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有人傷得了你?”半躺在上位白玉座上的男子撐着下顎,看着站在空曠大殿裏的美麗女子。“仙子,你不是在和我說笑吧!”
“山主明鑒,傷了我的,不是個普通的妖魔或者精怪。”那女子咬了咬下唇:“我已經儘力了,可是我不是他的對手,反倒被他吸取了近百年的修為。”
“喔?真有這樣的事?”男子站起了身子,衣袂飄飄地走下了白玉台階,直走到了那女子的面前。
那女子忍不住暗自退後了一些,垂下了頭。
“仙子,你還記不記得我耗費心力,把你從異層界陣里救出來的時候,你答應過我什麼?”他微笑着問。
“記得……必須服膺于山主,遵從山主的心意行事。”
“我還以為你是在天上待得太久了,總覺得自己是什麼高高在上的神仙!”他面色一變,異常陰沉地說:“掌燈,別忘了,你違反天規,早就不是什麼九天上的仙子。如果現在連這點小事也做不好,我要你這廢物又有什麼用處?”
掌燈一個哆嗦,臉都白了。
“是掌燈沒用,請山主不要怪罪!”她急忙為自己辯解着:“不是我沒有儘力,實在是那東西邪門得很,我怕鬥不過他,枉自送了性命,才倉惶遁逃的。”
“掌燈!既然儘力了,你還這麼害怕做什麼?”他又揚起了笑容:“你告訴我,究竟是誰能讓你這麼狼狽的?”
“我原本以為只是個普通的鬼怪,所以也沒放在心上,就讓山主供我役使的小妖去……”掌燈源源本本地稟告着,不敢遺漏半點細節:“沒想到他看見我額上的刻印以後,突然放鬆了警覺,我才能趁機離開。”
“還有能吸取法力的本事?”他想了想:“你說說看,那到底是個什麼樣子的人?”
“他的樣子起初和普通的幽魂沒什麼區別,可是他吸取了法力以後,就實體化了。”掌燈猶豫了一下以後才說:“要是說他長什麼模樣……雖然我沒有看得十分清楚,可是那人應該是長得很美的……不但很美,而且隱有傲然神氣,連上界諸仙也少有這樣的。”
“不是鬼魂?”他轉身走回了座上:“沒有妖氣也不是神仙?這倒是有趣了。只可惜我不會數算命運的本領,否則的話,不是簡單了許多?”
掌燈知道他喜怒無常,往往因為一句話就動了殺機,不敢隨便接他的話。
“掌燈,你在洛陽侯那裏也有五六年的時間了吧!”
“是。”
“嗯!也差不多是時候了。”
掌燈一怔。
“掌燈……曾經有人當著我的面,說我做了會讓自己後悔的事。”他舉起自己的右手細細看着,像是那上面有什麼值得仔細研究的東西一樣。“你猜,我會怎麼處置這個人呢?”
正在猜測他看什麼的掌燈聞言直覺地答道:“殺了他嗎?”
“掌燈,你真是慈悲的仙子呢!”他笑出了聲,然後又突然斂去了笑容:“殺了?不是太簡單無趣了嗎?她說我要後悔,我就讓她先嘗嘗後悔的滋味。她最想要什麼,就永遠得不到什麼。要讓她後悔生生世世,這樣,才能解我心頭之恨……”
……我當年說的話,你現在可明白了嗎?這就是你要逞一時口舌之快的後果……
“掌燈,洛陽侯對你很好,是嗎?”他又問。
“是……”掌燈戰戰兢兢地答了:“他總是百般討好於我。”
“你看,凡人啊!”他仰起頭。
嘲諷的笑聲在空蕩的大殿裏撞擊出陣陣回聲。
***
洛陽侯府,有一處梅林。
蒼總是站在梅林里,帶着滿心的迷茫。
白雪……梅花……
像是想起了什麼,轉眼又像是遺忘得更多……
天上飄飄揚揚地下起了雪。
他伸了幾次手,最後還是在枝頭上折下了一枝帶雪的梅花。
數萼初含雪……
他摸上了自己的心口,突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逆風如解意……
“逆風……如解意……”他斷斷續續地念着。
***
“聽說侯爺的府上,有一處廣闊梅林,風景如畫。不知是否能有幸一游呢?”
