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他,不一樣了。和記憶中的,甚至幾年前的他也不一樣了。烏黑的短髮,讓他看來陌生了許多,多添了幾分成熟,少了那種驚世的眩目。臉也一樣,依舊是那種完美的色相,眉宇間卻多了幾分滄桑。但凡是人,都是會蒼老的。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但,有些不習慣,那種帶著笑意,溫柔地如同和風一樣的聲音。和記憶里的空曠虛無,一點也不一樣。是什麼讓他改變了?是因為這個女人嗎?平凡的,在這世上如同不起眼的塵埃一樣普通的女性,能夠讓他露出那種神情嗎?他不是永遠淡然的嗎?他不是無求的佛陀嗎?對一個人間的女子,為什麼會有那種如同……有情……的表情?還是,太淵本來就在胡說,只是和以前一樣,開了個無聊的玩笑……但是為什麼?寒華,你為什麼要來?難道,太淵空泛的推論讓你動搖……還是……你心中早已有了懷疑的存在?他為什麼那樣看着那個女人?那不是珍惜、憐愛嗎?還讓她用手整理他的頭髮?那不是只有我……這個念頭一起,他的心中驀地一驚。
“謝謝。”白晝接過了保溫盒,那種溫熱讓他心裏一暖。
“不用!”對方有些臉紅了,盯着自己的腳尖:“你最近身體不好,還是不要吃外面的東西比較好。”
“所以謝謝你的細心。”他慢慢靠到身後的樹榦上。眼角瞄到有人指指點點,她的臉更紅了。結結巴巴地應付了兩句就跑開了。
白晝的笑容慢慢停住,慢慢苦澀。只是見過幾次面,不應該這樣接近的人,但……她有一雙深邃的眼睛,烏黑得很特別,雖然不是那麼清冷,但看着,卻是另一種相似,如同……那種有着情意的……
他站直了身子,慢慢往操場走去,那裏的樹木多些,會讓他氣息順暢一點。
遠遠地,一群年輕的孩子在踢球,活力四射,只是看着就令人開心。
他把盒子放到一邊,坐了下來。看着看着,有些目眩,他揉了揉額角,靠在樹上。連陽光,也可以那麼刺眼。多麼像一千年前,依附炙炎神珠的身體,為了平衡那種上古的神力,只能告別陽光,與冰雪為伍。
今天,身邊總環繞著一種冰雪的味道。熟悉的……冰雪……他猛地睜開眼睛,回頭看去。
在樹木林蔭間,有一個白色的身影。他揉了揉眼睛,集中渙散的視線。心裏一緊。
“是你。”他輕輕地說,卻更覺得像是一個日光織就的幻象。
“嗯。”那種聲音、語氣,除了他,還能有誰?
“寒華。”這一聲,似嘆息,似怨懟,總有說不明的無奈。
他似乎總是這樣叫着自己的名字,聽來,似乎有着無邊的空曠疏離。明明,是觸手可及的距離……
“是為什麼而來的呢?上仙。”白晝微笑。這笑,虛無迷離,和剛才……
“你喜歡剛才的那個人?”寒華疑惑地開了口。
白晝抬起頭來,不解地看向他:“什麼?
”“你對她,似乎是有着情意?”
白晝皺起眉,為他的問題感到困擾:“我和她……”目光突然一閃,他改了口:“現在或許還沒有,但我會試著愛上,人總要尋個伴侶的,不是嗎?”
“你要娶她?”寒華問得很不確定。
“為什麼不行?她雖然只是一個凡人,但我既然已經不是佛陀了,只要深得我心,攜手白頭又有什麼關係?”
