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他知道君離塵會陪他吃這頓飯,他也知道,這頓飯以後君離塵會下令攻打皇城,也許明天,這片江山就要易主。
所以,這已經是最後的機會了。
所以,一切都必須結束了。
他環顧四周。
君離塵知道他討厭被人打量指點,所以沒有讓人跟着伺候他,整座營帳里,只有他,還有一桌的酒菜。他慢慢地,慢慢地抬起了手,從自己的發上抽出一支長長的玉簪。
輕輕地轉動,裝飾的鏤雕和簪身分離開來,他小心地把當中白色的粉末倒入面前的酒杯,耐心地看着那些粉末完全地溶入酒中,然後把玉簪插回了髮髻。
做這一切的時候,他是那麼地平靜,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做完了這一切,他也沒有表露任何的不安,只是坐着,靜靜地在等。
君離塵過了很久才回來。
就要攻城,他當然要去軍前鼓舞士氣。
像君離塵那樣的人,振臂高呼似乎是很可笑的事呢!
“怎麼了,在笑什麼?”
他輕輕搖了搖頭,微笑着把面前的酒杯遞給了君離塵。
“這是祝捷酒嗎?”君離塵也勾起了嘴角,看着他。
“我希望你能夠實現所有的願望。”他親自端起了那杯酒,遞到了君離塵的面前。
“我就要攻打皇城了。”君離塵接過酒杯,深深地看着他:“如果,這次攻城,君家無法倖免,你會恨我嗎?”
“不會。”他簡潔有力地回答了。
“懷憂。”酒杯在君離塵的嘴邊停住,他又問:“除了是兄弟,你有沒有像我一樣,對我動了情?”“有。”他依舊沒有猶豫。
“好,實在是太好了。”君離塵的臉上顯露出一種奇怪的神情。
酒杯已經碰到了他的嘴唇。
然後,靠近又遠離,靠近,又遠離……
君懷憂平靜地看着他。
“如果,我已經喝下了這杯酒,你的回答會是什麼呢?”終於,君離塵還是放下了酒杯,看着他問。
君懷憂一愕。
“你猶豫過嗎?”君離塵的眼睛,那麼地暗沈,君懷憂突然感覺到了一絲寒意。
“有,但是我必須這麼做。”君懷憂看着那杯酒,直到現在,他依舊保持着平靜。
“為什麼?”
“犧牲一個兄弟,可以救回我的全家,我的獨子,我的弟妹,我有什麼理由不這麼做呢?”
“那我呢?”
君懷憂抬起頭,迎上了他凝固的眼神。
“只是一個兄弟,失散了許多年的,感情並不是很深的兄弟。”
君離塵凝固的眼神終於被擊碎了。
“只是兄弟?那麼,你所說的那些……又算是什麼……”
“因為我很歉疚,我也不是鐵石心腸,你對我的感情,我的確十分感動。可是,除了同情,我什麼都給不了你。”君懷憂嘆了口氣:
“我很內疚,當初要不是我一再退讓,讓你有了錯覺,今天也不至於會令你這麼痛苦。”
“很好,實在是好極了。”君離塵靠在椅背上,目光里一片空洞:“你以為殺了我,就能救得了那些你重視的人嗎?”
“也許不能,但是如果我不動手,就一點機會也不會有。”
“你很殘忍啊!君懷憂。”君離塵笑了起來,笑得倉惶而又凄涼:“你知不知道,你這麼說,和殺了我根本沒有什麼分別。”
“對不起,我不得不這麼做。我們君家註定了是要虧欠你的。”君懷憂帶著歉意在說,可他的表情,依舊平靜地近乎殘酷。
“夠了!”那種殘酷終於打敗了君離塵,他站了起來,痛苦的表情被陰冷替代,他猛地抓住君懷憂的雙肩,那麼用力地抓着:“我真想知道,你為什麼會這麼殘忍?為什麼,你為什麼也和他們一樣把我當作毫不重要的東西?你知不知道,這麼多年以來,我的心裏只有你。別人怎麼恨我都可以不在乎,沒有任何的事能夠讓我這麼痛苦!只有你!只有你啊!你怎麼忍心,你怎麼忍心……”
肩膀上的疼痛讓君懷憂皺起了眉頭。
君離塵下意識地放鬆了力氣。
下一刻,他開始厭惡自己。
君離塵是什麼人啊!別人都說你沒血沒淚,心如堅鐵。你不是告訴過自己,能夠得到這個天下,就算血染河山又有沒什麼關係。那些怨恨你的人,害怕你的人,他們的只配做你腳下俯首貼耳的奴僕。可是現在呢?
