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你是不是有點太多愁善感了?”

北澤緊緊握住了大宮的右手。

“遇到什麼不愉快的事情了嗎?算了，這些都無所謂了。”

凝視着大宮，他嘆了口氣。

“去哪裏都可以哦。”

北澤做出了和以前不一樣的回答。大宮不知道他的想像力擴展到了哪裏。雖然不知道，但是這個同意和他出走的回答，已經足夠讓他滿足了。大宮和他拉開了一點距離。

“我想和你分手。”

這句話簡單的滑出了嘴邊，讓他大大睜開了眼睛。

“我已經不想再和你見面。”

北澤原本一直在笑的表情轉眼之間僵硬了起來。

“你在胡說什麼呢?一會兒想要去別的地方，一會兒又想要分手。”

“我有一個交往了兩年的對象，我想和那個人一直在一起。”

北澤嘴巴半張，好像顫抖着一樣的眼睛只是死死凝視着自己。他的雙手好像無法掩飾煩躁一樣重複着張開握住。

“可是，可是，你不是說你愛我嗎?你說想要一直呆在我的身邊，叫我絕對不要和其他人上床嗎?”

他的聲音聽起來有種拚命的感覺，大宮的胸口就好像快要被撕裂了一樣。即使如此他還是做出了最後的一擊。

“這種程度的事情，我對誰都可以說。”

大大的眼睛睜得更大了。

“所以我不能去宮崎，不能和你去任何地方。”

能夠聽見海浪的聲音。北澤沒有反問，而且，也沒有哭泣。

晚上十一點，大宮在咖啡店關門的時間去接千博。高野指了指店子裏面，說了句“他睡著了”。因為他一向都以案頭工作為主，很少運動，所以突然的肉體勞動好像讓他非常疲勞。

“他看起來不是已經精神不少了嗎?”

替大宮端了一杯冰咖啡之後，高野笑了出來。

“在他自殺送他送醫院的時候，我還以為真的完蛋了呢。不過只要不勉強他去工作，偶爾讓他放鬆一下的話，感覺不是也不錯嘛?”

大宮喝了一口還帶着甜味的咖啡。

“你們進展的還挺順利吧?千博很得意的向我炫耀，那小子果然還是喜歡我哦。”

大宮用吸管攪拌了一下咖啡，冰塊發出了咔嚓聲。

“什麼我愛你，我喜歡你，你很可愛，嘴上說說都非常簡單。”

高野表情詫異。

“裝出溫柔的樣子撫摸他，吻他，和他上床的話他就不會抱怨。適當的恭維他一下，滿足了他的自尊他的心情就會好轉。比起以前那樣每隔三十分鐘就要接電話，整天都被監視的狀態來，這樣絕對還要輕鬆的多。”

面對高野的沉默。大宮吸了一口咖啡。

“你這種口氣未免也太過分了吧?我是相信你才把千博託付給你的，可是你卻……”

大宮若無其事的撩起了被汗水打濕的劉海。

“那就乾脆還是請高野先生回收他吧，我可以用熨斗燙乾淨后奉還哦。”

啪的一聲，大宮的右頰一片刺痛。

“對、對不起。”

給了大宮一個耳光之後，高野表情動搖的低垂下了眼睛。

“沒關係。反正我自己也知道說了很過分的事情。可是我自己也不知道應該如何給自己的心情一個解釋。千博希望和我恢復成戀人關係。既然如此，我也只能裝成喜歡他的樣子了吧?啊，千博就不能快點厭倦我嗎?我可是巴不得儘可能提早離開他啊。”

“大宮……”

高野的聲音非常困惑。大宮深深嘆了口氣。

“哪怕是一分一秒也好，我想儘快從千博身上獲得解放，我想得到自由。我已經不想對他說我愛你，已經不想吻他。做愛的話就更加是地獄。因為看見他的面孔我就興奮不起來所以我遮住他的眼睛，因為聽見他的聲音我就會萎縮，所以我堵住他的嘴。用毛巾之類的，就是那種的玩具。因為千博原本就喜歡這些，所以對他反而正合適。”

