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真的很喜歡看雲練劍。每天我都會一大早起床,端着盛着熱水的臉盆趕來連雲閣看他練劍,並在他練完后,用熱水給他洗臉。今天我趕到連雲閣時,他已經在院子裏練劍了。我把臉盆端到屋子裏后,便坐在庭院裏的石凳上,看他練劍。雲很喜歡練劍,我由他的眼裏可以看出來。平昔冷漠,略帶憂鬱的他,只有在練劍時,才讓人感覺到活力。他似乎把一切情感都投放在了練劍上面,每一個旋身、每一次揚臂、每一次劍……我都能由其中看到他的心情。他藉著練劍抒發他的感受。儘管此時他的面容看起來比平日還要冷冽,但這才是他真正的感受。人生的身不由己,命途多舛,讓他只能有如此心情……
痛悲傷絕。我目不轉睛地看着他俊逸輕盈的身子,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投射在他那純白的衣上時,我彷佛看到了一朵雲彩,一朵在我的眼睛舞動的白雲……無垢的、沉靜的、冷漠的憂愁的、孤獨的……雲……
「風響。」雲那張絕塵的臉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嚇了我一跳。
「想什麼呢?整個人都呆掉了。」
「沒、沒想什麼啊。」我輕拍我還在悸動的胸口,並問道,
「雲,你什麼時候練劍的?」
「還說沒想什麼呢?我早就練完劍站在你面前好久了,你都沒發覺。」雲微皺了眉。
「啊、啊……我剛剛只是在發獃。」我沒想到他會為這樣的事露出不悅的神色,有點驚訝。
「發獃?」他的眼睛緊盯着我,想看出我是不是在撒謊。
「對了,發獃,發獃而已,沒什麼的。」我笑笑,把這件事輕描談寫。
「好了,雲,快去屋裏洗洗臉吧,水都快涼了。」我催促他進屋。他顯得有些不情願,但沒有反對。我跟着他走進屋子裏,把臉巾放在熱水裏浸濕擰乾遞到他面前。他接過,捂在臉上慢慢地擦拭起來。看着他洗完后,我接過他交給我的臉巾放在水裏渡了一下后,再擰乾。
「雲,早餐想吃什麼,我做給你吃。」準備離開前,我對他說道。
「隨便吧。」仍舊還不太習慣吃東西,但在我的強烈要求下必須正常時間飲食的他,沒有為這個問題動上絲毫心思。
「那我就煮一些白米粥,外加一些配菜好了。」一開始,不能要求他吃太多,畢竟他對飲食還有些捧斥。我說著,並端起臉盆,打算離開。
「風響。」他喚住了正要離開的我。
「什麼?」我回頭沖他笑道。
「……順便,做一些你想吃的菜吧……來這,跟我一塊吃。」他幽深的眼睛凝視着我。
我望着他無言了一台兒,才笑顏逐開:「好啊。……不過,我端來的菜你都要每樣吃一口才行哦!」
「風響?」他因我見縫插針的行為稍微瞪大了限。
「你覺得辦不到的話。我就先吃了再來。」我回頭,舉步,要離開。
「好了,好了,我答應你可以了吧!」他衝著我的背影無奈地說道。
「好!」我回頭,笑得絢爛。他不知道吧,其實,我比任何人都想與他在一塊吃東西想,跟他在一起。
「雲,你不吃不喝,可以撐多少天吶?」我很好奇,忍不住還是問了。
「半個多月。」他回答。
「半個多月?」他的話讓我差點沒把口中的食物全噴出來,
「你是神啊!」
「神那到未必。」他因我的反應露出淺淺的笑意。「這隻不過是習武的人都有可能會做到的事情。」
他接着向我解釋,「武功稍微好些的人都可以比常人多撐一些時候。要是真出了什麼事,不得不絕食時,我們這些練過武功的人都會利用武功里的技巧讓我們能夠更長時間維持體力。」
「那是什麼技巧啊?」
「打坐。」