這個人明明背叛了你,背叛了你有生以來第一次交付的真心,你居然因為害怕會弄痛他,而這麼小心翼翼的?
他要殺了你,他要殺了你啊!
你怎麼能夠容忍這樣的事發生呢?
他愛他的家人,勝過愛你千百倍,這樣的人值得你視如珍寶嗎?如果你窮盡一生,都得不到這個人的心,又該怎麼辦呢?
你能等那麼久嗎?你等得到嗎?
如果他愛上了別人,他的心最終給了別人,你該怎麼辦,該怎麼辦啊?
你只會更痛苦,更痛苦,那種痛苦你怎麼能夠承受?
想要永遠不會嘗到那種痛苦,除非……
“你想殺了我,是嗎?”君懷憂在他的眼睛裏看見了殺意,平靜地說:“其實,我早就知道了,你的心裏,一直就有着殺我的念頭。當年,你讓我去皇城送那個漆盒,裏面什麼都沒有的吧!你讓人在半路上刺殺我,卻沒有想到我只是受了輕傷。你的心在那一刻分成了兩半,一半痛恨我使你變得軟弱,另一半卻對失去我恐懼萬分。你殺我是因為你恨我,你救我是因為你愛我。那現在在你的心裏,又是哪一半佔了上風呢?”“夠了,君懷憂!”君離塵鬆開了手,踉蹌地後退了幾步,用全然陌生的目光看着他:“你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呢?為什麼我會覺得我好像根本就不認識你?”
“你看清了嗎?我還會是誰呢?你只是忘了,我也姓君,你血液里的冷酷,我又怎麼會少?我現在做的,和你當年在舞鳳宮裏做的,又有什麼差別?”
君離塵扶住了桌子,收拾著自己已經殘破不全的心。
這麼多年以來,他的心裏只有一個願望。至少,君懷憂在聚華鏤里落到他懷裏的那一刻之前,他的心裏只有一個願望。
他所想要的,只有那座世上最為華麗也最為黑暗的宮殿,他要證明,他君離塵生來就是為了“君臨天下”的。沒有人,能夠動搖這一點。他費盡了心機,一步一步地走到了現在,在最後的關頭,不能被任何的事毀了他就要到手的成功。
他深吸了口氣,重新站直了他修長的身軀,再一次睜開眼睛的時候,至少看起來,冷靜已經回到了他的臉上。
“很遺憾,你還是失敗了。這的確是讓我大感意外,不過可惜,一切都已經是定局了。京城已如危卵,你沒能殺得了我,這個天下就註定了要落到我的手裏。京城覆滅,君家絕對逃不過這場劫難。”君離塵笑了,笑得足以讓人不寒而慄:“我可以告訴你,就算城破他們得以不死,我也不會再讓他們活在這個世上。我要你親眼看着,他們一個一個地為你剛才所做的事付出代價。”
“你不怕我恨你嗎?”君懷憂直直地盯着他。
“你恨吧!”君離塵笑得更冷:“我不在乎,你儘管恨吧!”
“你為什麼不殺了我?”
“我為什麼要殺你?我沒有想過要殺你,我只是想要讓你知道,這杯酒,把我傷得多痛。你也應該嘗嘗那種滋味,也許,你就會明白我愛你究竟有多深了。”君離塵拿起桌上的那杯酒,當著他的面倒在了地上:“你心裏應該很清楚,失敗了會有什麼樣的結果。青田君家會跟着這個皇朝一同覆滅,這一切,都是你一手造成的!”