是這樣嗎?寒華看着他,兩人間洋溢着生疏的沉默。“無論如何,你曾經是佛陀,兼濟天下之愛與人世間的情愛多麼不同,這與你受奉的教義大相違背。”
“你錯了,寒華上仙,我不是什麼佛陀。世尊在受印點化的那一天就對我說過。優缽羅,只是一種執迷,為佛者,心中必澄明一片,我雖能參透世情,得悟佛理,但我本身就是人心中的六欲七情。所以,縱然我被尊為佛陀,但在西天諸佛的心裏,我,只是一個特別的俗物而已。”
釋迦座前凈善尊者……對於昔日的天界來說,這個稱謂是多麼尊貴不凡,而現在,這個稱謂的主人卻帶著無奈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你們總在說我是世間最通透的神明,我可以執掌世間萬千人心。但,我卻不認為我有多麼透徹,我能夠一眼望穿旁人的心思,卻無法從根本上改變人心中的痛苦。世尊所說的理想世界,我根本無能為力。”白晝一陣苦笑:“你又知不知道,我是為了什麼才堅信自己偏離了佛道,離開白蓮花台,被困在眾生輪迴盤裏?”
寒華緩緩地搖頭。
“是為了翔離。當年太淵來到了白蓮花台,要我插手他和共工之間的仇怨。以我的個性,當然是不會答應的。可是,我到最後,還是答應了。”
“為了什麼?”
“心,翔離的心,我看見了他心裏堆積了無數的痛苦,是那麼地刺骨錐心。只是看了一眼,連我的心也開始隱隱作痛。太淵真的是一個很聰明的人,他知道,佛法道理,他絕對辯不過我。我唯一的弱點,就是對這執著之心的迷惑。最後,我雖然在翔離心裏為他找回了一絲神志,但我也受到了他執著的情感所迷惑,失去了應該是無求無礙的佛心。”
原來,當年是他救了將死的翔離。
“起死回生不難,難的,是尋回心中求生的慾望。太淵也明白,我可能是唯一可以打動翔離的人,所以……”毀了優缽羅的佛陀之心。
“其實,如果我不願意,他又怎麼能夠強迫我?我之所以會墮入魔道,是因為我心裏其實對自己的信仰早就起了疑惑,這些只是讓我肯定了自己的想法而已。
“疑惑?”
“在許多年以前,在我和太淵認識以前,就發生過一些事,從那以後,我的修行,包括法力和佛理,早就停滯不前。其實,優缽羅早就入了魔道。繼續留在白蓮花台,是因為我和人有過約定,在我沒有真正明白自己想走的路以前,必須留在那裏,不能離開。”
“你早就不是佛陀了?”就算是寒華,也是微微一驚。
“對,很久以前,從我知道佛法並不能填平失去的痛苦開始,我的心就動搖了。所以,我的心裏,早就沒有了什麼兼濟天下之愛。”白晝把頭轉了過去,陽光投射在他烏黑的發上,閃出點點光芒:“我只要一份自私的,微小的人間情愛。只要能守住這一點執著的心,哪怕只是一個眨眼的時光,對於我來說,也就足夠了。”
優缽羅早就消逝了,白晝,不過是一個自我的凡人。不知為什麼,寒華有一些不安。……你不明白‘失去’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這一千年的距離,把大家阻隔得太遠。這一刻的白晝,比任何時候都要來得陌生。如果,站在他面前的不是自己,而是另一個“寒華”,他也能這樣平靜地訴說這些嗎?只怕,也是一樣的。沒有了……他的心裏,已經失去了希望。他對於“寒華上仙”不是無情,而是太過失望了……
“是我虧欠了你的。”這是寒華所說出過的,最接近於道歉的話了。
突然地,一股憤怒湧上了白晝的心頭。如果寒華一如既往地冷漠倒也罷了,可偏偏說出這種帶著憐憫的字句,這讓他怎麼甘心?他猛地轉過頭來,臉上有着抑止不住的怒氣:“寒華,你以為,一千三百多年,只用一句虧欠就能敷衍過去了嗎?你以為我會需要別人的可憐?收回你的話,然後離開。這裏是污濁的塵世,根本配不上你,回到你的長白幻境,當你沒血沒淚的神仙去!”一番話說得聲疾色歷,少有的色形於外。
寒華一怔,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之間這麼失態。
看見寒華微沈的神色,白晝的心又一酸,柔軟起來。
“寒華。”他微不可聞地低嘆了一聲:“我們早就告別過了許多次了,真有什麼愛恨情仇,對於現在的我來說,已經沒有精力再去糾纏了。我只是想安安靜靜地走完這一程,你放過自己,也放過我吧!回長白山,過你長生不老的日子,由着我過我凡人的生活,好嗎?”