「打坐?」我的腦海里出現和尚打坐念經的樣子。
「對,打坐。」他點頭,「就是靜坐在一個地方,不言不語、不動不亂、心無旁騖、氣定神閑……這不僅可以減少體力消耗,更能使體力持久。」
他的話讓我的心裏漸漸冒出一個問題:
「雲,你是不是一打坐就是一整天啊?」我想起了我剛來到連雲閣時,屋裏的寂靜。
「對,我一練完劍就回到房裏打坐。要是我不因練劍而耗損大半體力的話,我還可以撐久一些。但是,我不能不練,這是我,告訴自己還要繼續活下去的理由,把我家的全套劍法練完,不讓它失傳。」他的話說到最後,變得有些哀傷。而我一時間,都不知道該說什麼。最後,我用笑容打破我們之間的凝重空氣:
「那現在你可以隨心所欲的練劍了,因為我會煮很多好吃的東西讓你有體力練劍的。」他跟着笑笑:
「是啊,我好像只能吃下你煮的食物。」
「是嘛!」我沖他笑得絢爛,並往他的碗裏夾了一些青菜,「那就多吃點。來,把這吃了。」
「風響?」他盯着手中的碗,話語無奈。的確,他今天吃的食物已經是比往日多得多的份量了。
「好啦,也不是很多啊。」我迎向他有些為難的眼神,說道,「只要你把這些菜吃完就可以了。」
「吃完它們就可以了?」他向我確認。
「我保證。」我舉起手,做出起誓的樣子。
「好,那我就努力吃完。」他說完,果真低頭吃了起來。見他如此接受我的要求,我的心泛着絲絲的甜……又隱隱的痛。很多事情,都不是像我這樣卑微的人可以妄想的。能與雲有這樣隨和的關係,我,已經知足……了?
當我端着空碗碟走出連雲閣時,陳管家叫人把我叫了去。我把空碗碟交予這個人,讓他幫我拿到廚房去洗后,才去找陳管家。陳管家正在青崖山莊的大廳里,我見到他后,向坐在大廳側座的他跪了下來。
「陳管家,您找小的有何吩咐?」我卑恭地向他說道。
陳管家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着我。直至過了盞茶的工夫,他才淡淡說道:
「我聽說,主子已經開始在吃東西了……是嗎?」
「是的。」我在廚房做什麼,都有人看到。每次端着熱菜出去,拿空碟回來,不是主子吃了,難不成是我自己吃了不成。
「你小子本事不小啊,才來幾天就把難伺候的主子哄吃下了東西。」陳管家深湛地眼睛盯着我。
我沖他叩了一個響頭:「小的只是在盡心儘力為您跟主子做事。」
「哼。」陳管家不明所以地哼了一聲,
「看你一臉呆憨樣,沒想到還挺會說的。」
他的這句話讓我不知道該怎麼接,只能低頭無語。
「不過,就是像這張憨厚老實的模樣才能輕易取得別人的好感,包括主子。當初我就是看到你這張臉才選中你的,沒想到還真挺管用的。」陳管家的一席話讓我心生蒼涼,我沒想要去特意討好雲,一切,都是我自願的……
「我叫你來,也不是為別的事,只不過看你侍候主子侍候的好!所以,想給你一些賞銀。」陳管家由茶几上拿過一個錦囊丟到我的面前,「這是十兩銀子,給你的,你想怎麼用都可以。」
我捧起錦囊的手微微發抖:「小的謝過陳管家。」
「好好乾,盡心侍候主子,你會得到更多賞銀的。」
「是。」
「好了,下去吧。」陳管家沖我揮揮手后,就逕自喝起了茶水,沒再搭理我。我起身離開,但,我手中的十兩銀子壓得我腳步沉重。我手中的,是可以讓我獲得自由的銀子……不是嗎?但為什麼,我的心,彷佛堵上了一顆沉甸甸的大石頭?壓得我都快喘不過氣來。
我的頭被迎面而來的書籍一記猛敲,讓沉浸思緒中的我嚇了一跳。
「雲?」我下意識地用手捂住被敲卻一點也不痛的頭,不明所以地望着站在我面前的人。
「你今天發獃的次數很多哦!」雲用手中的書籍輕點頭我的鼻頭,一副責怪的樣子對着我。