大宮用雙手粗魯的搔着頭髮。

“我喜歡那個孩子!高野你也還記得吧?在我旁邊吃着三明治的那個大學生。雖然他是個大胃王而且嘴巴很壞，但是天真直率，非常的可愛。我早在遇見千博之前就認識了那孩子。五年前，我認識了還是初中生的那孩子，真心的愛上了他，對他進行告白；可是結果卻很乾脆的被甩掉了。可是我有好一段時間都沒注意到自己是被甩了。因為那孩子回了鄉下，所以一直認為沒有聯絡是因為那個緣故。暑假結束之後，那孩子就會回來，然後我們可以再次見面。所以我一直期待着暑假的結束。但是暑假結束之後那孩子也沒有任何的聯絡。我無法忍耐，所以就跑到他們的初中前面等他，但是即使如此也沒能見到他。我當時很受打擊。在明白自己被甩了的時候，我甚至決心今後都絕對不要再單相思了。因為那時候我也辭掉了工作。所以一整天都在家裏發獃、生氣、難過……，可是儘管如此還是想見到他，這讓我格外的不甘心。過了五年之後，當我好不容易開始忘記這種心情的時候，他卻又出現在了我的面前。最初我覺得真是諷刺。為什麼老天要特意把我無法得到的東西故意展現在我的面前呢?可是不久之後，我開始覺得我們的再會不是諷刺，而是某種的命運吧。是讓我和那孩子再一次墜入愛河的命運吧?”

大宮緩緩抬起頭，和高野的視線接觸到一起之後笑了一下。

“和那孩子在一起的時候，我根本就無法討價還價。因為根本就沒有那種餘力了。我只想着見他、吻他、抱他，這些直截了當的感情佔據了我的全部，讓我無法看見前面，腦袋一片空白。除了那個孩子以外，我沒有對任何其他人擁有過這種可以破壞整個人一樣的強烈的感情。如果是那個孩子的話，如果是他的話，就算要我怎麼樣都無所謂……”

大宮的感情激動了起來，就連在和北澤說分手的時候都沒有出現的淚水溢出了眼眶。

“所謂的戀愛難道必須是束縛到這種程度的東西嗎?我愛上了那個人，所以我希望和千博分手。但是千博卻不願意。我的心明明已經屬於了那個人，和這樣的我在一起，千博又有什麼可高興的呢?”

感覺上就好像是千博所需要的東西只是大宮呆在他的身邊，而完全無視了大宮的本質。

“高野你也許不知道。在安眠藥事件之後，千博還一度自殺未遂。因為我沒有接他的電話，所以他就生氣的想要從公寓的樓頂跳下去。不過剛好下面有一塊突起，所以他沒有死掉。很厲害吧?他居然要用生命來束縛我。面對一個明明不愛他的男人，你不覺得他做的實在是太驚人了嗎?在千博從樓頂跳下去的時候，雖然難過，但我同時很高興。因為想到這下終於可以得到解脫，可以光明正大去見那個人了。所以我鬆了口氣。在知道他還活着的時候我相當失望。為什麼沒有從沒有突起的那部分跳下去呢?我是真心這麼想過。大概就是那天晚上吧。我第一次考慮自己是不是應該殺掉千博。只是為了從名為千博的存在中獲得解放，只是為了想要輕鬆。因為千博在睡覺，所以我隨時可以扭斷他的脖子。我等待着那個時機，等着，等着……我注意到了，如果殺了千博的話，我的一輩子都會留下陰影。到了那個時候，一定會品嘗到足以抵消輕鬆感的痛苦吧?我討厭那樣。說老實話，千博的生死對我來說根本無所謂，我只是因為可憐那之後的自己才放棄的。”

高野的臉色白的像張紙一樣，這似乎不光是因為照明的關係。

“你是不是覺得會想要殺人的我不正常?就算不覺得不正常，也會退避三舍吧?說老實話，我自己都害怕自己。”

大宮從胸口的口袋裏面取出了香煙點上。是北澤忘在車子上的東西。在說了分手之後，不知不覺中他已經失去了蹤影，不管去哪裏尋找都無法找到。

“我對於逼出了自己這一面的千博非常憎恨，憎恨的不得了。”

現在大宮對於千博最強烈的感情就是這個。

“今天之所以把千博託付給你，是因為我去和他見面了。同時也和他分手了，結果這成為了我們最後的約會。因為我害怕有那孩子在身邊的話，我隨時都可能產生想要殺掉千博的衝動。只要有那個人在身邊，只要我想要見他，想要愛他，只要在我如此覺得的時候，我就會更加更加憎恨千博。所以我和他分手了。如果沒有了他在，如果不用看見他的臉孔，不會聽見他的聲音，如果他不屬於自己的話，如果失去了這個最寶貴的存在的話……我還是太狡猾了，最後我還是在保護自己，為了讓自己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而支起了預防線。可是，也許還不止是這樣吧。我也許還是有罪惡感之類的東西吧?那種男人，就算死了也無所謂，這麼想的時候，對於千博還是存在着罪惡感吧?可是，我不想和他分手。絕對不想!就算是上百萬次的欺騙自己，我還是想要把他留在自己的身邊。我明明都已經決定了不會再放開他的手。可是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其他什麼………”