放下酒杯,他頭也不回地走出了營帳。
兩名衛兵隨後走了進來,可想一定是君離塵吩咐的。
感覺到君離塵漸漸走遠,君懷憂依舊沒有任何的表情和動作。
“我一直就知道,你是個可怕的人。”
這座營帳里,突然多出了一個不屬於他的聲音。
一旁的衛兵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軟倒在了地上。
“如果我是他,就一定不會相信。世界上哪有那麼多的巧合,偏偏會被他親眼看見你在下毒?”那個聲音又說:“原來絕望,真的能讓一個這麼有頭腦的人都瞎了眼睛,我原以為這是行不通的呢!”
“你不是他。”君懷憂終於改變了表情,他靠在了椅子上,顯露出了疲憊的神情。
“他也不想想,像你這種濫好人,怎麼可能下得了這種毒手?不過話說回來,我從來沒見過他狼狽成這樣,心裏倒是有些痛快的。”
“你的話,還是一樣這麼多。”
“他可不像是這麼笨的人呢!難道說真的是有‘當局者迷’這種事的嗎?倒也是,你高明地連我也差點就信了那是杯毒酒。說實話,你對他……”
“洛希微,你閉嘴!”君懷憂猛地打斷了他:“我的時間不多了,你到底還要在桌子底下講多久?”“好了好了!我這就出來了嘛!”
從桌子底下鑽出一個人來。其實,他是從桌子底下的那塊地毯下面鑽出來的。
說明白些,其實他是在桌子下面挖了個洞,躲在了那裏。
那人拍了拍身上的塵土,眨了眨他招牌一樣的圓圓貓眼,上上下下地看了看君懷憂,問:“你沒什麼事吧!”
“走吧!”君懷憂站了起來。
“等一下!”洛希微一把拉住了他:“你真的決定了?其實,事情未必有那麼糟糕,你又何必拿自己的性命來開玩笑。你實話告訴他,說不定他會有辦法的。”
“什麼辦法?是你自己說什麼辦法也不會有的。”君懷憂看了他一眼:“我好不容易演完了這一出,現在卻要反悔嗎?”
“不是啊!你難道真的願意一個人跑出去等死?在他身邊,你多少能好過一些的。‘斷魂’雖然可怕,總也有解藥的,說不定京城撐不了幾個時辰就破了,那也還有救啊!”
“盡會亂想,快走吧!”君懷憂把桌上的酒杯收入懷中,第一個跳進了桌下的洞裏。
洛希微嘆了口氣,跟着跳進了自己挖好的地道里。
山坡上,君懷憂回首望着君離塵駐營的山谷。
“在想什麼?”牽著馬站在他身邊的洛希微問。
“我在想,你每次挖這麼長的地道,那些挖出來的土都到哪裏去了呢?”君懷憂十分正經地問。
“你管這個幹什麼?總不會吃掉的。”居然用看蚯蚓的眼神看人,真過份!
君懷憂抬頭看了看天色:“很晚了啊!”
洛希微欲言又止。
“我知道時間不多了,按我們的約定,能走多遠就走多遠,萬一我在路上死了。隨便找個地方把我埋了就好,不要立碑,知不知道?”
“我看見過無數將死的人,可像你這樣的,還真是沒有過。死了還怕別人會難過,要躲起來偷偷死掉,真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
“你別難過,我不是還沒死嗎?”
直到君懷憂幫他擦了眼淚,洛希微才知道自己哭了。
“像你這樣的人,為什麼會不長命呢?難道說,連老天爺都會有私心,不想把你留給那個妖怪?”
