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是初春某天的早上。我在青崖山莊陳管家的帶領下,前去面見青崖山莊的主子冉雲蔚。從今天開始,我就是冉雲蔚的貼身役從。前幾天,陳總管到訓人館挑選奴僕的時候,一眼就選中了我。當他當著訓人館裏所有人的面宣佈我就是青崖山莊的主子的貼身役從時,我的四周一陣唏噓聲。
我自己都很驚訝,我從來都不曾幻想過我會有當人貼身役從的一天。
在訓人館裏,我可以說是最平凡最沒有特點……是那種經常會被人忽略的人。
但偏偏地,陳總管在那天,只消一眼就選出了一大堆等待被選中的人中的我。沒有時間整理為什麼會是我的想法,我在當天就被帶回了青崖山莊,接受服侍主子的訓練。
離開訓人館之前,館裏其他人懷疑納悶的目光至今還留在我的心裏。
他們通通想不明白,為什麼館裏那麼多出色且受到過嚴格訓練的人不會被選中反而是我這個一直都只是為他們這些人干雜活的人成為了青崖山莊莊主的貼身役從。這種類似於麻雀變鳳凰的事情讓館裏的所有人都驚呆了……包括我。
訓人館專門收養一些孤兒或是家裏極其貧困無力養活因而被家人送來的孩子。然後把這些孩子養大,訓練他們成為一個合格的下人,等到時機合適,就把一些下人賣給需要奴僕的人家。久而久之,訓人館成為了專門為高官貴胄培訓奴役的地方。在訓人館裏成長的孩子,大都希望能有一天進入豪門做奴役。因為,這不但擁有了在訓人館裏得不到的薪金,更有可能得到主子們的賞識從此平步青雲。
我的平凡,讓我一直都只抱着至少能夠當雜役,努力幹活賺些銀兩贖身得自由的想法而已。
可,前幾天,青崖山莊的陳管家的一句話就讓訓人館裏的不少人大失所望。
青崖山莊雖然不涉朝政,但青崖山莊的莊主冉雲蔚因為身為當朝皇帝的同門師兄弟,深受皇上賞識。不但在江南這個魚米之鄉賜予他青崖山莊這個寬達萬頃的府邸,更給了他皇族的地位,讓冉雲蔚儘管不任一官半職,卻仍擁有管轄江南這個富饒之地的權力。青崖山莊在江南乃至全國都是數一數二的富家豪門。
在訓人館裏的人眼裏,更是他們嚮往已久的理想之地。當得知青崖山莊要在訓人館挑選奴僕時,可真是讓一向寧靜的訓人館喧鬧了一段時候。很多長相比我出色,能力也比我高出多少倍的同伴們都為了那一天竭盡全力地準備着,他們信心十足地迎接青崖山莊陳總管的到來。卻沒想,結果會如此的出乎所料……這等好事竟會落到我這個平庸的人身上。
接受着訓人館裏其他人極度不理解的視線,我匆匆來到青崖山莊,匆匆在青崖山莊這個奢華之地受了幾天的訓練,就被帶到了青崖山莊主子住的連雲閣。
我垂着腦袋一直尾隨在步履急遽的陳管家後頭,當眼看就要進入一道拱門時,陳管家突然停下了腳步回頭。
「來之前我對你說的話你記住了嗎?」
我沒有抬頭,只能由陳管家刻板的話里猜測他此時可能也是一臉嚴肅。
「記住了。」
我垂着的腦袋再往下垂了些。
「那好複述一遍給我聽。」
我把頭往上抬了抬,這樣比較方便說話。
「盡心儘力服侍主子、不管主子到哪都得跟着、主子的事情要如實稟報,不得有隱瞞、看到什麼,聽到什麼,不能向您以外的人道知。」
我把我清晨努力背下的規條一五一十地頌念出來。
「很好。」
我的話贏來了他這句讚揚。
「記住,這些不光要會背還要會做!」