淚水啪嗒一下落在了桌子上。

“與其再一次留下這種回憶的話，我寧願一輩子都不再遇見那個孩子。如果他沒有對我說過我愛你就好了。因為我不想愛上他。這樣的話，我就可以一輩子都不用去體驗這樣的感覺。”

大宮吸着鼻子，用袖口擦了擦眼角。

“如果，在我心中還殘留着對於千博的愛意，哪怕是一點點也好，我都會輕鬆的多吧。可愛啦，讓人憐愛啦，想要保護他啦，哪怕是一點點這樣的感情也好。可是，不可思議的是，我和他相愛的時候的感情已經被完全抹平，讓我一點都想不出來了。我不是在誇張，是真的……”

伴隨着一陣腳步聲，千博從旁邊的側門走了進來。大概是因為睡了一陣解除了疲勞吧，他的表情開朗，血色看起來也不錯。千博注意到大宮之後，加快了腳步靠近了他。

“既然來了的話就早點叫我起來嘛。”

大宮笑了出來。

“你不是睡了嗎。我不想吵醒你。”

千博歪了歪腦袋。

“你的眼睛怎麼有點紅……”

大宮用食指擦了擦眼角。

“因為高野說了很有趣的事情，所以我都笑出眼淚來了。”

“啊，是嗎?”

所以說，說謊是很簡單的事情。大宮站了起來抱住了千博纖細的肩膀。

“回去吧，已經很晚了。”

他好像戀人一樣撫摸着千博的頭髮。千博有點厭煩，但同時又很滿足的臉孔，讓他憎恨到了想要一拳打扁的程度。

最後的約會的第二天，北澤在大宮把自己關在事務所的時候給荻原留下了一紙留言。那上面只寫着“我辭職了”。他會辭掉打工，說起來也是理所當然，是大宮早已經預料到了的結果，大宮馬上就找了代替他的兼職，荻原最開始還很頻繁的表示，“為什麼他會突然辭職呢?”但過了一個月之後，也就好像忘記了他的存在一樣決口不提了。

大宮沒有和任何人積極說過他的事情。可是在他走了之後，即使經過了一個月，兩個月，每當在書店看見和他相似的背影，或是相似的打扮的青年的話，他的胸口都會一片疼痛。雖然時間在一點點流逝，疼痛卻絲毫也沒有退色，依舊在反覆的折磨着大宮。雖然是在思前想後，經過無數次的考慮之後才決定和他分手的，但是大宮此時已經上萬次的後悔着做出了這個決定。因為他知道北澤愛自己，所以在分手的時候才故意說的殘酷無比，因為他希望自己在他心目中是個混蛋男人，這樣才能讓他不會對自己留戀。

雖然從理性上來說，他祈禱北澤能夠儘快忘記自己，交上新的戀人，但是從感情上來說他又不希望對方會忘記自己。他要和別的人交往，光是想到這裏，他就會強烈的嫉妒那個不知道是什麼樣子的傢伙。他甚至於覺得，如果自己萬一知道他和別的人上了床的話，他很有可能去殺掉那個對象。

大宮覺得，比起被千博所拘束的那些日子來，現在的情況甚至要更加的糟糕。千博確實不會再隨便束縛自己，大宮獲得了一定的自由。可是他的心卻被北澤鎖得死死的，半點也動彈不得。明明已經分手了，他依然強烈，無比強烈的期盼着想要和他見面。他就住在距離這裏幾步路的地方，但是卻不能見面，這樣的狀況幾乎讓大宮要就此瘋掉。

因為無法忍耐，大宮曾經去過一次他的公寓。書店的兼職用的衣櫃裏面還剩下了他的一點點東西。大宮就是以送這個作為借口。最初他只是很高興可以看見他，但是隨着逐漸接近公寓，大宮的腳步也不由得遲緩了下來。舊雜誌、便宜的打火機和香煙，大宮拿在手上的都是交給對方也沒什麼用處，扔掉了也沒什麼妨礙得東西。