“這……”俞韜的臉上露出了為難:“只是幾株老梅,實在不敢拿來污了貴客的眼睛。青王若是想要賞梅,洛陽城東有梅林千頃,我們可以到那裏……”
“我只是隨口說說,如若主人不便,我也不敢強求。”貴客笑着說。
“這……只是……”只是因為那個鬼沒日沒夜地待在梅林里瞎逛悠,把他洛陽侯的梅林當作了自己的領地。去是無妨,可要有個萬一……“只是因為……”
“我說算了。”貴客擺了擺手:“我雖然是想看梅花,不過主要還是為了拜訪侯爺和看望疏影這才微服而來的。”
“王爺實在太客氣了,其實沒有什麼不便的,我只是怕言過其實,王爺會覺得失望。”這人可得罪不起,再說大白天的,那個鬼也許不在梅林里,看一眼就走,應該沒什麼問題!“得青王垂愛,這是我的榮幸,那我們這就過去吧!”
貴客含笑站起,跟着引路的俞韜往後院的梅林去了。
青石小徑,疏影橫斜……
“王爺,這就是我家的梅林。”俞韜環顧了一樣,看見沒什麼異樣,放下了心,高興地介紹着:“不知青王是否覺得……王爺!王爺!”
這青王是怎麼了?
“啊!我是沒想到,侯爺居然是如此風雅的人物。”青王像是回過了神,笑着說:“這梅林規模不小,照顧起來頗費心力吧!”
“王爺過獎了!”
兩人說著客套推崇的話,沿着小徑漸漸往梅林里走去。
“青王,這雪下大了,我們還是回前廳去喝杯酒暖暖身子吧!”往裏走的只有青王一個人,俞韜可是滿心不願:“不如等雪停了再來……”
“噯!踏雪尋梅,這麼難得的雅事怎麼可以錯過了?”可惜,別人的興緻高昂。
俞韜只能摸摸鼻子跟着走,暗暗禱告不要出什麼亂子了。
“……”
“侯爺,你可聽見了?”貴客停下了腳步,滿臉驚訝地問着俞韜:“像是有什麼聲音……”
“沒有!”俞韜用力搖頭。
“是人聲……是有什麼人在說話……”貴客側耳傾聽,辯明方向後直直走了過去。
“青王!”俞韜跺了跺腳,覺得要糟,只能快步跟上。
漫天細雪,滿目寒梅……
天地白茫一片之中,孤獨地站着一個人影。
白衣,白傘,長發……
修長的白衣人影,撐着白色的綢傘,傘上畫著一枝墨色梅花,從傘沿下只看見長長的烏黑頭髮直拖到地面上,迤邐已極……
只看見背影,已經足以令人感嘆,如斯高潔,恍若仙人……
如玉的手從白色的衣袖裏伸了出來,在身旁的梅樹上折了一枝梅花。
風裏傳來飄忽的聲音。
“逆風……如解意……”
逆風如解意……
手心猛地一痛,直扯痛了胸口。
他的腳步停了下來,抬起了自己的右手。
恍如被炙傷的烙印,形狀異常美麗的傷痕佔據了手心,幾乎完全遮掩了掌上原本的紋路……
抬起眼睛,眼裏映入了一張高貴傲然的容顏……
一雙眼睛……
深得看不見底……
蒼淡然地看着,平時總在混亂的思緒這一刻這麼清明,讓他自己也覺得吃驚。
這雙眼睛,在哪裏看過呢?
就算見過的……也忘了吧!
