,還是容易的,身旁的老八彎一彎腰答道:“回皇上,是肅親王家的老二,叫善豫。”
上去倒挺淘氣的,叫隆勤帶着過來見朕。”
載深四平八穩的語調,當然不能平息他自己心中的驚疑。
其實他驚疑的一點也沒錯,不在守靈現場的醇親王奕譞與伯王,並沒有去平息什麼勞什子的神機營亂子,此刻這兩人正帶着一隊輕騎,兼程往密雲方向趕。懷裏揣着的是一份慈禧親筆手書的懿旨:即着醇親王赴承德,接掌擅自盤亘地方之亂軍。為防變故,博多勒噶台親王伯彥訥謨祜即行赴科爾沁整飭馬隊,以備不測!
“怎麼沒見着善耆?”載深親熱的招呼着隆勤:“這是你家老二?長的倒怪機靈的……”養心殿前,大行皇帝梓宮猶在,載深不便有什麼聲色,只做出一個姿態來,拉着善豫問着話……
這是皇帝對遠支宗室的恩眷,隆勤當然要謝恩的,載深便在這時候問道:“肅王府是幾個人輪班?”
滿院子的親貴宗室們驚詫着肅王府的榮寵,誰也想不到此刻的皇帝,正有着無比重要的大事,要着落在這一府的人身上去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