「啊,是嗎?」我呆了一下。我真沒注意到。
「都在想些什麼呢?」雲稍稍俯下了身子,面對我。近距離看雲俊美的臉讓我的心無比激蕩,害怕自己的心會跳出胸膛,我退到一個自認安全的距離。
「沒、沒在想什麼啊。」我搖搖頭,說道。他因我刻意地與他保持距離面露一絲不悅:
「你不說就算了。」他面容冷漠地坐回書桌前。我看到他生氣了,也顧不得心還會不會跳出外面來了,趕緊上前解釋:
「我沒有不想說,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說。」
「……再、再怎麼說,我都是一個下人,我覺得、覺得能跟雲你做期友……讓我感覺好奇怪,好不真實……」
我斷斷續續地說出了內心的想法。雲聽罷,側過眼睛看我:「這幾天,你都在想這件事?」
「嗯。」我點點頭。
雲深深看了我一眼,突然噗哧笑了。而我又是一呆,雲笑起來時的樣子真的很好看!無華絕塵,滌盪脫俗,宛如落凡的仙子,輕易,就奪去人的呼吸。
「我還當是什麼事呢,原來是這麼些小事啊。」雲站了起來,在我還未回神時雙手放在我的肩上。
「什麼下人不下人的,這種話我不要再聽第二次!」還故意板起臉裝嚴肅,澄清的目光無限誠摯,
「人無貴賤,都是人把人看低的,重要是你怎麼看待你自已。再說,如果我在乎這些,我會把你當朋友么?」
「風響,我是真的把你當成知心朋友,所以,不要再為這些事煩心了……」他的手輕輕撫上我的臉,一臉真誠,「知道了嗎?」
「嗯。」我又點點頭,但我知道我的眼睛已經濕潤了。
「你看你,眼睛都紅了。」他見着我的這副樣子,眼露心疼,最後,他把我擁入他的懷裏,細心撫慰。真切地感受他對我的好,我的淚終於還是流了下來。現在,我明白了。抱着我的這個人,比我早就夢寐以求的自由重要多了。
一天,雲要我幫他磨墨,他說要寫字。至今我都沒見過他打坐的樣子。他說,只要有我,就沒有機會了,因為現在,他不會再絕食了。我覺得他話裏有話,但我沒有過多去深究,也不敢去深究,害怕牽動更多的情難自禁……而那天,為能看到他寫字的我興高采烈地立馬為他磨墨。雲點墨,準備在平整擺在書案上的宣紙落筆前,他看了我一眼后,才在紙上寫了兩個字。他寫字的動作讓我覺得跟他練劍時的樣子根像,流暢、輕盈。寫完后,他淡笑着問我:
「風響,知道我在紙上寫了什麼字嗎?」
我搖頭,我會磨墨,但我不識字,這就是一個下人的悲哀。
「風、響。」他手指着紙上的字對我念道。
「我的名字?」我的眼瞪圓了。
「對。」他看着我的臉,笑得濃郁。我的心微微發抖地移開紙鎮,把這張寫有我名字的紙舉到面前。我仔細地觀看,把紙上的字每一個筆劃都烙在心裏,這是我第一次見到自己的名字出現在紙上。「這是我的名字!」我禁不住讓內心的感動逸了出來。
雲—直默默注視着我,過了一會兒后,雲讓我把手上的紙給他。
「我再在上面寫幾個字。」他對我說道。我把手中的紙交予他,看着他又把寫了我名字的那張紙放回書案上,並壓好。當他把他要寫的字寫好后,我看着緊貼在我名字旁邊的三個字,脫口而出:
「是你的名吧,冉雲蔚。」
他的笑容因我的話而越發濃郁:「對,是我的名。」
我,則在他的注視下,貪婪地盯着上頭的每一個字……我的名,跟他的名,我想記住,永遠。
「風響。」他的聲音在我的耳邊響起。
「什麼?」我頭也不抬地問他。
「想不想識字,我可以教你。」我的眼在對上他時,幾乎要裂了出來:
「真、真的嗎?」
「當然啊,只要你想學。」他微笑着,把手輕輕放在我的眼帘上,「好了,你的眼睛夠大了,再瞪大的話,眼珠子會掉出來的。」
