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星月爭輝,祁晴的心卻是灰暗的。
只見她苦着一張臉,盯着茶几上的邀請函,曲起膝頂著下巴,耳里聽著母親大人的叨念,她說了幾百句,祁睛也插不上一句。
「晴兒,你怎麽答也不答一句呀,讓媽咪以為自己在跟娃娃講話。」祁母優雅地坐在她對面的沙發,執起瓷杯,將杯緣湊進嘴邊,輕啜。
「反正我答或不答都得去,倒不如省下唇舌。」祁晴小聲的咕噥著,把話幾乎都講在嘴裏,沒一字清楚。
「你說什麼?」
「沒有。」
「你這孩子,都二十四歲了,講話還像嘴裏含魯蛋一樣。」
才二十四歲,就迫不及待要把她送出去當「祭品」。祁晴心裏咕噥著,但沒有露出半點破綻。
「對不起。」
「你想想,這場晚會有多少名人子弟出席啊,撇開有家室的不談,以你的姿色一定可以釣上幾個青年才俊,媽咪已經探聽過有哪些未婚的青年才俊會出席,你要好好的記下名字,然後多找機會跟他們說話,最好能讓他們跟你要電話跟地址,若是能送你回家當然更好。」
「不是慈善晚會嗎?怎麽媽咪你說的像是獵夫晚會。」祁睛不甘不願的嘟起嘴,這就是她不願意參加一堆有的沒的晚會的原因,每次都沒好事。
「是慈善晚會呀,你代表我們祁家去丟錢給美國政府,然後獵幾個丈夫回來也不為過吧?」祁夫人一臉天真的說著,突然一嘆:「其實你高中的時候那位喬斯就不錯啊!是你沒好好的把握,才會讓他去洛杉磯念書,到現在連個人影都沒再見過……」
「媽咪,人家喬斯只是拿我當妹妹而已。」祁晴真想挖個地洞躲進去,她怎麼會有這種母親?
若是喬斯對她有意思,何必獨自到洛杉磯去念書?既然喬斯只拿她當妹子,那她當然也得扮好妹子的身分,不能逾矩。
「不談這些陳年往事了。總之呢,你記得捐款是其次,重要的是那些青年才俊,知道嗎?想當初,你媽咪我,就是這樣與你爹地邂逅——」
「我知道了。」祁晴趕緊阻止母親大人提起「想當初」,只因那代表她可得在這兒聽她說上兩個小時以上的「想當初」。
「後天是吧?」她又得請假了。
「是的,後天晚上七點。你一大早就得起來,讓媽咪好好為你打扮,知道嗎?」
「知道。」祁晴有氣無力的回答著,真不知身為上流社會人士,除了勾心鬥角、合縱連橫、官商黑道勾結之外,就是一連串長得像葡萄的晚會。
她真希望生在普通人家,就可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夜生活也可以自己挑。
拿起桌上的邀請函,她有股衝動想燒掉它,但她沒有勇氣,只能恨恨的看着它,帶它上樓小心珍藏。
「晴兒,名單在邀請函里,我已經將名字圈起來,那些人之外的,不準交談也不要微笑,知道嗎?」祁夫人甜柔的聲音悠悠傳來,無疑加重祁晴肩頭上的重量。
「知道。」唉,又要當啞巴花瓶了。
上帝啊,保佑她平安渡過這一劫吧!