“你對我的情意,是不是從沒有改變過?”寒華抬起了眼睛,定定地看着白晝。
白晝愣住了,愕然地回望着他。
“這一千多年,是不是從來沒有忘記過我們之間的種種?”寒華追問。
白晝眨了一下眼睛,目光偏向一旁。過了很久,他迷離的目光才又落回了寒華的臉上,看進了他滿是堅毅的雙眼。那如冰雪一樣的眼神……“如果你堅持想知道的話。”白晝近乎自嘲地微笑:“不錯,從開始到現在,整整經過了一千三百三十五年。我對你,從來沒有改變過。雖然明明知道這是一點好處也沒有的事情,可是,我沒有辦法管束自己的心。說來,這種盲目的愛戀,還真是可笑呢!”
“哪怕,我是現在這個樣子嗎?”
“不,其實並沒有太大的區別。寒華還是寒華,只是以前對我有情,現在沒有罷了。”他輕撫著自己的胸口,淡然地說:“我始終認為,一切只是天意弄人。我有緣遇上了你,卻沒有緣份和你長相廝守,世間這樣的例子實在太多了。你我之間,不存在誰虧欠了誰,只是命里註定了要錯失對方而已。”
“跟我回長白山吧!”
白晝的笑容一瞬間僵在了唇邊,下一刻,鮮血肆意地從他嘴裏涌了出來。捂不住的猩紅色從指縫之間滿溢,濺到了白色的襯衫上,他彎下腰,草地上頓時也有了點點紅斑。不知道為什麼,他似乎總是在受傷,總是嘔血,總是在自己的面前……
等到寒華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他的手已經扶住了踉蹌的白晝,潔白的紗衣上已經濺到了血色的紅痕。依賴著寒華的扶持,白晝擦去了漸漸停歇的血漬,目光移到了扶住自己的那雙手上。修長潔白,堅定有力的手,穩穩地支撐著自己的身體。這雙手,曾經誓死護衛過自己,更曾經親自扼殺過自己,曾經熾熱,曾經冰冷,這一回又是什麼?
“你還沒有聽明白嗎?請你不要這麼殘忍,放過我吧!”他近似絕望地低語。
“這個渾濁的世間只會讓你的力量加速消散。跟我回長白幻境,你能活得更久一些。”
“活得更久?那有什麼用呢?寒華,活着對我來說,已經變成了一種煎熬。你不明白,我在這種煎熬之中活了多久,在冰冷的忘川里……”說到這裏,他忍不住打了個冷戰:“被遺忘了一千年,整整的一千年。我很清醒,身體還有感覺,睜開眼睛也能看見。卻沒有辦法說話,沒有辦法移動半寸,你不可能知道那有多麼可怕!有時候,我實在怨恨自己不是個凡人,你看他們,來了又走,走了再來。這一生,下一世,多麼地涇渭分明。”他輕輕地掙開了寒華的手掌,仰頭望向天空,那藍天泛著刺目的白,沉默地俯視著世間。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如果能和諸天神魔共亡,倒也不失為一件美事。如果,能夠不遇見這個人啊……
“太淵說,我不懂得什麼叫做‘失去’,才會無視於你的存亡。我的確是不明白,你心裏那些依戀、絕望、痛苦,都是為了什麼。但是,在我活過的這些年,你是和我牽扯最深的人,再怎麼說,我也不該無視於你的存在。和我一起回長白幻境,這個世間更不適合你。如果真的像太淵說的那樣……我會儘力去想……”寒華說得語焉不詳,像是不知道怎麼表達才更好的樣子。那有些困惑的樣子,打動了白晝。
寒華,原本就是不擅於表達的人。
“你不必理會太淵說了些什麼,你是無情無欲的神仙,本來就不需要懂什麼情愛。對於我來說,最重要的已經不是你愛不愛我了,而是你能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哪怕平淡無情,那也好……”
“為什麼?”
