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坐上了馬車,穎心卻動彈不得。
“小穗,讓開!”
“不讓!”
小穗張開雙手擋在馬車前,堵住她的去路。
“就算你喊我小姐,我也不讓!”她可是說真的!“不過十多天沒去大雜院,有什麼了不得的?你燒才剛退,還需要靜養,更別說你腳傷未愈,走路還一拐一拐的,你一個人去要是出事了怎麼辦?除非讓我跟,否則你想出門就得踩着我的身子過去。”
穎心搖搖頭,真是拿她沒轍!
“我的好小穗,我真的沒事了。”她好言哄勸,“我上回拿給唐奶奶的葯就只剩兩天份,得再送些過去才行,如果讓你跟着我去,那就沒人弄午飯給樓大哥吃了,你聽話,留下來嘛!”
小穗雙手環抱胸前,左眉一挑,唇角右揚,擺出頗不以為然的姿態。
“樓大哥、樓大哥,我看他是對你下蠱了,你為了那死傢伙差點丟了小命,人家可是連聲謝都沒提過,你千萬別蠢到去喜歡上那種來歷不明的男人,更別提你連人家長相都還沒見--”
小穗突然啞口無言。
只見一個男人正往前院走來,長得是風采翩翩、玉樹臨風,她從來都沒見過一個男人可以長得那麼好看的。
但,他是誰呀?
穎心瞧她呆愣住了,好奇地隨着她的視線移了一下位置,轉頭往後看去,也嚇了一跳。
只要踏出房門,樓非影絕對都是蒙面出現,她知道他不想讓小穗再“意外”瞧清他的面孔。
可是此刻的他竟然沒易容也沒蒙面,就這麼板着一張臉朝她們走來。
“你是……”
樓非影沒有理會小穗的詢問,在馬車旁一站定,便朝穎心伸出右手。
“下來。”
穎心不滿地嘟起小嘴,“可是人家……”
“下來!”
他只加重了一點語氣里的不悅,穎心立刻乖乖地伸出手讓他攙扶下車。
看到這,小穗就懂了。
在這裏能讓外表柔弱實則倔強的小姐如此聽話的人,就只有那個“白吃白喝”的傢伙了。
“小姐,你這樣會不會太重色輕丫鬟了一點?”小穗很不甘心地雙手叉腰,“我勸得口水都幹了,你還是死都要去,他只說了兩句話、四個字就讓你下車,那我算什麼?”’
穎心被她說得有些羞赧,“你別這麼說嘛!樓大哥體內毒素尚未全解,不能讓他生氣,所以--”
“噢!所以,得對他言聽計從,那我就氣死活該了是嗎?”
“說夠了沒?”
樓非影冷冷朝小穗問了一句,那銳利的眼神只一瞟,就讓她頭皮發麻。
“干……幹嘛啦?說說都不行!”小穗突然口吃。也不曉為什麼,雖然他樣貌生得俊秀無匹,但總給她一種像狼一般危險的感覺,不自覺的會有點怕他。
“樓大哥……”下是下來了,但穎心還沒死心。“讓我去一下城裏好不好?我會很小心,不會有事的,你相信我,我--”
樓非影突然伸手覆住她的額頭,這突來的體貼舉動讓穎心心一暖,自動安靜無聲。
“你坐車裏,我駕車,去多加一件外袍,否則就別想出門。”
他說完就轉身回房。雖然他沒說,但穎心猜他大概是要易容。
“算他有點良心,還會主動說要當你的車夫。”小穗頓了一下,“不過,穩當嗎?他不會載了你就把你擄回去當什麼押寨夫人之類的吧?那種看來冷冷的、壞壞的男人,對女人最危險了,這可是我娘說的,男人還是忠厚老實的好,而且別長得太俊,那傢伙一看就是會讓女人傷心的典型,小姐,你可別看上那種人喔!我看我給你準備根木棍,你一可以當拐杖用,二看他載你走不對的路線就一棍打昏他,對,就這樣--”
小穗得意地左拳擊右掌,臉上掛着有點奸詐的笑容,轉身便跑去找木棍了。
“如果樓大哥真會把我強擄回家當老婆,那該有多好……”她低下頭喃喃自語。
小穗根本不懂穎心的少女情懷,她還期望能跟樓非影比翼雙飛。
☆☆☆
馬車內,一邊是待售的藥草,一邊則是鋪了幾層軟卧墊,好讓穎心能平躺着休息。
樓非影不跟她提家世、住所,穎心原以為他是外地人,但一跟他提大雜院的大略位置他便知道該怎麼走,讓她又不禁猜想他會不會是同城的人?