每當有晚會需要她「代表」出席,她都會夜以繼日,焚膏繼晷的祈禱那些所謂的「青年才俊」不要眼睛脫窗看上她。
她還想要多過幾年自由生活,多發揮自己所學長才,不想被關進牢籠里。
想着想着,祁晴倒上床,呼呼大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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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兩點,人昏昏沉沉正好眠時,一聲大吼自隔音不甚良好的辦公室傳出,撼得所有人不由得一震,瞌睡蟲全死光。
「什麽?!」聲音是從向湛雲的辦公室傳來的。「為什麼?我只不過是要換輛新車而已!」他朝着電話大吼。
這支電話是他辦來讓家裏人付錢,是事務所歷史最悠久的一支電話。
「哥,小聲點,現在台灣是凌晨。還有,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也該收心好好闖番事業。現在這個晚會正好是個開始,與會人士政商菁英皆有……」
「小弟,你說話愈來愈像唱戲的,有沒有考慮轉行?」向湛雲激動過後,坐上椅子,面色陰晦難明。
「哥,你也真是的,每次都打電話跟我要這要那的,你知不知道我已經被父親勒令不準再替你傳話?」電話那頭傳來弟弟語重心長的話語。
「那好,反正我也是他不成材的兒子,他想要我餓死也可以,十分容易。」只怕他真的餓死了,老頭也會把他從墳墓里拖出來鞭屍。
「哥……你幹嘛這麼妄自菲薄?小時候你樣樣比我好,可是為什麽……」
「沒有為什麼,只要告訴我你肯不肯跟老頭說我要新車。」打斷弟弟的探問,向湛雲十分盡責地扮演着「敗家子」的身分。
「那你也得答應我,去參加明天晚上的慈善晚會,我記得他們有寄邀請函給我們在紐約的辦事處。」
「不!我很忙,最近要期中考。」天殺的晚會,他最痛恨穿着正式禮服到處亂轉被人當猴子要。
「哥,你總得讓我有一點籌碼跟父親談呀,這是最簡單的事,不要求你跟人套關係,只要你露個瞼,再給你一些錢去標個東西回來就行了。再說……你已經是萬年大三生,有沒有考,不都一樣?」
「也是,反正升不了級,去玩好了。」這些人,只想着巴結強國,本國人死活都不必管。
「哥……我剛剛只是說笑……」
「我去行了吧?」這是生為人子的悲哀。
「太好了,那我通知分公司的人,說你會去。記得穿正式禮服。」
「知道了。」無聊的宴會,無聊的人,無聊的對話……向湛雲一想到這些就頭痛。
「你新車想要什麽款的?」
聽聞弟弟愉悅高揚的語氣,向湛雲有種被欺騙的感覺,他捏著話筒的力道漸漸加重,臉色愈趨黑暗。
「BMW我開膩了,換輛Ferrari來開開,我要最新型的。」向湛雲一絲愧疚也沒有地獅子大開口要一輛法拉利。
「沒問題,但你得出示你有參加宴會的證明才能開到Ferrari。」
「什麽證明?」向湛雲眉間的皺紋多了不少。
「你得要標到一樣東西,我才知道你真的有去啊!!」
這老弟還真聰明,知道他會假公濟私;他會露臉沒錯,卻極有可能只是在外頭的花園繞。向湛云為自己的心思被弟弟摸透而有些不滿。
「為什麼我要那麽辛苦呢?」他不禁低聲自問。
「哥,不辛苦。若是你回到台灣,搞不好父親會推你出來參選,我替你輔選。」
休想他會從政!
「小弟,你唱歌愈唱愈好了,我看你出去參選搞不好中標的機會很大。」
電話那頭傳來笑聲,「哥,你笑話我。」
也只有這種時候,向湛雲才能感受到那現任父親秘書的弟弟血是熱的。
「不跟你說了,反正我的法拉利準備好,我會標到東西的。」搞不好可以敗到一些好東西。
「嗯。」
結束通話,向湛雲全身虛脫的靠坐在辦公椅上,兩眼無神的盯着天花板。
「扣扣」兩聲,辛濟清倚在半敞的門口,笑望。「要到了沒?」
光聽他剛剛那雷霆萬鈞的吼聲也知曉他同家裏在說話。
「要到了,條件:參加明晚的爛晚宴。」
「所以?」
「所以,為了一輛最新型的Ferrari,我出賣了我自己。」
「若是你堅持不要,你弟可能會瞧出端倪吧?」
「我們一家除了我之外,每一個都是標準的政客。你不能奢求他們有所改變。」
「明晚的宴會……」辛濟清轉移話題,「你有正式的禮服可穿嗎?沒有的話我借你,反正都在衣櫃裏發霉。」
「有,一排都放在城裏的公寓,沒動過,我今晚會回去拿。」他自己就有一堆,也是丟在衣櫃裏發霉,除了一些必要出席的場合,他很少穿。
「要我送你嗎?」
「不必,我自己回去。」揉揉眉心,不由得問了下同住一屋的「屋友」辛濟清,「我今晚想喝酒。」
「好,等小耀睡了,我陪你喝。」他知道向湛雲久久打通電話回家便會承受無比的壓力。
「謝啦。」向湛雲微揚嘴角。
「兄弟,說什麽傻話!」辛濟清話鋒一轉,「倒是我這幾天送小耀去上學,只看到一個長得很甜的東方女孩站在門口接小朋友,沒看到瘋女人。」
「很甜的東方女孩?」向湛雲壓根兒對那瘋女人的容貌是甜是苦一點印象也沒有,只對她的大嗓門跟差到極點的眼力有「深刻」印象。「有這個人嗎?」
敢情辛濟清肯早起送兒子上學是要看戲不成?他哪來那麼多美國時間去看人?
「我不知道,要問你啊!」要不是向湛雲不替他接送,他哪需要一大早爬起來送兒子去上學?