忘了好多的事情呢……
淡然地走過了這個人的身邊,錯身時停了下來,看了看自己手裏的梅花,然後遞了過去。
“給你。”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
鬆開手,對方沒有接到,梅花落到了地上。
他低頭看看落到雪裏的梅花,沒有原因地嘆了口氣。
低低長長,隱隱約約地嘆了口氣。
“碎了……”梅花落到地上,摔碎了花瓣。
他再沒有看第二眼,頭也不回地走了。
“王爺!王爺!”俞韜站在一旁,驚訝地看見貴客臉色古怪地站在那裏看着地上的那枝梅花。
“不是他!不可能是他!”青王緩緩搖頭。
“不是誰?”俞韜一頭霧水地問,趁機又找借口解釋:“青王可是指剛才那人?那只是寄居在這裏的一個閑人,別看他貌似天人,可惜腦子不大正常,王爺不要理他就是了。”
“天人……對!那不是凡人的模樣……”
“啊!王爺!”俞韜沒有注意他在說些什麼,倒是看到令他心驚肉跳的事:“你的手怎麼了?”
順着青王垂放在身邊的指尖,鮮血一滴滴地掉落下來,鮮紅的血液在雪地上顯得觸目驚心。
手心結痂了近百年的傷口……裂開了……
***
“聽說,青王來了。”趙玉清靠在窗邊,也不知是在說給誰聽:“他是那個疏影的義兄,因為聽說她病了,專程來探望她的。青王在朝廷里勢力很大,侯爺當然要好好招待他的。”
“青……”
“其實……侯爺也待我不薄了,寧願得罪青王,也把我這個無謂的擺設放在家裏。”趙玉清苦澀一笑:“大家都在等我病死吧!要是我死了,責任,道義……什麼都說得過了。這麼看來,我還是死了的好……”
毫無用處的人……沒有用處的情感……
眼淚被接住了。
趙玉清怔怔地看着在月色下晶瑩剔透的液體,然後抬頭看着那個總是接住她眼淚的人。
“眼淚……”蒼的另一隻手摸上了自己的面頰:“我沒有……”
“沒有好啊!沒有,就不會傷心。”
“可是……”那個聲音虛無空曠:“我想哭的……”
“為什麼?你為什麼要哭?”
“碎了……”他朝窗外伸出了手:“其實,我是想哭的……可是,沒有眼淚……”
左手的掌心,像是有着圖案的炙痕深深地嵌進了皮肉,猙獰地開裂着,卻沒有血……
沒有了淚,也沒有了血……
什麼……都沒有了……
為什麼還是這麼痛……
青鱗……
你為什麼要騙我呢?
我只是想要一個愛我的人,我只是不想這麼孤獨地活着。
你若不愛我,也不該騙我的。
青鱗……我只是要你送我一握月光,你又給了我什麼呢……
你可知道,我有多麼傷心,我有多麼傷心……
“夠了!”他用力閉上眼睛,長長的黑髮在半空中飛揚,漸漸變成了深深的綠,右手緊握成拳,發出了強烈的光芒。
好一會,光芒漸漸暗淡下來的時候,他的額頭已經滿是冷汗。
張開眼睛,深綠色的眼珠再也遮掩不住。
都是因為這凝聚了意念的刻印!
連魂飛魄散了也要讓我永永遠遠記得……
攤開手掌,裂開的皮肉重新凝結了起來,宛如新愈的傷口一般……
“我是青鱗!你的名字是蒼嗎?”
蒼回過了頭,看見了昨天看見的那個人。
那個沒有接住梅花的人……
眼睛是綠色的!
“你的頭髮眼睛……是綠色的……”他說:“真奇怪……”
青鱗微微眯了下眼睛。
“你不是也很奇怪嗎?你到底是從哪裏來的呢?”
“我忘了……”他心不在焉地回答。
“昨天,你為什麼要送梅花給我?”青鱗笑着說:“說起來,以前我也折過梅花給人,本來是開玩笑的,卻沒有想到那個人居然認認真真地收下了。所以,我每次想到折梅都會覺得很有趣!”
