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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島透心想,這種感覺就像整個腦子的每個角落都被吸塵器掃了一遍吧?他想不起來自己道底是誰,而且不管怎麼回想,腦子還是像作畫前的白紙般一片空白。眼前這個空間什麼都沒有,堆在房間一角的箱子,讓這個看似客廳的地方跟貨倉沒什麼兩樣,證實了男人所說------他剛搬來沒錯.
從沒有窗帘的窗外可以眺望到昏暗的夜色.隨着一聲輕響,暖氣機旋即動作起來.吹着還沒變暖的風,透忍不住打了個寒顫.男人把透的行李放在壁邊后,逕自走進開放式的廚房.連外套也沒脫的透茫然凝視男人的背影,他仍舊如此沉默.來到這裏之前,兩人先到二十四小時營業的餐廳吃飯,當時的氣氛就跟守夜沒什麼兩樣,沉重且令人難耐,周圍的吵雜更突顯自己這桌的安靜.或許在一的的有自己而已吧,男人的表情一如先前,面無表情讓人猜不出思緒.有些人或許很不愛說話,但這個男人可能比那些沉默的人還要極端地少開口.
透在兩個小時前出院,本來可以更早,卻因為配合男人下班時間拖晚了.透一開始在病房裏等着男人,近黃昏時改到等候處去.為了打發時間看電視時,一個從入口探出頭來的護士還笑着問‘咦?我還以為你已經出院了’,透也只有苦笑以對‘接我的人七點才會到,我被新病患給趕出病房了.’
到了晚上六點,醫院四處飄散的食物香味讓透的肚子餓得咕咕叫.心想他怎麼還沒來時,剛才那護士換上便服準備下班前又繞到等候處來,塞給他一些喝茶配的點心.
"你出院之後會變寂寞呢,連池上老先生看起來都有點無精打采呢,他大概已經把你當孫子看待了"
因為骨關節脫臼住院的池上老先生不但饒舌又喜歡冷潮熱諷,護士們都偷偷叫他‘臭老頭’.剛好睡在他對面病床的透算是倒霉吧,三不五時就被他抓着大談‘昭和的激動期’,除了老先生所屬的航空部隊外,透連他次男的孫子名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但是他知道我我要出院時,還說‘這樣會比較通風一點’哩"
身高180的透每次經過池上老先面前就會被他叨念,‘不要遮住太陽’‘長的那麼高大真礙眼’之類的牢騷,但護士搖晃着右手食指嘖了兩聲.
"他是嘴壞而已,其實很喜歡你.之前還有病患不喜歡他嘮叨而要求換病房,但你沒有這麼做吧?"
他是不善拒絕而已,並沒有多愛聽.護士笑着拍拍透的肩膀.
"往後雖然會很辛苦,不過你是個好孩子,應該可以度過難關的.加油啰."
或許對方只是做做表面功夫,但鼓勵的話聽在透的耳里還是很高興.儘管這並無法消除他心中的不安.出院之後就不能以’病人’來當擋箭牌了.就算沒有恢復記憶,也必須要投入社會.就算什麼都想不起來,什麼也不會做都一樣.
聽到了喇叭聲,透才回過神來.在發獃的當兒房間已經變暖了,開水煮開的氣聲從廚房裏傳來.
透走到窗前,想知道喇叭聲從何而來,可惜窗外一片昏暗什麼也看不見.映照着黑夜的玻璃上,出現一名年輕男人陌生的臉.那是自己每天都要看的一張臉.都已經過了快三個月,他還無法適應這張’臉’,這張名叫‘高久透’二十二歲男人的臉,也是自己的臉.但每次看仍舊像在看別人照片一樣陌生.
地板的擠壓聲讓他轉過頭來,男人拿着兩個馬克杯緩緩走近,那香醇的味道瀰漫在這殺風景的房間裏.男人將其中一杯遞給他.
"謝謝!"
那是跟醫院自販機完全不同的濃郁咖啡,男人走到窗邊,邊喝咖啡邊眺望夜景.
他說自己叫做藤島啟志,今年二十八歲.身高比透矮了十公分左右,身材纖細,臉上的五官也都不大.相貌端正的他看起來會不引人注意,多半是被那無法猜透心思的面無表情所影響.不論何時都梳理整齊的頭髮,連一條縐褶也沒有的襯衫,都配合著他的神情給人一種神經質的冰冷印象.然而周遭的評價似乎無法影響男人,他仍舊我行我素,卻不是全然冷漠.