「我只記得那女人是東方人沒錯,但是很甜?」他只依稀記得她有一張猙獰固執的臉孔,還有不知變通的腦筋。
「算了,算了,想來你的記憶力已經不管用了。」本來他還想看看到底是什麼樣的女人能讓向湛雲大發雷霆的。辛濟清唯恐天下不亂的想着。
「我幹嘛要對女人有記憶?我只要記得咱們的下一個案子在哪兒就行了。」向湛雲沒幾天就忙得將那瘋女人趕出腦外,即使他見到BMW的修理帳單時還曾恨恨的「想」起那女人。
見向湛雲臉上的表情,辛濟清即知他只是口頭上「忘記」,其實心裏還在記仇。
「是是是,你還是先回公寓拿晚宴裝吧,我實在很怕你一會兒又把整間事務所吼得震動,我們這兒可是百年建築。」辛濟清起身,帶著一絲笑意離去。
隨即,向湛雲也起身持了外套就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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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香鬢影,杯胱交錯,晶光投射,讓整個宴會現場看起來如夢似幻。無數身着正式禮服的達官貴人、政要商人們,全齊聚一堂,私語笑聲不斷傳出,輕柔悠揚的音樂飄回在空氣中。
祁晴臉色微白的躲到角落呼吸殘餘的新鮮空氣。
老天!這種宴會,還沒開始就讓她喘不過氣來,她好想就此離開,什麼都不管。
什麼慈善晚會,根本就是套內幕大會,明明她跟家裏的企業一點關係也沒有,為什麽她得回答公司今年的企畫方向,預計合作的對象?
她是幼稚園老師,不是公司總裁!那些人真是眼睛脫窗!
鼻尖嗅到淡淡的煙味,祁晴轉頭往煙味的方向探去,只見一名男子手夾著煙,站靠在落地窗外頭的陽台,看不清楚他的樣貌,唯有白色的煙清晰可見。
直覺地,她走向落地窗,只稍微遲疑一下便推開它走到外面。
清新的空氣、寂靜的氣氛與室內那喧嘩吵鬧和熱悶的空氣形成對比。
「呼——」祁晴吁出一口長氣,頓覺這兒是世外桃源,然後她憶起還有人在,因而偷偷覷眼先來的人。
藉由室內的燈光,可辨出那是個男人,男人似乎沒有查覺到她的到來,一逕盯着底下的花園,對於她的闖入未曾留意。
這讓祁晴放心些許,她走到另一頭,取出放在小提袋裏頭的名單,再拿出筆來一一將上頭的人名畫掉。
她有瞧見那些人,但那些人不是有帶女伴就是被女人團團圍住,她自認擠不過她們,於是棄權,只要一會兒慈善競標會她有標到東西,代表「MTA」給了晚會面子,就可以交差。
「唉!」輕嘆口氣,祁晴一心只想離開這個地方,卻怎麼也沒勇氣離開,若是太早離開,她也沒地方去,而這時回到家只會讓母親大人起疑。
不願招來一頓訓話的她,只好繼續待着。
「沒事別亂嘆氣,擾人安寧。」那男人開口說話了,聲音低沉,說起英語沒有腔調,分不出是哪裏人。
「對不起,只是情不自禁。」祁晴自認後來,總要給先到一點面子。
「情不自禁?」男人略篇偏首,一雙深沉的眸因室內的燈光而微微發亮,語間嗅得出些許笑意,只是祁晴分不清他是在笑自己還是在笑別的。
「家裏人硬要我來的,我不是很願意出席。」她怎麼跟個陌生人提起這種事啊,祁睛不禁懷疑自己的腦袋被宴會裏頭的氣氛給悶暈,才會隨口說出自己的心事。
「哦?不是來這種場合釣金龜婚的?」男人說話十分不客氣,語間的諷意讓祁晴無意維持自己的禮貌。
「是不是不關你的事。」祁晴皺著眉,覺得這個人講話的方式有令她厭惡地熟悉。
「也對,是不關我的事。」男人深吸口煙,丟到地上踩熄。
他沒事跟個女人扯這個做什麼?
「你有沒有環保概念啊,隨地亂丟煙蒂。」祁睛一見他亂丟煙蒂,一個箭步衝過去將他沒有踩熄的煙重重踩熄,直到不見那紅色的星星之火為止。
「哈哈……」男人的笑聲尖銳的讓祁晴沒來由的討厭起這個人來。
「你笑什麽?」
「現在有環保概念的小女生很少,你值得我笑上三天三夜以資讚賞。」她的舉動實在是太可愛了,他從沒見過行動這麼迅速的女生,而她這樣做的原因竟只是為了踩熄他的煙蒂。
「誰希罕你的稱讚啊!你小心亂丟煙蒂引發火災,到時被告吃牢飯。」
「你放心,若是引起火災,我也不過是提供這場地的主人一次更新這沒品味屋子的機會而已。他感謝我都來不及了,怎麽會告我?」說實在的,這幢房子不知是哪位「名家」設計的,能這麽俗麗也不容易。
「哈!你作夢!」這人夠狂妄,狂妄到令她想起前個星期遇到的學生父親。
一想起那男人,她就很不得啃他的肉,喝他的血,沒情沒義,冷血冷心,對自己的孩子漠不關心,誰當了他的孩子誰倒霉。
更重要的是,自那天後,她再也沒見過他,可惡!