將要進入拱門前,陳管家義正辭嚴的話令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總覺得,我是要去監視人而不是去服侍主子。還沒有進入到連雲閣的深處,我就聽到了利刃的破空聲。
「主子在練劍。」
我正在疑惑,陳管家似是知道我在想什麼,頭也不回地說道。然後,沒有再前進多久,我就被我看到的一切驚呆了。
那一刻,我以為是天神下凡嬉戲人間景色。純白的衣在天神的遊戲間,翩翩起舞。他手中的劍則是發光的神器,每一個揮手,每一個擺動,都讓它在旭日的照耀下發出道道連影,沒有束綰,只是隨意披着的純黑長發在他勝雪的白衣襯托下,顯得飄逸柔順,而那張在發間時隱時現的臉兒,是讓天地黯然失色的絕麗美好……儘管他此時一臉冷冽。
庭院裏盛開的桃花在天神的嬉玩下,被神劍的劍風分裂成瓣,一片一片沸沸揚揚,佈滿我眼前的整個畫面。也更讓我眼中的神出落得絕塵無垢……是神,我見到神了……
在陳管家開口前,我一直這麼以為。
「他就是主子,青崖山莊的主子。」
不顧我的獃滯,陳管家沒有起伏平靜的聲音卻如雷吼讓我震撼。我再次把目光對焦在不遠處的白衣人身上,心跌宕紊亂,難平息。
這個天神般的人,就是我要服侍的人……
我風響這麼一個平凡無奇的人要侍候的人。沒有過多的時間收拾我的震撼,眼前那白衣飛揚的人已經停下了舞劍的動作。
他杵立在原地一會兒后,連一眼也沒望向我跟陳管家所站的位置這邊,筆直地往對面敞開的大門裏去了。陳管家示意我跟上他后,便馬不停蹄地往主子所去的地方趕去。但我們還是慢了一步,他在我們趕到之前把大門闔上了。
看着迎面關上的大門,陳管家顯得有些無奈。他隔着門口對屋裏的人恭敬地說道
「主子,我帶來了這次要侍候您的下人。我讓他在外頭候着,有事您叫他就成了。」
陳管家等待片刻,等不到迴音。於是他轉過頭對一直站在他身後頭的我說道:
「就在這裏候着,主子要是有吩咐就好好做事知道了嗎?」
「是。」
我虔誠地應他。得到我的回應后,陳管家沒有站在原地多久,他望一眼緊閉的大門,似是嘆息了一聲才轉身離開。
陳管家一離開,我立刻感到孤單。這裏明顯的只有我跟待在屋裏的主子。但屋子彷佛沒有人在般,沒有絲毫聲響。而屋外的我,也只能默默無聲。春天的風還很涼,雖然我穿了不少的衣服,但久站不動的我開始感到寒氣襲身,不由得身體微微發抖。
望一眼緊閉的大門,再聆聽了會還是寂靜無聲的屋子后,我決定找些事情分散一下我的注意力,讓我不再把思緒集中在侵擾我的寒流上。
不能離開,我只能放眼觀察我周圍的一切,也直到這時我才發現,青崖山莊主子住的地方有別於其他地方的奢華竟是如此的嚴謹。乾淨俐落沒有過多雕飾的門窗亭廊,一目就可瞭然的庭院只隨意種着些花花草草,邊旁,也就是白衣人練劍的地方几株桃花正在怒放。這分明就是一個素凈雅緻的小庭合,哪像是豪門大宅的主子住的地方。
或許,這就是我現在主子的嗜好。想起那張絕艷卻冷漠的臉孔,我不知為何,內心一陣凄涼……我的未來,將會怎樣?
我一直動也不動站在原地,等候屋裏人的吩咐。但屋子,一直都沒有任何聲響。午時我想主子或許會出來。吃午膳,也或許會吩咐我準備午膳。
但我想錯了,直至太陽偏西:屋子,還是沒有傳出任何聲響。該怎麼辦呢?我猶豫着。是該繼續站着,還是該詢問屋裏人的意思?