我—動不動,任由他溫潤的手在我的臉上移動,因為,我已經高興到完全呆住了。
我的喜悅,只要是稍稍接近我的人都能感覺到。我在廚房裏準備雲中午要吃的食物時,不少人都會不時間抬頭看着笑意盈盈的我。
「風響,你的心情很好哦。」終於有人忍不住跑來問我了。我抬頭一看,才知道打擾我的人是經常跟我在廚房裏碰面后認識的,在其他地方做事的丫環茗苓。
「是啊。」我沖她笑道。
「我聽說,陳管家賞你銀兩了,是嗎?」茗苓側着臉望着我。
「嗯,對。」提起那十兩銀子,我胸口一悶。
「啊,真好啊。我就不行了,只能領月俸而已。」茗苓滿臉羨慕。「不過啊,你能得到賞銀也是你的本事,主子這麼討厭吃東西,你都能讓他吃下去。」
我只笑不語。
「風響啊,其實在你來之前,有好幾個人都拿主子沒輒吶,最後都只能無奈地向陳管家請辭。」茗苓一邊掰青菜,一邊對我說道。她的閑聊話引起了我的注意:
「茗苓,之前那些請辭的人都離開青崖山莊了嗎?」
「沒有,還在青崖山莊的其他地方做事呢。反正他們也回不去了,不留在青崖山莊還能去哪?」
「回去?回皇宮?」我小心地問她。
「是啊,青崔山莊裏的大多致下人都是皇上賞賜給主子的,我也是呢。」
「嗯。」我淺笑,「來之前我就已經聽說了,皇上經常賞賜一些東西僕役啊什麼的給主子。皇上對主子真是好呢。」
「那當然啦,皇上跟主子可是由小玩到大的師兄弟。他們的感情啊,比親兄弟都還好。」茗苓的話讓我手上的動作慢了下來。是啊,皇上對雲的感情的確比親兄弟還要好,好到超出一般的情感了……那天在林子裏的那個醇厚的聲音,每一字每一句都深刻在我的心裏。我感覺得出,那個男人,深愛着雲,只不過他愛的方式……過激了。
「不過,我聽人家說……」茗苓突然把嘴巴貼近我的耳朵,對我細語道,「皇上跟主子還有另一個關係哦。」
「是什麼?」
「就是……」茗苓看了看四周,見沒有人注意到我們這邊后,才繼續小聲地說道:「情人關係。」
「怎麼可能!」我脫口而出。
「咦,風響,你難道不這麼認為嗎?要不然為什麼皇上對主子這麼好?」
「你剛剛不是說了嗎?那是因為主子跟皇上是師兄弟的關係嘛!」
「可是……」茗苓還想繼續說什麼,而我卻沒有讓她再說下去。
「好了,茗苓,要是主子跟皇上真的是那種關係的話,那麼皇上為什麼要讓主子來江南這個離京城這麼遠的地方住,這樣光是見個面都要趕好幾天的路才能見到呢!」
「話是這麼說沒錯啦。」茗苓點了點頭,隨後皺眉道,「可是……」
「別可是了,茗苓。這些事又不是我們這些下人應該管的,我們只要做好我們的份內事就成了。」我沖她擺擺手,表露不想再繼續話題的樣子。
***
一眨眼,我來到青崖山莊已經有一個多月了。在這段時間裏,所經歷的事情連我自己都有些驚訝。我無意間闖入了一個紛擾中,惶了心、驚了情、亂了意。
曾經我對於未來充滿了幢憬,而現在,只是想着與雲的日子,過一天算一天。未來究竟會怎麼樣,我已經無心也無力再想。
在青崖山莊這個彷彿被迷霧籠罩的地方,我過得戰兢又快樂。青崖山莊的日子平淡寧靜,每天都是這麼的過着。我原以為,會一直這麼寧靜下去,然而不久后的一天,平靜的青崖山莊出了一件事情……
那是一天午後,我照常來到廚房為雲準備晚膳,卻在廚房看到圍在一起議論紛紛的下人們。我沒怎麼好奇,獨個兒在廚房挑揀一些較好的素菜,因為我服侍的主兒是青崖山莊的主子,所以有我率先挑選的權利。雖然我沒去過問,但他們議論的聲音我多多少少能昕到一些。開始只聽到是哪個合的丫環不小心打壞了陳管家二夫人的首飾,正被人掄着大板子輪着打,接着,他們說到了茗苓的名字。我手上的動作停住,我呆了。