想歸想,她還是不敢問。
只要一問及他的身世,那雙深邃迷人的黑眸便散發一股森冷無比的寒意,彷彿想將天地萬物全凍結成霜。
穎心畏懼他那樣的冷酷神情,不是怕他會傷害她,而是總覺得一提及此事,好像就會觸及他極不願回想的一些痛苦往事。
她害怕自己會無心傷害到他,所以她決定不問。如果他不提,她也不追問。
“反正……我就是喜歡他這個人,他的來歷一點都不重要。”
她在馬車裏一個人自言自語,反正他聽不見,不過,她倒可以想像小穗如果聽到她這麼說,一定大罵她是花痴,又要說他對她下蠱了。
“到了。”馬車終於停住,也傳來了樓非影的聲音。
不一會兒,車簾掀起,亮晃晃的陽光照得穎心幾乎睜不開眼。
“是這裏嗎?”
樓非影抱她下車,穎心看了一眼,微笑點頭。
“不過……好靜。”她覺得有些奇怪,“平時一聽見馬車聲,孩子們總會跑出來的。”
“這裏是你的親戚家?”
她搖搖頭,“有一回我在路上遇到一個餓得兩腿發軟的孩子,我請他吃了一頓,他知道我會看病,就問我能不能幫他看一下鄰居老奶奶的病,我就跟他來了這大雜院,從此之後,我每回進城一定會來這看看。”
她甜甜一笑,“他們雖不是我的親戚,卻是我的好朋友,他們對我都很好,就像你一樣。”
樓非影的眼神明顯閃避了她一下,黏着醜惡假傷疤的臉上故意泛起冷漠的表情。
“我載你來只是為了確保你不會亂說話,不是關心你,別忘了,我在你身上下了毒。”
穎心摸了一下自己頸上微腫的暗紅色小圓點,又想起那日被他那雙唇“吻”上的情景,桃花腮上不禁泛起紅暈。
“如果我死了……我就變成鬼,永遠纏在你身邊。”
穎心抬頭凝望他,羞澀中帶點淘氣地對他揚起一抹笑。
這並非威脅,而是示愛。
說不感動是騙人的,但樓非影心中並沒有喜悅,只覺得沉重。
一個不懂武功、無法保護自己的女人,只會是他的累贅。
就算他甘心承載這累贅,卻無法保證她的安全。
如果會讓自己喜歡的女人因他而死於非命,那他寧願絕情離去。
所以,他不語。
像他這樣身負血債、滿手血腥的男人,根本無法帶給任何女人幸福。
除非--他真想恩將仇報,否則他不該將如此純真良善的穎心帶進他那腥風血雨的生活中。
一個會為蝴蝶、毛蟲立墳的人,怎麼能跟着一個殺人如麻的冷血殺手?
看他似乎無動於衷,穎心不無失落。
不過,她已經習慣了,反正他從來不許承諾,也從來不承認對她好,但她眼不盲、耳不聾,誰對她好、誰對她壞,她自己最清楚。
“嗚……”
遠遠地一陣啼哭聲由遠至近傳來,打破了他倆之間的沉寂。
“唐姐!”
一看見大雜院的大夥陪着一身縞素的茹月回來,穎心頓時心涼了半截。
“穎心……”茹月一雙眼早哭腫如核桃,原本淚快止了,一見穎心又淚如奔泉。
“唐奶奶她……”穎心問不下去,但已猜到十之八九。
“我娘她四天前去世了……”茹月哽咽地說:“我們剛將她葬在城外東郊……”
穎心刷白了臉,想哭,卻掉不下半滴淚。
“怎麼會……難道是我的葯--”
“是我娘時候到了,就算仙丹妙藥也難留無命人呀!”茹月牽起她的手,感激涕零。“如果不是你善心施藥,我娘早就走了,娘臨終前交代,要我一輩子記得你的大恩大德,一定要報答,我們母女倆欠你太多了!”
“別這麼說!”穎心扶起要對她下跪致謝的茹月,愧疚滿心,“是我醫術不精,沒能治好唐奶奶,對不起,我……”
她強忍着淚,不想惹剛失去親人的茹月更傷心。
“姐姐別哭……”一個小女孩走過來牽牽穎心的手,仰望她的小臉滿是不舍。
“蕙蕙乖,姐姐沒哭。”她摸摸女孩的頭,勉強牽出一抹淡笑。
“唐姐,我想到唐奶奶墳前祭拜,可以嗎?”