“我對不起他。”君懷憂忍不住再次地回望:“看見他那麼地難過,我又怎麼忍心呢?只是,與其讓他看到我死,我倒寧願他一輩子都弄不清事情的真像,一輩子以為我還活着,只是又一次地從他身邊逃開……”
“你真的很殘忍,只把這個秘密告訴了我一個人,恐怕我這一生都不會安寧了。”
君懷憂笑了。
淡淡地,帶著些許的悒鬱……
“什麼人?”突然,洛希微神色一凜,伸手把君懷憂護到了身後。
“你還是沒什麼長進。”一個冷歷的聲音從黑暗裏傳了出來。
君懷憂明顯地感覺到了,洛希微的身子在聽見這個聲音的時候,忽然變得僵直起來。
突然,他也猜到了是誰。
“這件事和你無關,我們的事以後再說。”
君懷憂第一次聽見洛希微用這麼凝重的語氣講話,感到有些驚訝。
“難得你還記得我們之間有事沒有說清。”那個人從陰影里走了出來,藍衣古劍,面容冷峻。“不過,我這次來不是要來找你的。”
“是你?”君懷憂皺起了眉,印證了自己的猜想。
“你什麼意思?”洛希微戒備地問。
“我要找的人,是他。”藍衣人銳利的雙眼盯着的是君懷憂。
“什麼?”這邊的兩人同時驚訝地反問。
“我要把他帶回皇宮。”藍衣人的目光在洛希微身上打了個轉:“你知道是白費功夫,就不用動手了吧!”
“藍天遠,你就不怕我毀了那東西?”洛希微咬了咬下唇。
“我說過了,我這次不是來找你的。”藍衣人看着君懷憂:“我不想對不懂武學的人動手,你也知道,他不是我的對手。所以,你跟我走就是了。”
“不行。”君懷憂看着他,搖頭拒絕:“我不能回去。”
“如果我告訴你,你的獨子還在皇宮呢?你也不跟我回去嗎?”
洛希微一聽,暗叫糟糕,回過頭,果然看見君懷憂面色發白,急忙一把將他扶住。
“希微,是真的嗎?”君懷憂強自鎮定,但手卻有些發抖。
“君懷憂,你不能回去!”洛希微抓住他:“這個時候回去,你就真的一絲希望也沒有了。”
“清遙他……為什麼會……”
“出了點意外……他的確沒來得及和大家一起離開。”洛希微的臉色也好看不到哪裏去:“可是,我答應過韓赤葉,一定要把你交到他的手上,到了這個時候,你怎麼還能回頭?”
君懷憂有些愕然地看着洛希微。
“你還不明白嗎?你不能死,有太多的人希望你活着,只要你能夠堅持到碼頭,我們就有辦法保住你的命,但你如果你現在折回皇宮,神仙也救不了你了!”洛希微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出了這一番話來:“你以為你折回去能改變什麼?你折回去,只會白白搭上性命!”
“可是,清遙他……”君懷憂皺著眉,心裏亂成了一團。“我怎麼能把清遙一個人……我怎麼能把他捨棄掉……”
“君懷憂!”洛希微狠狠地抓住他搖了搖:“我知道,我們所有的人都知道,所以你才會落到了今天這個下場!”
君懷憂看了看他,又抬頭看了看沉默不語的藍天遠。
清遙他一個人……
可是,要是回去了,那麼……
該怎麼辦?該怎麼辦才好?
“不行。”終於,君懷憂沙啞著開了口:“我不能回去。”
要是回去了,那麼離塵他……
“我不能回去。”他抬起頭,目光炯炯地看着藍天遠,堅定地說:“我不會回去了!”
“很好的眼神。”藍天遠居然笑了,連洛希微也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這少有的微笑。“可惜,這由不得你!”
長劍被從背上解下。
“我這回不一定是要帶著活生生的你回去。”長劍被一分一分地從劍鞘里抽了出來,烏黑的劍身沒有一絲的光澤。“帶着你的屍體雖然費力一些,不過倒也沒什麼關係。”
君懷憂的臉上浮現了慌張。
他知道,藍天遠不是在嚇他,而是真的有殺他的打算。
“要是你敢碰他一下,我立刻就毀了那樣東西。”洛希微突然出了聲,臉上一片陰暗。
“你是說,你為了他而要挾我?”