男人轉過頭來,跟透視線相遇后不自然地轉開.
"我幫你準備好了所有的生活必需品,不夠的話儘管告訴我,不用客氣."
"真的…很感謝你"
面對透的誠惶誠恐,藤島繼續面無表情地喝咖啡.他怎麼不跟普通人一樣地響應,好歹也說句’不用客氣’或是’以後也請多指教’,這樣自己也能輕鬆一點.這種話都接不下去的感覺讓透不知道應該如何應對,每次跟男人講話都是這種模式.
跟藤島在一起已經三個月了,自己對他總還有點客氣,而他似乎也保持着距離.透很難想像自己一前居然跟這個男人像好友一樣地說話.如果是’前輩和後輩’的話還可以理解,但藤島一開始就明說了’我是你的朋友’.
"你累了吧?早點休息"
今天一整天也沒做什麼事,是沒有累到需要休息的地步.但一想到"休息=一個人"時,透忽然想從現在這種尷尬的氣氛中脫離出來.
"那我就不客氣了"
藤島點點頭.進房之前,透把喝完的馬克杯拿到廚房去洗.不知道怎麼使用水龍頭的他,轉不出熱水只好用冷水洗,沒兩下就冰的快凍僵了.
他拿着自己的行李,摩擦着雙手往那個一進門藤島就說‘那是你房間’的方向走去.一踏進房間,滿室就像春天般溫暖.透呆站在只有一張床的六坪大房間,聽着暖氣機轉動的聲音.
"我是誰?"
他問着自己.可惜答案並未藏在他腦子裏的任何一個抽屜里.
他好象在三個月前,就是八月中旬發生車禍.記憶會如此曖昧,是因為這也是從別人口中聽來的,自己根本什麼都不記得.唯一記得的只有醒來的時候,看到環繞在自己四周的治療機器而已.
他一睜開眼睛,護士就問他叫什麼名字,他知道別人在問他的名字,卻說不出來.而且不只名字,他連自己的年齡,地址,工作,家人全都像被橡皮擦擦掉般,忘的一乾二凈.
他已經夠混亂了,沒想到醫生和護士似乎比他更緊張.半晌之後,一個男人走進病房,是一張陌生的臉.對方表情僵硬地凝視他幾秒后,對醫生說'沒有錯他就是高久透.'高久透...高久透........即使聽到自己的名字他也毫無反應,就像聽到別人的名字一樣.
他的傷包括臉部擦傷,右肺損傷,肋骨和鎖骨骨折以及右腕脫臼,加上頭部受到重擊導致記憶受損.肉體上的傷只要住院三個月就可以痊癒,但記憶就好象遺落在車禍現場般....還沒有找回來.
完全空白的記憶令人感到害怕,他不知道自己的出生地,被誰撫養長大,有過哪些朋友或有什麼樣的學生時代,以前做過什麼,現在又想做什麼.....那種前後都看不到道路的感覺讓他顫慄不安,他忍不住像旁人傾訴自己的不解和痛苦.這時,出事之初所送抵的醫院急診室醫生這麼告訴他:
"以失去記憶的病例來說,很難說何時能夠恢復過來.說極端一點,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是二十年以後.我勸你與其煩惱過去,不如積極面對未來如何?高久先生您還年輕啊."
開什麼玩笑.失去記憶的人又不是你,你當然說的輕鬆.我連自己喜歡什麼,討厭什麼,對什麼有興趣都不知道,又要怎麼去展望和面對未來?要怎麼從零出發?想這麼反駁醫生的透,最後還是咬着嘴唇把話吞回去.
他在那間醫院住不到一個禮拜.因為藤島堅持把他轉到'有熟人'在的別家醫院.對方雖然沒有事先跟透商量,但找不到拒絕理由的透也就順着男人的意思.
在住院這段時間,唯一來探望自己的只有藤島.他只能寄望從每天都來看自己一次的藤島口中知道一些往事.但是極端沉默的藤島卻拖慢了透重築自己記憶的腳步.
據藤島的說法是,透自小父母雙亡,是個連親戚和兄弟都沒有的天涯孤獨人.學歷是高中畢業,之前從事宅即便司機的工作.後來因為某些糾紛被公司解僱,住的地方也因為付不出房租而被退掉.