茗苓,自我到青崔山莊來關係比較好的一個朋友,因為我們的經歷相仿,地位相同,我們常常無話不談。這次聽到她做錯事受處罰,我着實懵住了。
我忘了我是怎麼離開廚房裏的了,等我感覺到時,我已經詢問過別人茗苓當職的地方,淑水閣的準確方位,一路跑去。一走進淑水閣,我就看到了在旁圍觀的一大群下人,然後聽到圍觀的人群中,一個熟悉聲音的慘厲哀求聲。不顧一切推開圍觀的人,我一眼就看到了血肉斑斑趴在地上的茗苓。厚重的板子不停地打在她纖瘦的身子上,不知道捱了多少板子的她哀饒的聲音越來越微弱……應該是陳管家二夫人的女人端坐在椅子上,殘忍的冷笑着目睹這一切。茗苓快要撐不下去了,然而所有加諸在她身上的折磨絲毫沒有停止的跡象。
看到這樣的情形,我再也忍不住衝到茗苓身邊撲到她身上。所有人都呆住,掄着扳子的兩名僕役更是停下手中的動作,愣看着突然冒出來的我。我望着坐在前方的二夫人,苦苦為茗苓哀求:「二夫人,求您放過茗苓吧,她知道錯了,求您放過她,她快要撐不下去了……二夫人,求您大發慈悲放過她吧……」
年輕貌美,妝容艷麗的二夫人蔻指拈着絲帕,斜睨了我一眼,冷聲道:「她打碎了我珍愛的首飾,別說地這麼一條賤命,就算把你們這些個卑賤的下人全打死,也抵不了我的損失。」
「可是……可是,二夫人,首飾都打碎了,您把茗苓她打死了首飾也回不來了啊……」
二夫人盯着我冷哼;「要是我就這麼放過她,不就明擺着誰都可以隨意打碎我的東西了嗎?哼,你替她求情,你是什麼身份,不過一條比狗不如骯髒的賤命!」
隨後,二夫人指着兩個掄板子的僕從道:「你們還愣着幹嘛,還不快動手,把這求情的下人與這個丫環給我一起打,我要讓青崖山莊的人都記住,二夫人我,可不是什麼好惹的人!」
我悲哀地看了冷酷的二夫人一眼,在板子落到身上前,我撲到茗苓身上,替她捱下所有板子。我的目光落在芳草萋萋的地面上,咬着牙默默承受一扳一扳緊接着落在我身上的板子。很痛,真的,我幾乎咬不住雙唇,雙手已經深深陷入泥地里,意識逐漸模糊……
「風響……」在意識蒼茫的時候,我聽到被我壓在身下的茗苓微弱的聲音,「對不起……對不起……」
不要說對不起啊,茗苓,一切都是我自願的。你可愛且善良,在青崖山莊,你就像是我的家人,我怎麼忍心看你受苦呢。我已經痛得說不出話,打在我身上的板子又沉又實,彷彿沒有止境……
「怎麼了,出什麼事了,你們怎麼都圍在一塊了,都不用幹活了?」正在這時,陳管家的聲音突然傳進我耳里。我不知道他的到來是不是我與茗苓的救贖。我在祈禱,他能夠解救我們兩個。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祈禱奏效了,陳管家不顧二夫人的反對叫人把我跟茗苓帶回下人房好生照顧。路上,我昕到有人這麼對我說:
「幸好你是唯一能夠伺候主子的人,主子難伺候是山莊裏出了名的,陳管家怕打殘了你就找不到能夠服侍他的人了,所以才放了你們兩個。」
「要是其他人,陳管家才不顧他們的死活呢!二夫人現在正得他寵,要風要雨的,幾條下人的命,他們不會放在眼裏。」
原來是這樣啊。我不知是該哭還是該慶幸,只知道我的心空蕩蕩的。雲不是青崖山莊名副其實的主子,陳管家這麼小心翼翼待着他,是因為雲的身後有那個天一般的男人撐着。得寵?雲他現在算是嗎?得那個男人所愛……今天我得救,是因為雲的關係,而陳管家真正怕的,是把雲鎖在這裏的那個男人。間接的,我被那個男人所救,我高興不起來,心一直發酸,抽搐着。
被人帶回我住的下人房裏,沒過多久,過來了一位大夫幫我療傷。聽人說,這是陳管家的意思,他想讓我好快點。