茹月噙淚點頭,“我娘說如果讓你知道她過世的消息,一定又會為她的喪事破費,所以才要我儘早將她簡單下葬,再告訴你這個消息,希望你別見怪。”
“唐奶奶太見外了……”
穎心問清楚了墳在哪,要返身回馬車時,差點昏厥,還好樓非影快一步接住她,將她抱上車。看着她腳受傷、染了風寒,還記掛着送葯來,大雜院裏的大夥更對她感佩在心。
賣了藥草,樓非影幫她買了香燭、紙錢,載她到墳前上香,沿路上沒見她掉過一滴淚。
但她的神情,明明就已悲傷到無法自己……
“唐奶奶是個很好、很好的老人家,她把我當孫女一樣,總是……”
從上山到下山,她一路上嘰嘰呱呱的。
她婉拒樓非影抱她的美意,一個人拄着木棍爬上、爬下,臉上還掛着淡淡的笑容,沿路一直談着大雜院裏的所有人。
她看來十分堅強,似乎看淡生死,並不傷心。
但樓非影明白,事實並非如此。
“跟我走。”
穎心原本要上馬車了,但樓非影面無表情地朝她說了一句,便往無人疏林里走去,穎心只好跟着他,直到他忽然停步。
“哭吧!”
穎心怔怔地看了他一會兒,一直浮在唇角的淺笑開始有些僵硬。
“為什麼叫我哭?有什麼好哭的?”她仍硬撐着,“唐奶奶是去西方極樂世界,她再也不必受病痛折磨了,這是好事.我該為她感到高興才對,我一點也不難過,真的!我一點也……”
她咬了一下唇,深抽了口氣。
“我們回家吧!”
她一轉身,樓非影便握住了她的右手。
他手中的那隻冰冷小手由僵硬逐漸變軟,繼而輕輕顫抖起來。
“我……我答應過唐奶奶,如果她死了,我要替她感到高興、要笑,不準哭的……因為……我哭……她會捨不得……會走不開……”
她緩緩轉過身,淚已盈眶。
“可是……好難呀……”她笑着,淚卻如珍珠般滾落雙頰。“我想謹守承諾,可是……我好捨不得她……我當她像親奶奶一般,我不想要任何一個我喜歡的人離開我啊……我不要、不要!”
丟了棍子,穎心終於撲進他懷中嚎啕大哭。
又來了!那種揪心的感覺……
遲疑了片刻,樓非影還是無法自己地伸手擁住她。
她每一聲哭泣都如針刺着他的心窩,他捨不得她哭,卻清楚明白,只有大哭一場才能讓她心裏舒坦些。
看來,他真的對她動情了。
她的善良、她的體貼、她的柔情,她的一切全令他無法不心動。
明知不該,但他還是深陷了……
一個吻輕輕地落在她的發頂,樓非影輕輕捧起她的雙腮.低首吻去了正滑落她右頰的一顆晶瑩淚珠。
天旋地轉……
穎心的世界裏開始天旋地轉,當他灼熱如火的雙唇貼上她的,她渾身的氣力立刻消逝無蹤。
他含住了她的誘人櫻唇,做了他渴望許久的事,穎心沒有半點抗拒,全身無力且柔順地承受他的雙唇索求,他溫柔地吮吻着她的唇瓣,雙手下滑到她的頸項,輕輕摩挲……
穎心雙手緊抱住他的腰,感覺雙足如踏在雲端一般的不真實。
但她知道這是真的,他的心跳和她一樣又急又狂,兩人的呼吸一樣急促,肌膚的火熱也相同。
這是他心疼她的方式。
他不會開口對她說任何好話,但他總是會以行動救她、安撫她、哄她。就算他抵死不承認,她自己心裏明白就好。
樓大哥也喜歡她,她清楚明白了。
☆☆☆
一聽見馬車聲,正在淘米準備煮飯的小穗立刻甩着兩手上的水來到前庭。
“小--”
“小姐,你怎麼啦?”她伸手摸摸穎心的面頰,皺着眉嚷着,“糟了!你不隻眼睛紅、臉紅,還好像有些發燒哩!都叫你別出門!”