不知是不是錯覺,君懷憂只覺得那個人的眼睛裏閃過了一抹寒光。
“不錯。”洛希微拔出腰間的短劍,反手架到了自己的脖子上:“我知道我不是你的對手,但要是我死了,這世上就不會有人知道那東西藏在哪裏。我保證,你一輩子也找不到的。”
鋒利的劍尖一瞬刺破了他的皮膚,鮮血流淌出來。
“這招以死相脅倒是第一次看見,居然還是為了個不相干的人,我真是為你覺得羞愧。”
“那也多仗師父你教導有方。”洛希微冷冷地回望着他。
“你現在肯承認我是你師父了嗎?”藍天遠半低下頭,看着自己垂放在身邊的古劍:“你既然是我弟子,那你就應該知道,我說過的話,是絕對不會反悔的。”
洛希微齒根一陣緊咬,直到舌尖嘗到了自己的血味。
“你真的要這麼做?”他看着藍天遠,眼睛泛起了凌厲的光亮。
藍天遠抬起頭,手腕一轉,長劍直指了過來。
“走!”洛希微一把把君懷憂托上馬背,轉身迎上了那片鋪天蓋地而來的劍光。
君懷憂知道洛希微只能撐得上片刻,絲毫不敢猶豫,一拉韁繩,往另一個方向飛馳而去。
不過片刻,急馳中的君懷憂就感覺了不對。
他側過頭,赫然看見了藍天遠稜角分明的面孔近在身邊。
他一時驚嚇,整個人往另一面傾斜過去。
馬兒一個顛簸,他再也拉不住韁繩,整個人往馬下墜落。
就在他以為自己要摔到地上,而緊閉眼睛的時候,覺得領口一緊,完全地靜止了下來。
整個人從急速的運動中猝然停下,那種不適的感覺讓他胸口發悶,眼前更是一片漆黑。
一切就如電光火石。
馬蹄聲在耳邊遠去,等他再次看清東西的時候,他發現自己被藍天遠一把拎在了手上。
他急忙轉過頭,這才發現自己其實已經跑了不短的距離。
“希微……”他發現自己的聲音帶著顫抖。
“你放心,他還沒死。”藍天遠回答了他:“我早就說了,他是不自量力。”
藍天遠看着他。
“你是個不凡的人物。”藍天遠說:“只可惜,你還是選了這條道路。我也對你說過了,你這次回來,應該懷著‘死亡’的覺悟才對。”
君懷憂順著藍天遠的目光轉頭看了過去。
千軍萬馬,戰鼓聲聲。
他遠遠看着,幾乎覺得自己已經看到了黑色帥旗下那張志在必得的容貌。
心裏一痛,他慢慢地閉上了自己的眼睛……
最後的一戰,終於開始。君懷憂站在窗前,任由天邊的火光映紅了自己的雙眼。
昏暗的夜色里,這座城市,像在燃燒……
“不出三天,這座皇城就會落到他的手裏,就算我能逃到北方,想要再圖複位也是絕不可能的了。”在他的身後,身着龍袍的男人這樣說:“所以,城在,我在,城破,我死。”
君懷憂半垂下眼帘,沒有接話。
“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還是個十歲的孩子。那時,他接替他師父的位子,成為歷來最為年輕的國師。說實話,我對他是懷著崇敬的,因為他簡直就是一個天生的君主。那時候,我總想着,總有一天,我也要成為那樣的人。可是沒想到現在,竟然會演變成了這樣的情況。”
“你恨他很深。”君懷憂半側過頭,睫毛在眼眶下投成一片陰影。
“當你幼年時的榜樣,成為有着野心搶奪你東西的仇人,你會不恨他嗎?”當朝的天子笑吟吟地說著,像是絲毫不在意城牆外連天的戰火。
“你的確有恨他的理由。”君懷憂點了點頭:“你這麼做絕對無可厚非。”
“就像他們一直在說的,你的確太過與眾不同。不管是誰,在你的面前,都會不自覺地把最軟弱的地方暴露出來。”皇帝的眼睛裏劃過激賞:“怪不得,像君離塵那樣的人,也會因為愛上你,而患得患失。”