最後,我咬了咬下唇,移動了我僵硬麻木的腳,慢慢地貼近緊閉的大門,沖屋裏敬重地問道:
「主子要小的給您送晚膳過來嗎?」
我的聲音在一開始有些顫抖,
「主子」二字在我吐出來時變了調。
我的話音落下后,四周一片沉寂。我等了片刻,等不到迴音。這時我想起陳管家離開前也遇上過同樣的事。當時的他沒有繼續,可是現在,我在思索要不要問第二次。我怕我剛剛的叫喚屋子裏的人聽不到。
「主子,您要用晚膳嗎?」
我的心還沒確定我就已經叫出來了。這次的聲音稍稍比方才大聲也比方才咬字準確。但,回應我的,仍是無盡的寂靜。我開始懷疑,屋子裏真的有人嗎。或許見到主子進去只是我……跟陳管家的錯覺。
我是這麼想,可我沒有膽量與資格推門察看。我望着緊閉的大門開始沉默我決定,就這樣無言候在門外,直到有誰出現,解開我站在門外等待吩咐的咒語。春天的太陽很快地,就落到了西山裡。在這時,天地之間被天空的墨白籠罩人們,只能在其中桔取微光窺看四周的景物。春天的夜間越發的冷,冷得我開始不停打顫。
外面已暗,屋子裏更暗。我強烈的感覺屋子裏沒有人……要不然這麼暗的夜晚,為什麼屋裏不掌燈?但我不敢也不能離開……
這就是一個奴才的命運,自由,掌控在別人手中。我的命很硬,這是我的認知。我的親人在飢荒、瘟疫中一個一個死去,只有我一個安然無恙活了下來。我成為孤兒衣不里體、三餐不繼地四處流浪,到最後我以為我會在一次暴亂中死去時,我被訓人館裏的人所救並收養。現在,我的這個認知再次被感召。我就這樣忍住飢餓站在屋外一天一夜,除了身體因受凍而僵硬了些之外,我沒有感到任何不適。
黎明破曉前,我眼前一直緊閉的大門被人由裏面打開了。走出來的人正是我昨天誤以為是天神的人,我現在的主子,冉雲蔚。他仍是—身的白衣,提着閃耀鋒芒的劍看也不看站在門外的我一眼,徑直走向他昨天練劍的地方,那個桃花相依的庭院。
他走過我身邊時,我本想喚他卻才發現我的喉嚨已經被徹夜的寒氣熏啞了,發不出聲。他走過我的身邊,無聲息地帶起陣陣微風。我的心因為他帶起的風而激蕩着。
他越過我后我瞄了一眼大門敞開的屋子。屋子裏的裝飾跟庭院外的相和諧,同樣的,樸實無華。雖然我沒有能看盡屋子裏的構造但我已經能肯定,這個屋子並沒有通向其他地方的門道……那就是說我的主子他真的就這樣不吃不喝不吭一聲地待在屋子裏整整一天?主子他,真的是個怪人呢?
望着不遠處已經開始舞劍的他,我心不在焉地想着。他練劍的時間很快就結束了,當他收起劍目不斜視向我走來時,我還在為他天姿般輕盈的動作而震撼。直到他回到屋子把門又關上肘,我才驚醒。難道……他又要把自己關在屋子裏一天嗎?
不知道是為他還是為也跟着一天不吃喝的我……但當我卻要走到門前敲門時,僅移動了腳的我,倏忽跪倒在地。我的腳刺骨的痛,原來,我不止聲音被凍啞,連腳都凍到僵硬。
腳上傳來那被無數只蟲子穿刺般的痛,連痛呼都發不出來的我直冒冷汗。我跪在冰冷的地上,掙扎着想要站起來,最後卻連跪都跪不了。因為痛苦下巴僵住的我的嘴巴里牙齒不受控制地啃傷我的口腔。雖然痛苦,但我卻不曾為自己擔憂。成為孤兒流浪的時候,我受過比這個更嚴重的凍傷,當初我都能頑強地活下來,我不信就這樣的凍傷能拿我怎麼辦。既然現在的我站不起來,我只能盡量把身子縮成一團,以便取暖化凍我就這樣倒在地上,掙扎着縮緊身子。我不知道我是怎麼昏過去的,但當我張開眼睛時,我發現躺在原地的我的身體上蓋着一張不是很厚的毛毯。
這張毛毯是純白色的,這讓我輕易地就聯想到了我的主子——那個身着白衣的神仙。這張毛毯不是很厚,但卻為我擋住了冷風,讓我的身子暖和,這樣的氈子一定報珍貴吧……我心想着慢慢地坐起身。
身子已經不是那麼的難受,只是站起來時身體有些痛。此時天已暗下,我沒想到我一昏,就昏了一天。這也倒好,不用忍受飢餓的困擾。好不容易站起來的我剛這麼想,就聽到肚子在抗議。
可現在的我沒有心情去理會我的肚子:抱着純白的毯子站起來的我看到了屋子裏亮着燈。我抱着暖和的毛毯一陣躊躇,最後,伸手在門上敲了敲。屋裏亮着燈,代表此時屋裏有人吧?