躊躇了半天之後，大宮拿着那些東西掉轉了身體。他害怕見到北澤。從北澤的角度來看，大宮是個明明有戀人在還對自己出手，隨便玩弄自己的男人。就算他臭罵他，把他打回去也沒有什麼奇怪。

保留着對於他的思念，大宮繼續和千博逢場作戲。但是目前為止，千博似乎還沒有厭倦自己的意思。如果他能去花心也好，可是現在就連這種跡象也沒有。不但如此，他還更加追求着更深層的東西。可是大宮的愛情只是片虛假的迷霧，撥開來的話就會立刻見底。明明是絲毫也不存在的愛情，還要整天裝出深情的樣子，大宮對此也感覺到了疲勞。幾重的壓力層疊到了一起，大宮能睡個好覺的日子也一天少過了一天。最初他還以為是天氣炎熱的關係，但是似乎也並非如此，大宮不得不開始服用安眠藥物。

就這樣度過了夏天，來到了還殘留着一點餘熱的九月。在空調充足的書店裏面看了看時鐘，大宮繼續補充着書籍，就在這時，從收銀台方向傳來了“啊”的一聲的尖叫。大宮原本以為出了什麼事情，於是急忙趕了過去。在他知道了理由的同時，他不由自主停下了腳步。是北澤。自從兩個月前分開后就一直沒有露面的北澤正在收銀台那邊和荻原說著話。他比起暑假前看起來晒黑了不少，頭髮也變短了很多。

“店長，北澤來了呢。”

被獲原招手一叫，他好像機械人一樣笨拙的靠近了兩個人，已經這樣了的話無視對方反而不自然。北澤偷眼看了一下大宮，但是從他的眼光裏面看不出任何的含義。

“北澤說因為他奶奶身體不好，所以一直都呆在宮崎老家。”

荻原向大宮進行說明。

“雖然說是身體不好，但也只是腰疼而已。”

他笑了一下。

“他還給了我們土產呢，你看。”

荻原的手上，拿着寫着宮崎特產的點心盒子。

“因為我覺得自己突然辭掉工作，也許給大家添了不少麻煩。”

“你不用那麼客氣啦。”

獲原微微一笑。雖然有三個人在場，他卻有意的把大宮趕出了自己的視線，完全無視他的存在。

“北澤，我先走一步了。”

有個女孩子在背後叫他的名字。是個和他年齡差不多，頭髮短短的可愛女孩。

“知道了，我馬上就去。”

女孩子先行離開了書店。荻原小聲問了一句，“不會是你的女朋友吧?”他好像吃了一驚，但很快就露出了壞壞的笑容。

“可以算吧。抱歉我正在約會，所以時間比較急，請替我和其他人問好吧。”

當他的身影消失之後，荻原垂下眼睛嘆了口氣。

“那孩子感覺還是很不錯啊。上次明明還說沒有喜歡的人的，也許是暑假的時候交上女朋友的吧，店長?”

即使聽到荻原叫自己的名字，大宮依然茫然的僵立在當場。

“你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沒事吧?”

當荻原抓住他的手臂搖晃之後，大宮才終於回過神來。雖然沒有冒出汗水，大宮還是用手捂住了額頭。

“我去事務所那邊，有什麼事情就用內線叫我吧。”

在經過走廊的時候別的店員好像對他說了什麼，但他只是回答了一句“是”，其實什麼也沒有聽見。即使坐在了事務所的椅子上面，他也只能無所事事的茫然注視着一點。兩個月沒有見面的北澤。還有他的女朋友。大宮抱住了腦袋。他的胸口好像針扎一樣的疼痛。他還年輕，沒有道理對自己痴心不改。就算是在分手之後交了女朋友，也沒有任何的問題。可是還只有兩個月，才過了兩個月而已，最要命的是他好像故意帶了女孩子來炫耀一樣。

實際上他也是故意的吧?他想告訴自己，我已經喜歡上了別人，和你的關係全都是過去的事情了。雖然是大宮自己讓事情發展到這一步，但是當事情真的變成如此之後，他還是倍受打擊。年輕的他的魅力要遠遠超過自己若干倍。事實上只有自己在對他念念不忘，每當到了休息的時間，大宮就會下意識去抬頭看鐘，然後想起了在沙發上擁抱的日子，被無比的空虛所包圍。和北澤的回憶，至今都還飄蕩在這個房間的各個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