大夫看了一下,說,只是皮外傷,抹抹葯療養幾天就沒事了,但不要亂動,傷口會裂開。留下療傷的藥方大夫就出去了,他臨走時我拉住了他,向他茗苓的傷怎樣了。聽他說她並無大礙,已經有人在幫她治傷時,我安心多了。
大夫出去后沒過多久。有人向我傳話,說陳管家交代讓我今天好好休息,伺候主子的事他交由別人去做了。我有些不願,也不能不聽令,再說我現在一身是傷,去了,讓雲看到了,他會擔心吧……可在天都黑了的時候,陳管家突然親自過來找我了。他先是詢問我傷得怎樣,我老實回答並不怎麼嚴重時,他思忖了下后問:
「那你,可以去侍候主子肥?」
怎麼了!我沒問,只是睜着眼睛望他。陳管家的臉藏在燭火下的陰影里,昏黃的房問,我似乎聽到他在嘆息。
「見今晚不是你去伺候,主子發火了,第一次見他發這麼大的火,把前去給他送晚膳的下人趕走,飯菜碗筷碎散了一地,他都不準任何人去收拾。」
我沒有想太多,開始下床穿上外衣:「陳管家,那我就去一趟吧。」
「嗯,你覺得沒問題就去吧。好生侍候着主子,讓他把晚膳吃下,再把屋子收拾乾凈,你就可以回來休息了……其他的,不要多嘴。」
「小的知道了,陳管家放心吧。」我唯唯諾諾地應着。
之後,陳管家讓人把已經準備好的豐盛的晚膳交遞給我,派人護送我到連雲閣外。站在連雲閣外,我沒有立刻進去,轉身看着護送我的人的身影消失在我眼前後,我才慢慢走進連雲閣。夜晚的連雲閣很寧靜,樸實的亭閣沉浸在夜色中,透着一股不真實的飄渺。來到雲的房間,屋裏頭點着燈,靜佇在門外片刻,我才輕輕喚了聲:
「雲,是我。」我的聲音沒有落下多久,門吱呀一聲開了。出現在門后的,是雲露出喜悅美好的臉。
「風響!」
聽到他驚喜叫着我名字的聲音,我忘了身上的疼痛,不禁露出了笑容。
「為什麼今天你沒來?」
「為什麼是別人代替你來?」
「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已經解決了嗎?」
「沒問題了吧?」沒容我端着晚膳進屋,他的問題一連串的向我炮轟而來。我只笑不語,直至我把晚膳放在桌上,才對他說:「雲,吃晚飯吧。」
「你先來回答我的問題。」他直視我的眼睛。我避開,說:
「沒事啊,就是忙不過來,所以叫人頂替我了……」
「你是我的貼身侍從吧,本職就是隨侍我左右啊,還有什麼事讓你忙不過來的?你一定有事在瞞我。」雲一臉不信。
「真的沒事……」我不敢看他,趕緊忙着把飯菜端放在桌子上。
「一定有事,告訴我出了什麼事……」他見我這樣,氣急起來,一把拽住我的手讓我面對他。
「啊!」他正好拽住我的傷處,我不禁痛呼。不容我反應,他似是知道什麼的拉住我的手腕把我的衣袖一把拉開,頓時,我傷痕纍纍的手臂完全呈現在他眼前。
「這是……」他瞪大了眼望着我的手臂,我想收回來,他卻不允許。
「誰打的?」他盯着我。
「沒有誰……」我囁嚅回答着。
「沒有誰你會傷成這種模樣!」
「我……我……」
「告訴我,到底是誰把你打成這樣!」被我吞吞吐吐的樣子逼急的他一手壓在我肩上,我一痛,器縮了下。倏地眯起眼睛,他快速拉開我的衣襟,再扯下我的裏衣,扳過我的身體,我受傷的整個背部就這樣展現在他眼前。我聽到他倒抽一口氣的聲音,慌亂地馬上穿好衣服!我趕緊轉過身對他說:
「雲,我沒事的,這些都只是皮外傷,已經上過葯了,很快就會好的……雲,雲?」
他突然轉過身朝屋外走去,我不解地跟上,他的腳步報快,我緊緊跟隨。過大的動作牽扯了身體的痛處,我忍着,因為最讓我想知道的是云為什麼突然離開連雲閣。他想做什麼?