「作夢也罷,總比面對現實的殘酷來得好。」男人突發的語重心長,讓祁晴微愣。
「沒事做啥這樣說?」祁晴吐出一句國語。
「是有感而發,不是突然。」男人也改以國語回她。
祁晴一聽,不禁一呆,沒想到這個看不清楚樣子的男人是台灣人,口音跟語氣都是台灣人的口音,只是因為在美國待久了,多了一點腔調。
「你你你……」」連三個你,祁晴吐不出其他話語來。
「怎麽?想用國語罵人卻沒想到我也是台灣人啊?」向湛雲好笑的看着眼前這名嬌小,微帶淺竭的黑髮自然而蓬鬆地垂在肩上,一襲白色CK緞質禮服染上室內投射的光,五官精緻,一雙眸靈巧兮的女子。
突然覺得她不陌生,但可笑的是,在紐約的上流社會中,華裔人士他認識的不多,而且會出席這種宴會的人也不多。
「我哪有罵你啊!你哪只耳朵聽到我罵你?」祁晴回復正常,皺眉看着背光的他。
「你的語氣很容易讓人不快,即使你沒有口出罵言。」向湛雲因見祁晴變臉而覺得暢快許多,胸中的悶氣全散。
這場宴會總算有可取之處。
「哪有!你才讓人不快到極點咧!先是在這兒抽煙又隨地丟煙蒂,沒有公德心!」祁晴忽然覺得自己瘋了,竟然在這兒跟個陌生男人吵起來,但她卻無法控制那流竄在自己身體內的怒潮,她急需要發泄。
「我沒有公德心礙到你了嗎?」怪了,這口氣愈來愈熟,好像在哪兒聽過!
祁晴的話語引發向湛雲不愉快的回憶之輪。
「是礙到所有人,如果全世界多幾個像你這種人,世界末日早到了。」
啊!他想起來了!向湛雲霎時臉色大變,顫抖的手指著祁晴,一瞼嫌惡的開口,「瘋女人?」
「我不是瘋女人。」祁晴聞言,整張甜美的小臉漾滿不悅。
這個人怎麼這樣,講話字字句句都帶刺,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欠他刺兩下一樣!
「不,你不會是X幼稚園那個神經女人吧?」向湛雲邊說,幾乎就肯定是她,一時間,新仇舊恨全湧上來。
「對……不對,什麼神經女人,我是哪裏的老師……」祁晴睜大眼看清男人的面孔,認出他的模樣,「你!」
那天那個欠扁的父親!
「我,我怎樣?」他都沒找她算帳了,她竟然敢自動送上門來。
「你這個懦夫,竟然連續好幾天要別人送你兒子來上學,分明就是心虛!」祁晴刻意留意了下送辛起耀來上課的男人,都不是他。
啊?!
向湛雲此刻有殺人的衝動。
難道她看不出來辛濟清才是辛起耀的父親嗎?那兩人像一個模子印出來的,不是父子也很難好不好?結果這女人竟然……竟然……
「我不是起耀的父親,這幾天送他上學的才是他的父親,有血緣正牌的父親,OK?」向湛雲很不願意開口澄清這顯而易見的事實,但祁晴逼得他非這麼做。
「你又在推卸責任。」祁晴沒見過這種父親。「這次的理由更過分。竟然連自己的兒子都不認。」
「喂,你講理一點好不好?我還沒結婚哪來的兒子啊!都說起耀不是我兒子了,你聽不懂國語啊!還是你需要英語來輔助!」
「起耀不是你兒子,那天你怎麼不否認,還乖乖的站在大太陽底下跟我談話,浪費我的唇舌。」祁晴咬牙切齒的說,想到那天彈琴的對象到頭來是搞錯的,不禁讓她感到挫敗。
而這一切,都是因為這個男人!
「你有給我機會說嗎?」他要為他的BMW報仇!即使他將有一輛Ferrari來補償。
「哼!那是因為你忙着在嘲笑我吧!」祁晴雙手交抱,滿臉不馴。
向湛雲眯起眼來瞪她,而她也毫不示弱地回瞪。
兩人僵持不下之際,室內的會場剛宣佈慈善競標會開始。
他們分神看眼會場,再瞪對方一眼,哼的一聲一道走進會場,誰也不讓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