正在一旁替馬卸下所有韁繩的樓非影,聞言有些擔心地看向穎心,一接觸到他的目光,穎心臉龐的熱度更高了。
“你別瞎說,我只是悶在車裏有點熱罷了,不是發燒。”她害羞的垂下眼。
“是嗎?”小穗半信半疑。
樓非影瞧穎心那羞答答的模樣,便約略明白她體溫異常的原因,自己也莫名紅了耳根。
“算了,你說沒有就沒有。”她還有大事要稟告,“剛剛老爺派人來了,除了送來二十兩銀子,還說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喔!”
樓非影在一旁聽得有些意外。
他一直以為穎心是個孤女,可能家人全死絕了,所以才和一個丫鬟獨居在這城郊的幽靜小別苑。
既然她爹還在世,又怎會讓未出閣的閨女一個人獨居在此呢?
“什麼了不得的大事?”
穎心不知道樓非影心中的疑惑,倒是十分好奇爹託人交代了些什麼。
小穗咧嘴一笑,“是天大的喜事,老爺將你許了人家了!聽說是城西王老爺的大兒子,下個月十五就要迎娶,所以月底我們就可以先搬回家……”
聽到“許了人家”那四個字后,小穗接下來的叨念她就全聽不見了。
穎心臉上紅暈全褪,腦袋亂鬨哄的,頓時失了方寸。
她已經有喜歡的人了呀!
她不想嫁什麼王老爺的大兒子,她只想跟樓大哥永遠在一起!
忽然,她瞥見了冷凝着一張俊臉、轉身就要回房的樓非影,這才想到他也聽見了一切。
“樓大哥!”她忍着腳痛追上他,“我不知道這件事,我--”
“恭喜。”
樓非影看都沒看她一眼,只淡淡說了一句,便揮開她拉住他衣袖的微顫小手。
他回了房,關上門,卻忘不了穎心那雙眼眸里的無助與哀傷。
他不是不明白她的心意,但這樣的結果也許是最好的。
跟着一個富家公子做少奶奶,錦衣玉食過一生,絕對好過跟着一個沒有未來的殺手。
再服四天葯,等毒全解,他便永遠不再出現在她面前。
☆☆☆
城西,王府。
剛入夜,王招財便由側門偷偷溜出府,在兩個家僕的簇擁下,來到艷幟高揚的“迎春閣”尋花問柳。
“王公子,您好些天沒來小桃紅這,是不是另結新歡了?”
王招財猴急地摟着老相好又親又摸的,飛快進了房間。
“什麼新歡,是我爹給我訂了門親,交代我這陣子安分點,還派人看着我,害我快悶死了!”
小桃紅酸不溜丟地說:“還說你有多喜歡人家,結果還不是要娶別家姑娘,枉費小桃紅一片真心全托在你身上,還巴望着你能替我贖身、納我為妾,如今看來,只怕日後連面都見不着了,更別說要朝朝暮暮伺候你了。”
“傻心肝!娶妻歸娶妻、納妾歸納妾,我爹說了,只要我娶個門當戶對的人當老婆回家擺着,之後隨我愛納多少妾就納多少妾,你放心,我哪捨得下你呢?成親半個月後,我就會替你贖身,帶你回家好好的伺候我。”
“真的?”
“當然是真的。”他急着扒光她的衣裳。
“萬一你的媳婦不準呢?”
王招財將她壓倒在床,色迷迷地盯着她半裸的嬌軀。
“她敢有意見,我就揍到她不敢造次,太囂張,我就休了她,叫她沒臉見人!”
“真的?”
“真的!”
一說完,一柄冰涼涼的短刀便擱在了他的脖子上,他這才驚覺方才問話的是個男人。
小桃紅還來不及放聲尖叫便被人點了穴,就這麼昏睡過去,王招財見狀,更是不敢吭聲。
“你的未婚妻叫什麼名字?”
“叫……施穎心。”
那就沒錯了。
樓非影希望是自己找錯人了,可惜眼前這個方臉大嘴的人渣偏就是他要“確認”之人。
“不管你要編什麼理由,明天你都得上施家退掉這門親事!”
“為什--”
刀子在王招財的脖子上劃出一道淺淺的血痕,嚇得他刷白了臉,再也不敢多問。
“因為你不配!”樓非影倒是大方地告訴了他答案。
“你……你到底是誰?”
“知道我是誰的人幾乎全下地獄了。”森冷的聲音告訴他,“照我說的去做,我就不管你如何快樂風流,否則你迎娶施小姐的那天,肯定就是你的忌日,不相信,你儘管一試。”
樓非影收回刀,便如風般掠出窗外。
王招財追過去探頭往外一看,樓下沒有摔死的蒙面人,只有熙來攘往的夜遊人群,當場把他嚇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