「進來。」
我敲門的聲音剛落下屋子裏就傳來了冷漠卻柔和悅耳的聲音。沒對會有人回答我這件事抱有多大希望的我着實呆掉了好久。好不容易回過神來的我把手小心地放在門上,稍稍一使力,就把原本緊閉的大門推開了。當門開啟我看到那個神人般的人坐在正對大門的桌子上看書,推門的聲音沒有影響到他,他依然靜坐在桌子旁沒有移動分毫。我站在門外不敢進去,而他的聲音在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時再次響了起來。
「有事嗎?」
他是視線也不抬一下地問這句話的。聽着他沒有情感的話語,我靜了靜紊亂的心,才抬腳慢慢地步入屋子。
屋子裏飄蕩着一股淡淡的暖香讓人精神為之一振。就快要走到一直維持原樣的他的身邊時,我停下腳步伸手把手中的毯子舉向前。
我這麼做是在告訴他,我想還毯子還給他。空氣在無言中變得凝重,我跟他就這樣維持原狀片刻后,是他先有了動作。主子把目光慢慢地移向我,他被燭光照耀的黑眸深邃而幽遠,讓看他的我有種沉溺其中不能自拔的情悸。
「你是啞巴?」配音着他冷漠眼光的是他面無表情的臉與淡漠的話。
我搖頭。
「那你為什麼不說話?」
「……」我張開口,仍是不能發出聲音。於是我空出一隻手摁住我的咽喉,竭力發出聲音:
「喉……喉嚨……」
就這幾個字,我幾乎嘶啞了喉嚨才吐得出來。曾經的我因為捺不住飢餓在冰天雪地里狂吞了好多冰雪后把喉嚨凍傷了,雖然以後還能較為正常的說話,但只要稍稍受凍,喉嚨就很難出聲。
主子盯着我看了好一會兒后似是明白了我想說什麼,他的眉在他開口說話前微微蹙了起來:
「你的喉嚨被凍傷了。」
我點頭。主子移開了視線,望着桌上搖曳的燭火繼續問道:
「那你為什麼不離開?」我待在原地一動不動。我不知道怎麼用行動來表選我的意思。他沉默了片刻,又把目光投放在我身上。
「是因為陳管家讓你在外頭站着,所以你不能離開?」
不知怎地,他在說這句話時,他臉上閃過冷冽的寒意。我輕輕搖頭。我先是用堅定的目光望着他,隨後沖他深深鞠了個躬。
「你的意思是……你在等我的吩咐?」
他稍微抬高了臉看我。我用力點了點頭。他垂下了視線,在同時,我似乎昕到了他在嘆息。
「那我現在給你的吩咐就是,回去休息吧,不要再站在門外了。」
說完后的主子坐回了原來的姿勢靜靜地看着手中的書。我環顧了屋子一下,看到不遠處有個睡椅后,就把一直被我緊摟在懷中的毯子放到了上面。當我放下柔軟的純白毛毯時,我的胸前一陣冰涼空虛。他無語,我不能言。我就在這樣的沉靜氣氛中一步步退出房間,最後把門輕輕關上。如他吩咐,現在,我要回下人們住的地方休息了,不過我想我得違背他的吩咐了,因為我想到廚房看看現在還有沒有可以填飽肚子的食物,填充一下我早已飢腸轆轆的肚子。
我從連雲閣里出來的事很快就讓陳管家知道了,我還沒走到廚房就被人叫到了陳管家那兒。我跪在地上,等待陳管家的問話。
「你剛從連雲閣里出來?」坐在我面前的陳管家在我一跪下來便問道。我點點頭。
「怎麼不說話?」頗具歲數的陳管家看出了我的異樣,我抬頭指了指我的喉嚨。並咳嗽了幾聲。
「你的喉嚨凍傷了?」陳管家很快地便明白了。我點頭。
「那好,我問什麼是就點頭,不是你就搖頭。」陳管家不以為意換了另一個方法得到我的回答。我點頭。
「你昨天到方才一直都待在主子那兒嗎?」陳管家開始問了。我點頭。
「主子有去哪裏嗎?」我搖頭。
「他有對你說什麼嗎?」我搖頭。
「那你……為什麼待在連雲閣整整兩天……」陳管家說了之後才憶起我現在不方便說話,繼而說道,
「讓你待在連雲閣里是他的意思?」
我搖頭,並指了指他。
「你的意思是是我讓你待在連雲閣的?」我點頭。
陳管家回憶了片刻,像是在想是不是有這麼一回事。後來,他可能是憶起了確有此事,也就不再把問題放在這個話題上。他望着跪在地上的我繼續問:
「那你為什麼回來了呢?是因為你不想做了?」陳管家問最後一個問題的時候望着我的目光變得冷驚,他以為我是私自離開連雲閣的。
我猛烈搖頭,緊張地望着陳管家。見到我的這個樣子,陳管家的眉頭皺了起來:
「是主子讓你回來的?」
我用力連連點頭。
「他有說為什麼要讓你回來嗎?」
我搖頭。
「這就奇了,主子居然會搭理其他人……」陳管家在自言自語,聲音小到我幾乎聽不到。可能是問完了,陳管家靜靜看了我一會兒,呼出一口氣后對我說道:
「這兩天你表現不錯,但你記住,只要你聽話。乖乖做事不多問別的,你會在這裏過得很好,反之,你很有可能怎麼死的都不知道。所以你,知道怎麼做的吧?」
我用力點頭。陳管家滿意地收回視線:
「好了,下去吧,我已經讓廚房準備了些熱菜給你,你吃完了再去休息吧。」
我對他磕了個頭后才起身離開。啊,一想到有熱呼呼的飯菜在等着我去吃,我開始有點迫不及待。
吃完了我有生以來最美味的一餐后,我還能夠在大澡堂里舒舒服服地洗了個熱水澡。最後,幾乎是一沾床就入睡的我睡了個飽覺。醒來后的我估算了下時間,用前兩天知道的主子練劍的時間,算好了他大概會幾時起床后,我先是找了些漱洗的用具,接着去水房裏裝了些熱水到臉盆里,隨後端着盛着熱水的臉盆去到連雲閣,準備服侍主子洗臉。這是主子們的貼身役從都應該做的——還沒來青崖山莊—用我就已經受過了一些訓練。我沒想到我會來得這麼巧,當我端着臉盆正走到前天跟昨天我佇站的地方時,主子恰好由裏面打開了門。意外地看到我的出現,主子玉人般的臉上的驚訝閃瞬即逝。
「主子,小的拿熱水來給您漱洗。」我沖他鞠了個躬后,恭敬地說道。
提着劍的他盯着我緘默,之後,他越過我走到了院子裏。他當我沒有出現過一樣,兀自練着他的劍。儘管這是我第三次看到他練劍,儘管我端着臉盆,但我還是再次為他揮動劍鋒時那天人形姿震撼。身着白衣的主子,一張出塵艷麗的容貌,一頭逸揚的綢黑長發,一襲無垢飄然的白衣,一身輕風舞蝶的動作,都深深地、迷惑着我……讓我完全沉浸在他的舉動投間,心因他的行動而起伏。很快地,在我的失魂中,他停止了練劍,如同前兩日,他筆直穿過庭院,眼看就要走進屋裏並闔上門:這次我的反應很快,在他就要走到門前時用身子擋住了大門。
「主子,請用熱水洗洗臉,您練完劍一定流了不少汗。洗一下臉會舒服些。」我彎下腰,手中的臉盆卻舉高。
「讓開。」他這次沒有沉默,但也投有接受我的服侍。
「主子?」我抬頭,望到了他臉上的冰冷。
「讓開。」他複述這次的聲音顯得更為凝寒。我啞然,只得聽從命令往旁邊挪了挪,讓出了位置。但在他走進屋子時的那一霎,我還是問了他:
「主子,您的早膳我幫您拿過來吧……」
「啪。」我的最後一個字音湮沒在大門關上后發出的聲音里。望着緊閉的大門,我無聲站立一陣子后。端着水已經稍涼的臉盆離開了連雲閣往廚房的方向走去。當我向廚房裏的人問道,主子喜歡吃什麼東西時,原來因為要準備阜膳而忙忙碌碌的伙娘丫環廚師們一個個全都停下動作,直愣愣地盯着我看。確信自己臉上沒有沾上什麼東西的我,還是因他們的怪異目光而不由得伸手摸了摸臉。
「是主子想要吃東西嗎?」一個上了些年紀的大嬸先收住瞭望着我的視線,向我問道。
「沒。」我沖她搖頭並解釋我這麼做的原因,
「我只是想端過去給主子,看看他到底想不想吃。」
這位大嬸昕到后發出一陣嘆息:「沒有用的,主子要是不想吃,是怎麼也不會吃東西的。除非……」
「除非?」我注意到了她未了的話。
「啊沒、沒什麼?」大嬸可能覺得自己說了些不該說的話,沖我揮揮手后又忙自己的事情去了。也由這位大嬸開始,廚房的人又陸陸續續忙碌起來,我真的感到很納悶,但我清楚青崖山莊裏的規矩,其中有一條就是;有些事情不能說的不要多說。現在看來,大嬸欲言又止的事,就跟這一條有關吧。