君懷憂渾身一震。
“很驚訝嗎?其實,這世上本來就沒有什麼秘密。何況,君離塵表現得那麼明顯,明顯得讓我都懷疑那是不是真的。”皇帝走到他的身邊,以一種奇特的目光看着他:“直到這一刻,我才確定了,你實在是一個足以令任何人都生出追逐之意的人。
“你誇大了,我和他之間,也不是你想像中的那樣。”知道已是最後的關頭,絲毫不能流露出怯意,君懷憂分外平靜地說。
“我知道你也是聰明絕頂的人,我一直都很欣賞你。所以,我破例放了君家一條生路。明天一早,他們就會順利地前往扶桑,遠離這片戰火紛飛的土地。”
君懷憂聞言,心頭巨震。
好半晌,他才能擠出一絲苦笑:“原來,我們的一舉一動你都了如指掌,那還是要多謝你願意放我君家一馬才是。”
“你先不要謝我,我放他們走是因為他們對我沒什麼用處。反之,韓赤葉也不是好隨意開罪的對象,把他逼上了絕路,我也絕對討不到什麼好處。我只要留下了你,就已經足夠了。”
“那清遙呢?既然我現在已經在這裏了,你是不是願意把清遙送去碼頭?”君懷憂問。
“這個你放心,這麼多年以來,他是我唯一的朋友,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傷害他的性命。我可不像他一直掛在嘴邊的父親,居然會在他最危險的時候捨棄了他。”
“不,我勸你立刻把他送走。我不希望他會看到將要發生的事情。”君清遙的性格,他實在太過清楚:“清遙是個心思單純的孩子,如果你真的把他當成朋友,就不應該這麼去傷害他。”
“作為父親,你太寵溺自己的孩子。讓他知道這個世界的殘酷也是必要的,我這是在幫他。”
君懷憂長長地嘆了口氣。
“你也許不會後悔。”他輕聲地說,目光卻堅定地看着這個似乎是掌控了一切的帝王。
皇帝的眼睛裏飛快地閃過一絲動搖,但那絲動搖實在去得太快,快得就像從未出現過一樣。
“你大概沒有想到過,最後,會是我在你的身邊。”皇帝走到桌邊,到了桌邊,為他倒來了一杯酒:“七日斷魂,本來就是宮中的秘葯,它的好處是,非但你不會有什麼痛苦,連死了以後,身體也能和活着的時候一樣柔軟而溫暖。”
君懷憂看着眼前清透的玉杯以及無色的酒液,覺得有些荒謬:“你這是在安慰我,還是在打擊我,你也不看在我就要死了的份上,讓我安心一些。”
皇帝只是笑笑,沒有出言反駁。
君懷憂也笑了,他接過那杯酒,輕聲地說:“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
他仰起頭,在皇帝的注視之下喝完了那杯酒。
他慢慢地坐下,坐進了窗前的椅子裏,眼睛依舊看着那天邊的火光。
“離塵……”他輕聲地喊著這個名字:“君離塵。”
心中這一刻的平靜連令他自己也覺得驚訝,沒有什麼一生的片斷滑過腦海,唯一能夠想的起來的,是君離塵溫柔的眉眼。
你既然說了,一生一世,不棄不離,那麼,把你的心給我,對我不棄不離,好嗎?懷憂。
終有一天,你只能陪伴在我的身邊。我絕不會再讓你逃走,你只能在我的身邊……
“好。”他微仰起頭,輕聲地答應了:“離塵,我答應你,生生世世,不棄不離。”
慢慢地,有了些倦意,他閉上了眼睛。
酒杯順著打開的指尖跌落到了地上。
耳邊似乎有人說話,但他已經聽不清楚,也不想再聽。
那聲音越來越輕……
最後,一切歸於沉寂……
他知道,自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