“嗯……”他把頭轉回去,一付不想多說的架勢。
“不過,他死了以後,我就再也沒有折過梅花送給別人。”青鱗笑了笑:“我常想,他要是沒有那麼早死,也許我就不會覺得不甘心了。我贏了……卻總覺得這勝利是他施捨給我的。”
蒼看着眼前的梅花,什麼也沒有聽進去。
“真的很巧,我和他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也是在一片梅林,我折梅花給他的時候,就是念了那首詩。”青鱗折了一枝梅花放在手裏:“數萼初含雪,孤標畫本難。香中別有韻,清極不知寒。橫笛和愁聽,斜技依病看。逆風如解意,容易莫摧殘。”
蒼背對着他,眨了一下眼睛。
“他的名字裏也有個蒼字。”青鱗嘆了口氣,揉碎了枝頭的梅花:“昨天看見你的時候,我差一點以為你就是他呢!”
“青鱗……”
青鱗突然一怔,手裏的梅花飄落到了地上。
蒼轉過了身,臉上有着困惑。
“我不記得了……你認識我的嗎……”
青鱗搖頭。
“真的?我還以為……總有人認識我的……”蒼慢慢走了,一邊走一邊還在自言自語:“不認識……不認識呢……”
逆風如解意,容易莫摧殘……
只可惜無情的風總不解人意……
“掌燈。”青鱗輕聲地喊道。
“山主。”掌燈的身影出現在一旁。
“你說……他到底是什麼呢?”
“啊?難道連山主也……”卻看見青鱗的笑容,立刻低下了頭:“掌燈不知……”
“真像……”青鱗像是想到了什麼,笑容隱去了。
“像什麼?”
“像我曾經認識的一個人……卻又不是……”青鱗面無表情地說:“那個人,是個凡人,他說愛着我,我卻讓千鬼萬妖把他啃食殆盡。掌燈……你說,我是不是太殘忍了……”
“總有些凡人……和別人不同……”許多年前,她也見過一個:“為了情,那麼決絕……我們比不上的……”
“掌燈。”他的聲音越發柔和起來。“你要記得,我最討厭別人說我比不上什麼……特別是凡人這一類的……”
掌燈再不敢說話。
“我們來看看吧!到底是誰做的……居然還有人知道……”
***
“你在問我?你是誰……”一片梅林中,有人茫然地問。
“我是青鱗啊!不是已經見過幾面了嗎?”青鱗好脾氣地回答。
“是嗎……”蒼毫不在意地說:“我不記得了……”
“你好像常常忘記東西。”
“是啊!”
“是為什麼呢?”
“不知道……”
青鱗站在他的身後,臉上說不出是什麼表情。
完全被忽視了……
“我能知道是誰把你封進畫裏的嗎?”他強壓下心裏的不滿,接着問:“那個使用上古鎖魂陣封你的人……是誰呢?”
這一點,十分重要。
上古鎖魂陣,居然還有人能用上古時的陣術。雖然做得不是十分完美,可這件事的本身就足夠讓人驚訝了。
這種陣術可不是人人能列的……
“陣?”蒼一臉木然地看着他:“什麼陣……”
“上古鎖魂陣。”
“不記得了……”
青鱗終於再也維持不住臉上的微笑。
“你!”
“我……我什麼……”蒼轉過頭來看他:“你是誰啊?”
青鱗在還控制得住自己的時候轉身就走。
蒼站在原地,看着他走遠。
他抬起了自己的左手,看着掌心的炙痕。
傷痕……為了什麼受的傷……
為什麼這個傷,總也好不了呢?
“什麼傷……是做了鬼也好不了的呢?又為什麼……我總是在忘記,慢慢忘記……”
那個人是……青……
“好像叫做……”他下意識地說:“青……青鱗……”
青鱗……
“在哪裏聽過……”他閉起眼睛,風裏依稀傳來聲聲呼喚。
青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