我沒有想太久,就開始為我的來意忙碌起來。雖然大嬸說過主子不會想吃東西的,但我還是因世上沒有絕對的事情而懷着試試看的心理準備着。主子喜歡吃什麼,並不是山莊裏的秘密,很快的就有人告訴我了。主子喜歡吃清淡的食物,葷腥他都不喜吃的。知道主子喜歡吃什麼后,我覺得他僧人般的吃住真的像極了……天空中的天神。在我端着廚房的大廚親手燉的白粥跟幾樣清淡素菜就要離開廚房時,一個原本也待在廚房裏忙碌的丫環跟着走了出來。
「那件事,我想你很快就會知道的」
我跟她一直並肩而行,直到要分道揚鑣時。她突然對我說道。她一說完,就匆促離開了。留下一頭霧水的我想了好久,才知道她所說酌,就是廚房裏那位大嬸欲言又止的話里的事情。我很快就會知道……看到廚房裏眾多的人都對這件事不想多言的態度這件我很快就會知道的事,應該是什麼不得了的大事吧?走往另一邊的我,端着托盤有些心煩意亂地想着。目光放到路邊那花叢錦簇的景緻上我感到一陣惆帳。
人家都說越是富貴豪門,越是有許多不為外人所道知的事情。現在的我,深刻地體會到了。
如同前天一樣,我敲了敲門並連喚了幾次,得到的,都是寂靜以對。於是,我就端着餐盤站立在門外。
我會站在這裏一整天嗎?望着依舊緊閉的大門,我不禁想到。站了一會兒后,端着餐盤的手開始酸澀。盯着手中已經不再冒煙的食物,我總算得我是在自作自受……但卻不曾後悔。我知道習武的人比一般人耐飢,但我來到連雲閣的三天裏,都不曾見主子吃過一樣東西,喝過一點水。鐵打的身子都撐不了幾天的啊。更何況是主子那種纖細修長的身子骨。我真的只是想讓他吃些東西,但我卻找不到辦法讓他吃東西。他是主子我是奴,他要怎麼做,我都只能聽,儘管這樣心會很難受。端着食物站在他的門外,乞盼他想吃的那一刻,這也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我就這樣站在門外,接近午時我端着我端來的食物離開了。並不是我放棄了,而是,我要去換新的食物。
主子這樣尊貴的人,吃不來冷飯舊菜的。給主子的午膳是我準備的。知道主子大概的口味后,我就能輕易地煮出來了。這也是我在訓人館的時候,練出來的手藝。當我把我精心準備的飯菜端到連雲閣時,一切都還是我所料想的那樣。主子的屋子大門緊閉,敲了門,喚了幾聲,給予我的,都是空氣的沉靜。而我,一站就是一個下午。晚膳時間,我又換了一次飯菜,並把中午做的食物溫熱了自己吃。每一粒糧食都是寶。這是我幼小的時候,跟隨家人為逃避飢荒而一路飢迫交加時就有的體會。
我把晚膳煮好后再送到連雲閣時的一切,都還跟午時一樣。
沒有人應聲,沒有人開門,熱騰騰的飯菜更沒有人理會。我,又是久站。夜宵時間,我去廚房時順便加了些衣裳,在廚房煮了燕窩粥端到連雲閣。屋裏漆黑,我離開時屋裏沒有掌燈,現在也沒有。我看到這副景象,開始時有些猶豫,我害怕主子已經睡了,要是我現在叫喚他的話,吵到了他怎麼辦。但,我看了一眼托盤上還在冒熱氣的燕窩粥,下定決心敲門。只因為,我不想錯過任何一個可能讓他想吃東西的機會。結果如同今天一天的遭遇,回答我的,是滿院滿腔的沉悶寧靜。我無聲息地笑了。是苦笑。稍稍換了個站姿后,添加了衣服的我早在端着燕窩粥來這裏時,就已經做好了佇立至天明的準備。
天微明時,我開始慢慢移動發麻僵硬的腳手,因為端了一個晚上的餐盤的關係已經麻木到沒有感覺。身體雖然難受,但狀況還不錯,可以走動,沒有像上次那樣讓我連站直都不能。一開始我雖然走得很慢,但我的身體已然習慣麻痹的感覺時,我的步伐加快。主子會離開屋子只有早上他練劍的那段時間,我要是錯過了,就會連他的一面都看不到。當我端着盛着熱水的臉盆出現在連雲閣里的時候,主子已經在院子裏舞劍了。
我否認不了我的確是想要見他舞劍才用那麼急遽的行動趕來連雲閣的。看主子舞劍時的震撼感覺已經讓我成癮,我甚至覺得,要是我錯過一淡,心就會空一次。主子停止了動作,我加快步伐來到他面前。