雲很快便來到了青崖山莊的大廳里,徑直坐在主人位上。他叫來其他困惑不解的下人,吩咐他們立刻把陳管家找來。因為大廳里有其他人在,我只能壓抑自己的困惑,默立在一旁。不消一會兒功夫,陳管家匆匆趕到了大廳里,當他確認坐在大廳里的是雲時,着實愣了一下。我肯定,腖管家一定很難相信幾乎不曾踏出過連雲閣的雲會真出現在大廳里。
「主子……主子,您怎麼出來了?」陳管家小心翼翼走近雲,邊揣摩雲冰冷的臉色。
雲沒有諸多廢話,指着站在一旁的我問他:「他身上的傷是誰打的?」
「這個……」望着我的陳管家面露難色。
「我應該是這個山莊的莊主吧?」雲冷笑,舉掌拍案,「我不過問個問題,你居然不回答!」
見雲真的發火,陳管家臉色—變,倏地跪下。
「主、主子……其、其實是這些個下人犯了錯,便按莊裏的規矩小懲了他們……」陳管家的聲音喏喏,雲則咄咄逼人:
「這些?那就不止風響一個人被打了?告訴我,他們到底做錯了什麼才被打成這樣?還小懲就把人打得皮開肉綻,大懲不就要人命了嗎!」
「主、主子……」陳管家被這樣的雲嚇到了,一張老臉愣是冒出了一頭汗。
其實不止陳管家,連我都感到意外,雲現在的樣子真的很有威嚴。他氣勢強盛、沉着冷靜,完完全全一個山莊莊主的架式。完全不像是,被拘禁了長達五年的人。
冷冷盯着一頭冷汗的陳管家,雲繼續質問:
「說吧,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但如果你覺得我不夠資格問你問題的話……」雲倏地站起來迅速掐住陳管家的脖子,我嚇了一跳,其他的人更是慌了手腳。雲罔顧眾人的反應,面色森冷地把陳管家壓到柱子上,逼問他:
「那麼現在,你可以說了吧?回答我,到底是誰把風響打得一身是傷?是不是你?」他掐住陳管家脖子的手收緊,逼得喘不過氣的陳管家的臉整個漲青,話也說不清楚:
「不……不……是……」
「那你就快點說是誰幹的!」
「是……咳咳……」
「雲……主、主子!」見他有動手殺了陳管家的架式,我驚慌地走過去,「請您息怒……」
「你都被人打成這樣了,你讓我怎麼息怒!」看也不看我一眼,面對陳管家的他咬牙切齒、語氣森冷。
「主子……」我獃獃望着他,知道他不是對我,但他這樣冷酷的表情仍然讓我心寒。為什麼他要為我受傷的事,生這麼大的氣……
「快說,要不然我殺了你!」雲抬高臉冷哼,沒有鬆開過的手讓人明白他是認真的。
「是、是梅仙……」脖子被卡住!臉漲青陳管家只能艱難地回答。
「梅仙?」
「是我的、二、二夫人……」雲放開了陳管家,翻身坐到一邊的椅子上,氣勢凌然:
「把這個女人給我叫來,快點!」
馬上就有人跑了出去,估計是叫二夫人去了。好不容易得到解脫,陳管家不停咳嗽着,慢慢站起來后他跟跟蹌蹌走到雲的身邊。
「主、主子,因為這些下人打壞了梅仙珍貴的首飾,她才會讓人責罰他們……您、您別聽這些個下人亂嚼舌根,做錯事了都是要受處罰的……」一邊說著,陳管家用深沉的目光朝我站的地方瞪了一眼,他以為是我在雲面前說了什麼,才會惹他大發雷霆之怒。我經不住瑟縮了下,咬住了下唇低下了頭。
「好了,你不用說了,我自有定數!」
「主子……」
「我說你不用說了你聽不到嗎?」