男人說得淡然,透也好象聽着別人的不幸般地毫無感覺.但是身體狀況漸漸好轉,需要面對出院的時候,他開始擔心起往後生活了.雖然自己的住院和治療費可以用車禍的保險賠償來支付,但剩下的錢並不足以支付新房子的租金.之前醒來時,藤島說'這是你的貴重品'而交給透的袋中,只有印章和保險證,以及一個裝着三萬塊錢的咖啡色信封.沒看到手機的透訝異地問'我沒有辦手機嗎?'藤島只淡淡回答'那是公司幫你辦的,你在離職的時候也順便還回去了'.看來自己是沒有手機.貴重物品中連存摺也沒有,表示他沒有存款,所以透出車禍時身上僅有的三千六百五十元加上信封里的錢,總額有三萬三千六百五十元就是他的總財產了.
他想跟藤島借點生活費卻很難啟齒.這個不存在於記憶中的朋友,不管是保險或住院的細節全是他一手處理,此外還每天不間歇地來探望.照理說應該是很好的朋友才對,但藤島莫名疏遠的感覺卻讓透對自己的判斷心生懷疑.
出院前一個禮拜,藤島向透提出了'出院后,要不要暫時住到我哪裏?'的建議.透心中雖然鬆了一口氣,卻也隱約感到不安.他知道藤島不是個壞人,也知道他對自己很親切,但那時而浮現難以言喻的疏遠感卻讓他一直很在意.
透曾經試着想打破兩人之間的藩籬,問說'我們在哪裏認識的?'結果藤島沉默的時間長到透幾乎覺得自己被無視時才回答'我們在同一個地方打工'.想再繼續問他在哪裏時,他已經走出病房,話題就到此打住了
即使一起工作,自己跟這個大六歲的男人之間會有什麼共通點呢?過了三個月之後的現在,透還是搞不清楚.
或許是長期住院的影響吧.護士每天早上六點半來抽血時一定會醒來的透,似乎養成了習慣,即使搬到新住所也是按時醒來,看到牆壁上的時鐘,他忍不住笑了出來.房間的空氣相當冰冷,完全不想從溫暖的被窩裏起來的透賴了半天床后,忽然聽到外面有人敲門.他趕緊跳起來,時間已經七點半了.一想到這裏又不是醫院,自己怎麼可以賴床,透羞愧地走到門邊.
看到穿着深灰色西裝,頭髮梳理的非常整齊的藤島,透下意識也挺直背脊.自己一頭亂髮和縐巴巴睡衣的邋遢模樣讓他感到羞恥.
"我要去上班.......大概晚上七點半會回來."
藤島把一張對摺的一萬元紙鈔和鑰匙交給透.
"這是家裏的鑰匙.你肚子餓的話就去買點什麼東西吃吧."
"你給太多了啦."
"剩下的你就買些必需品吧."
把錢和鑰匙塞到透壽終后,藤島就出門了.剩下的是揮之不去的尷尬感覺.透的財產在住院時因為買個果汁之類應付嘴饞的食物后,已經去掉一半.剩下的錢頂多只能再撐一個月吧.雖然遲早都要面對這種狀況......不過透這才體會到什麼叫做當小白臉的感覺.
不能再這樣下去,不能平白接受男人的恩惠.他的傷已經復原,就算失去記憶也能工作.透激勵似地拍拍自己的臉頰走出房間.
他洗完臉,拿出從住院時用到現在的T字型刮鬍刀剃掉鬍渣.神清氣爽地回到房間換上襯衫和牛仔褲,再穿上外套.把鑰匙放進口袋後走出房門.走到大門玄關前的通路往下看,才發現靠後面一點的地方有個小公園,大概有國小操場那麼大.
他搭電梯下到一樓,走出公寓大門后,不時確認一下左右兩邊的路,然後才進入公園.他走在公園中央水池邊的環狀小路上,旁邊有沙坑,鞦韆,單杠.距離水池不遠處的小亭子裏,有兩個帶着小孩的主婦正在愉快談天.
走過公園穿過前面的道路,就市以着拱門的商店街.看來相當老舊的商店街,連店的門面都頗老氣.因為時間還早,沒有一家店門是開的.穿過地下街就到地下鐵站,對面有家書店,稍遠一點可以看到葯妝店的招牌.
幾次回頭確認藤島公寓的位置后,透才敢放心在周圍散步.萬一迷路回不了家可就慘了.他不知道藤島家的電話和地址,就算迷路去找警察救助也說不出自己的姓名年齡.冷風颳起幾片黃葉劃過他的耳邊落下,他縮起背,冷得把手插在外套口袋裏.