「主子,請甩熱水清洗一下臉吧,這樣會舒服些。」我恭敬地說道,並垂下頭,把臉盆舉高。他不發言地越過我,步履輕快的朝敞開大門的屋子走去。
「主子。」我咚地一聲跪在地上,乞求他的回應。他的腳步因我的行動頓了一下。但,最後他頭也不回地走入屋子,關上大門,由始至終都沒有看我一眼。
我開始感到無力地癱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我到底該怎麼辦?望了緊閉的大門一眼后,我收拾自己無可奈何地心情,捧着臉盆站起來,我要去準備早膳了。
這一天,還跟昨天一樣,主子不露聲響地持在屋子裏。我則三餐加一頓宵夜照端到他的門外。如有不同,那就是我不再是站着,而是跪在他的門外,請求他的絲縷回應……我以為今夜會跟昨天一樣。
但當我把夜宵端來主子的門前,並輕輕敲了敲門,喚了幾聲后跪到地上時,大門卻出乎我意料打開了,我驚愕的目光對上站在門外的主子冷然的視線。
「你到底想要幹什麼?」主子的聲音仿若寒流。凍澈我的全身,讓我不禁打了個激靈。
「小的……小的給主子送夜宵……」我的話因意外與他的冷淡而結結巴巴。
「我不吃。」主子的聲音很重,強烈地表達着他的意思。
「可……可是……您已經幾天沒吃東西……」
「我不吃。」主子堅決地打斷我的話。他一再的拒絕讓我不知所措地望着他。這個夜晚月亮沒有出來,屋子裏也沒有點燈,在沒有絲毫照明的情況下,主子那襲白衣似在發光般奪目。主子那張美玉無瑕的臉正冷漠地對着我靜默了會兒后,他又說道:
「你可以回去休息了,而且你以後也不用再來了。」主子的話讓我瞪大了眼:
「主子,是小的做得不好,您要趕小的走嗎?」我跪地爬行,往他行進了些距離。主子的眉微微向上揚了揚:
「我是覺得你有點煩,但只是讓你以後不用再來我這裏了,沒有趕你離開青崖山莊。」
「可、可是……主子,小的是來侍候您的如果您不要小的,這不就等於小的被趕走了嗎?」
「你不用說得這麼嚴重。」主子冷哼,「反正陳管家一定會再安排其他事給你做的。」
「不,主子。來這之前陳管家已經對小的說了,要是小的做不了服侍您這件事,小的就會被送回訓人館。要是小的被送回去的話,以後很有可能不會再有人找小的做事了。」我急切地對他說道。這是真的,如果由訓人館裏出去的人再被主人家趕回去的話,可以說是蒙上了失職的污名,大戶人家是不會要背負污名的下人的。在訓人館裏雖然可以得到溫飽,但卻比當人奴婢還要凄慘,受人冷落不打緊,至要的是,你在那裏做牛做馬,也不會得到薪金,更不會得到自由。
我心急恐慌的話讓主子眼裏閃過一絲異樣。
「你不是宮裏來的人?」
主子盯着我問,這會兒我才看清他清澈的服里那微微的改變是驚訝。雖然對主子所說的
「宮裏來的人?」感到不解但我還是用力搖了搖頭:
「不,主子小的是前些天被陳管家由訓人館裏帶來這侍候您的。小的知道自己很笨,什麼都不懂,但小的可以學,小的一定會努力的,主子,不要趕小的走,小的真的不能再回到訓人館的。」我理解不了他目光里那複雜的神色,心慌自己會被趕走而不顧—切地扯住他的衣擺。
「你不是宮裏的人……他們為什麼……」主子盯着我喃喃喏喏臉上顯出些許茫然。最後,他問我:
「你叫什麼?」
「主子,小的名叫風響。」我敬畏地回答。
「多大了?」主子繼續問道。
「十八。」
「來青崖山莊多久了?」
「有八天了。」
「你來我這,是陳管家叫你來的?」
「是的。」
「來做什麼?」
「侍候您。」
「侍侯我?」主子的嘴邊露出不易察覺的諷笑,「怎麼侍候?」
我沖他重重磕了個響頭,抬起頭后才回答:「儘力盡心地侍候您。」
「就這樣?沒有別的了嗎?」主子清亮分明的眼泛着懷疑。我堅定地昂首望着他,語氣執重:
「小的是您的役從,本份就是侍候您,儘力盡心侍候您。」
主子望着我看了良久,最後,他移開視線:
「起來吧。」他的話不再是那種咄咄逼人的冷靜,此時,是真正的,不露聲色的平靜。
「可是……」我看了看方才被我擱置在地上的銀耳蓮子粥。
「我說了我不想吃。」看來主子真的不怎麼想吃東西,話題一轉到這裏的時候他聽上去寧靜的話卻帶着些煩躁。
「那小的就跪在這裏不起來。」我執拗地跪在原地。
「你這是在威脅我?」主子冷冷地看着我。
「小的不敢。」我低下頭,恐慌地回答。
「那你還不快起來。」我沒有聽他的話仍跪在原地。
「你再不起來我現在就趕你離開。」主子絕然的話令我驚惶地抬頭,但我在望到他蒼白的臉色后,堅定我的想法,我沒有站起來,只是靜靜地仰望他。我不知道他在我眼裏看到了什麼,但在我以堅定的心情跪在原地望着他時,他的眼裏一陣驚動。
「你……」久久不語后,他開口了,「你很奇怪。」
他的話讓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好盯着他瞧。他深深看了我一眼后,迅速移開視線:「可是,現在,我真的不想吃東西。」
他的話讓我欣喜若狂……我聽出了他話里的妥協。
「主、主子……這個銀、銀耳蓮子是小的、特意為你做的。口味根淡,應該合您胃口。您試試,如果不喜歡吃,小、小的再為您做點別的……想吃什麼小的都為您做!」我高興得口齒不清。
主子看了我手中的暖粥一陣子后,先是輕輕地搖了搖頭,最後大聲道:
「我不想吃,我不想吃,我不想吃!」主子猛烈的動作和近乎咆哮的話讓我害怕。
「主、主子。」我膽顫心驚地喚他。看到主子這麼討厭吃東西,讓我想起曾經聽人說過的,這世上有一些人十分討厭吃東西,他們都管這叫「厭食症」。當時我就覺得不可思議,為什麼會有人討厭吃東西呢?不吃東西人不就會死了嗎?現在,我看到主子這副樣子,就只覺得心疼無可抑制的疼。而且現在,我該怎麼辦?
「主子。」我輕聲地喚已經稍稍恢復冷靜的他,「您就只嘗一口,一口就好,如果您真的覺得實在吃不下去,小的就把它拿走。」我捧起溫熱的瓷碗舉到他的面前,懇切說道。
主子盯着我手中還冒着熱氣的銀耳蓮子粥許久之後,才緩慢伸手接過我手中的碗。我盯着他把碗舉到面前,遲疑地拿起湯勺,舀了小半暖粥慢慢放到嘴裏。他的這些動作,無一不讓我戰戰兢兢深怕他突然把碗丟掉。當他把粥放入嘴中時,我的一顆心已經提到了嗓子眼。他把我努力熬的粥含到嘴裏了。跪在地上的我則緊盯着他嘴上的每一個動作。
「噗嗤!」主子突然間發出聲音嚇得我跳了起來,真的那麼難吃嗎?
「哈!」主子埋下臉,發出低低的笑聲。我再仔細一看時,才看到他的全身在抖動,拿着碗的手更是顫抖不已。我綜合一下他的所有反應,狐疑地覺察:主子是在笑?我沒在粥里放什麼可以讓人吃了後會笑不抑止的葯啊!我驚疑不定地看着他他就一直這樣垂着臉笑,也不知道我們就這樣過了多久,主子才穩住身子。主子抬起頭看我時,已是一臉冷靜,彷佛他方才的改變是我的錯覺一樣。
「別一副天塌下來的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在吃毒藥。」主子把手中的碗遞到我的面前我沒有接過。
「我已經吃了,你為什麼還不離開?」主子因我的沉默而問道。站了起來的我沒有直視他,只是低着頭輕聲說道:
「小的熬的粥不合主子的胃口嗎?」
「我不想吃。」輕和的聲音說著冷漠的話。我不禁抬頭看他,看到他一臉的漠然。我再無言默默地接過他遞來的碗。
「回去休息吧。」我接過碗后,主子的聲音再次傳來。
「是。」我應道。
緊接着,一直站在門前的主子把門關上了。我抬起頭望着已經閉緊的大門,內心一陣絮亂。這樣的結束是不是代表:不曾改變過什麼?明天,是不是還跟這幾天一樣,主子用一扇門把一切都拒之於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