「是、是……-」我頭一次聽到陳管家這麼唯唯喏喏的聲音,因為那個男人的關係,看來陳管家真的是小心翼翼對待着雲,深怕他出什麼事。
過了不久后,門外傳來一陣嘈雜聲,其中夾着一道柔媚不耐的聲音,我知道,二夫人來了。
「老爺,到底是什麼事啊。三更半夜的把人叫起來……」興許是第一次見到雲吧,一臉不快的二夫人一走進大廳,見到坐在側位的他,驚艷得完全呆住了。面容冷漠的雲站了起來,徑直朝停留在門邊上的她走去,在她面前站定。
「你就是梅仙?」
瞪圓的眼睛眨了眨,二夫人才慢慢回過神,對着面前的雲她擺出一副端莊的模樣,眼睛卻上下打量着他。
「我就是,這位公子找我?那您是……」雲的服飾很簡單,但他渾然天成的高貴與冷傲總會讓人肅然起敬,相信他絕非凡人。我相信二夫人也是這麼認為的,自她對雲流露出的小心謹慎,以及言語中的敬意就可以看出來。
「為什麼要打人?」雲望着她的目光很冷,凍澈人心。
「這……」不知他指的是什麼的二夫人把目光落到站在大廳中,陳管家的身上,而陳管家的目光瞥向我這邊。看到我,二夫人瞭然一笑:
「我還以為是什麼事。下人們犯了錯,我自然要教訓一下他們了……」
「哼,」雲突然笑得冷酷。讓在場所有人為之一顫,我還未反應他為什麼會這樣時,他揮起手用力朝二夫人甩了一巴掌,所料不及的所有人不禁愣住,而二夫人被他的這一掌甩到了門檻上,頭還撞上了柱子。
二夫人站不起來了,想去扶她的人全被雲喝止,她在地板上痛苦掙扎,想說話卻從嘴裏流出了一大口的鮮血。陳管家心疼不已地看着她,想過去看她又被雲施以冰冷的目光。我知道二夫人的痛苦,因為我曾經同樣以平凡人的身體去接雲施以全力的一掌,痛得幾乎站不起來。二夫人是一個柔弱的女子,吃下雲的這一掌,也有好長一段時間不能下床了吧。冷眼看着仍在不斷咳血的二夫人,雲的聲音中沒有任何情感。
「我從來不認為我是這個山莊的主人,更不會理會山莊裏的任何事情。但是,風響是我的人,我不允許你們動他,如果下一次我還見到你們膽敢傷害風響,我不會輕易放過你們!」
「風響,過來,我們走。」
雲轉過身,對我伸出了手,之前還一直冰冷的臉此刻露出淡淡的溫柔。
我的眼眶熱了起來,低下頭不敢看他,慢慢向他邁開腳步。來到他身邊時,我忽視他向我伸出的手,以一名下人的模樣卑微的站在他身後。
沒有牽強,雲收回手帶頭走在前面,這一次,他特意放慢了腳步,讓身體不適的我得以輕鬆跟住他。我膽顫地越過二夫人走出大廳時,陳管家立刻衝到了二夫人面前,擔憂的抱起了她。
之後大廳都發生了什麼,我不知道了,我只記得走過拐角時轉頭一瞥,看到了陳管家臉色鐵青地抱着二夫人往另一邊跑去。雲他,真的沒有手下留情。這是我當時唯一的想法。回過頭望着雲略顯得單薄的背影,想起他方才的言行,我想哭,但我忍住了,任由酸楚慢慢填滿我的胸口。他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他這樣只會讓我,難以自拔啊!不可以的,不可以的,卑微的我怎麼可以對他有非分之想!
跟雲走回連雲閣的路上,我們一直無語,而我,深深沉陷在對他動情的自責之中。不敢,也不知道應該跟他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