不敢走遠的不安讓透到了葯妝店就折回來.走着走着聽到腹中咕聲大作,便朝公園外側走去,正好看見斜對面的一家便利商店.透走到門口,發現貼在玻璃上的招募人才的廣告,一直看到店員好奇地探出頭來.
藤島晚上八點才回來.他一臉疲憊地走進客廳,對正在看電視的透說了一聲'我回來了',就把便利商店的膠袋放在兩人用的廚房餐桌上.
"我買了晚餐回來.我要去換衣服,你可以先吃."
藤島說完了就逕自回房.透把袋中的食物拿出來擺在桌上,等藤島出來之後在一起吃.他買了兩個綜合便當和兩瓶茶.跟其它獨居的男人一樣,藤島也不自己下廚.
換好衣服出來的藤島開始默默進食.他吃完便當,把空盒丟到垃圾桶后就要進自己房間,透趕緊叫住他.
"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藤島回到廚房餐桌旁坐下,他看着透手邊的資料低語:
"履歷表....."
"我要到公園旁邊那家便利商店打工,時間是晚上,對方要我寫好履歷表后明天送過去.但我什麼也不記得了,所以......履歷表一定要從小學校明寫起嗎?"
男人沒有說話,只是凝視着履歷表發獃.
"不用寫小學校名,只要寫高中和以前待過的公司就好吧."
"高中........."
就是想不起來啊,透嘆了一口氣.
"都立祥陽學園."
聽到旁邊傳來的聲音,透抬起頭來.
"你的高中校名"
看到藤島向自己伸出手,透趕緊把筆遞給他.藤島在墊於履歷表下的厚紙板上寫了高中校名和透三個月前就職的公司名稱.透參考着履歷表中所附贈的模板照抄起來.
"你為什麼要到便利商店打工?"
藤島的口氣雖不嚴厲,卻隱隱透着責備.
"那裏比較近,而且很快就能賺到錢.一直受你照顧我覺得過意不去,而且也想自己存點錢...."
"你不用擔心錢的事."
男人的聲音僵硬.
"但是我不喜歡一直受別人照顧啊.對了,有時間的話我可以整理一下堆在牆邊的那些箱子嗎?"
"你沒必要做那些事."
"是有些箱子不方便打開嗎?"
"我不是請你來幫我整理房間.你完全不用作家事,只要顧自己就好了"
透知道藤島是尊重自己才這麼說,但他沒有悠哉到直接依賴別人的付出和好意.
"反正我白天沒事,太閑的話也會覺得渾身不自在,你就讓我整理吧."
藤島皺眉板起臉,只是整理箱子而已,需要這麼嚴肅嗎?在漫長的沉默后,男人終於開口:
"你高興的話就整理吧,但絕對不要把做家事當作是'自己的義務'."
透雖然被便利商店採用,不過半夜零點上到隔天早上八點的夜班一開始做起來實在很辛苦.在鳥囀的清晨里,跟才剛要去上班的上班族擦身而過,一回到家裏累的馬上倒頭就睡,一直睡到黃昏才醒過來開始活動,透覺得自己好象快變成吸血鬼了.不過這種夜貓子的生活,才一個禮拜透就習慣了.
他沒有把自己失去記憶的事告訴同事,他不想被同情或成為別人好奇的目標.
一個叫楠田正彥的大學生也跟透一樣上夜班,只差兩歲的兩人很就成為談的來的朋友.聊久了之後難免會出現一些類似'你是哪裏人?'或是'你高中是什麼社團?'的問題,透一開始還會隨便敷衍,後來懶得撒謊就先跟他下但書叫他別泄漏出去,然後把實請說了出來.
一開始楠田還以為透在開玩笑,透也懶的跟他強調.三天後,楠田才回問他'你那天說的話都是真的嗎?'
他沒有同情失去記憶的透,只覺得像是漫畫裏才會出現的劇情般而感到有趣.回到家裏也是看着一張死氣沉沉的臉的透,反而覺得楠田這種不深入卻又明朗的接受方式讓他輕鬆多了.
這天晚上,他也跟楠田上夜班.夜班和日班不同,就算客人少,該補的貨和整理打掃一樣不能少.剛跟日班交接過的兩人懶的立刻上工,就站在收銀台裏面發獃.楠田還A了一本架上的漫畫,在監視器的死角偷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