“無求心裏一旦有了情這東西,恐怕就再也找不回平和寧靜了。”白蓮花台上的優缽羅已經不復存在了,長白山上的寒華卻依舊是當初的模樣。
說是私心也罷,寒華如果一直是這種模樣,也好!至少,這世上不會有能夠打動他的東西,為了他痛苦了千年的心,多少也覺得甘願了。
寒華輕輕皺起眉頭,顯然不明白他話里的含義。
“你是說不跟我回長白山了?”白晝輕輕點了點頭。
寒華有些不悅了,他這一千年間所說的話加起來也不如這片刻的多。在山下才待了短短的一刻,連他也覺得自己浮躁起來了。
“我走了,你想好了再決定。”他半垂眼帘,袖袍……
“等等!”白晝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寒華停下動作,不解地看向他。
“還是不要在這裏施法比較好。”遠遠地,三三兩兩有不少學生在看着這邊,寒華突然平空消失的話,會令他很傷腦筋。
“白教授。”有人跑了過來。是剛才走開的那個女孩。
“怎麼了?還有什麼事嗎?”白晝下意識地走到寒華面前,遮擋一些視線。
“剛才我忘了……”抬起頭,卻看見了另一張臉。過分烏黑的頭髮和眼睛,雪白的膚色,這是一張散發著冷冷寒意的俊美面孔。
就像是……古代傳說中的劍仙……
“這位是……我的朋友。”白晝略帶而過:“你忘了什麼?”
“我忘了把調查表給你。”越看,越覺得這個男人……好冷,是那種看他一眼,就會一路從眼睛結冰到心口的寒冷。可越是這樣,偏偏越是讓人無法移開視線。
“謝謝你。”白晝過分局促地接了過來。
她眨了眨眼,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這兩個人……
“你怎麼了?”白晝看出她的恍惚,輕輕喊她。
“那……我先走了。”她有點緊張地道別。白晝點點頭。
“我……”
“還有事嗎?”白晝疑惑地看着她,他在察覺到寒華到來的那一刻,就已經使用了幻術。她所看見的應該不是寒華原本的衣着打扮,為什麼還會這麼驚訝地看着寒華呢?
他忍不住轉過頭看了看,有些後悔沒有改變寒華的容貌。
手背突然碰觸到的微熱嚇了他一跳,他迅速地回過頭來。
“怎麼了?”他有些驚異地看着這個平時都有些過分羞澀的女孩第一次主動地握住了他的手。
“白教授,晚上……我們一起……看電影……”說到後來,臉又紅了,乾脆又低得無影無蹤,只留下頭頂供人觀看。
白晝先是愣了一愣,而後笑了。“好。”他笑得極近溫柔,話語裏卻很堅定。只讓人覺得,哪怕今天是世界末日了,他也一定赴約。“我請你今天晚上看電影。”她吸氣的聲音是那麼明顯,令白晝不禁莞爾。
她慌慌亂亂地走了,姿勢比剛才更加僵硬有趣。女性,真的是很可愛……
白晝帶著微笑轉過頭去,卻一愕。不知什麼時候,寒華雪白的身影已經消失不見了……環目四顧,這片天地竟然這樣地空曠無邊……
笑容一分一分地在他臉上僵住,他閉上眼睛,只覺得滿心的空虛疲累。
“寒華……”心中所眷戀的,永遠沒有辦法再靠近的那個人。很快地,連再看他一眼也是奢望了……
突然間,心頭一陣絞痛。
他蹲了下來,環抱着雙臂,整個人止不住地發抖,蒼白的唇色像死人一樣可怕。
“不行,你不能出來!”他捂住胸口,臉上流露出痛苦的神色來,嘴裏不住地自言自語:“你絕對不能出來,就要結束了,我不能讓你……”指尖深深地掐進了自己的皮肉,他忍不住悶哼出聲。
“教授,你沒事吧!”在另一頭踢球的學生看他不大對勁,跑了過來。
他猛一抬頭,那樣子嚇了所有人一跳。
“走開!”他惡狠狠地低吼。
學生們不由向後退了幾步,沒敢伸手扶他。
“對了,太淵,去找太淵……”他勉強地站了起來,口中說道:“霧來。”一時間,剛剛還熱力四射的太陽忽然間被烏雲遮蓋,昏暗的天色還伴隨著不知從何而來的濃霧,四周伸手不見五指。
“教授不見了,教授呢?”在一片驚呼聲中,有人發現白晝不知所蹤。整個場面一片混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