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個星期後,澤原拓北回到了日本,在看到報上斗大的字體昭示着高木家解除了婚約時,好不容易恢復完整的心又抽痛了起來。
少窩囊了,那種女人現在還有什麼好挂念的,說不定她現在正在涼風真世懷裏嘲笑着自己!他激憤地揮開穿蝕着腦中的身影,強迫自己看着書桌上鋪陳的各式信件。
澤原拓北的注意力被其中一張印着某知名醫院的信封給吸引住,他抽起它,不解地拆開信封,拿出裏頭的紙張。
DNA血液檢驗單?他的眉擰了起來。
直到他看到了檢驗單上頭的兩個名字,激動的手差點撕碎紙張。
高木悠和涼風真世的DNA檢驗相同,這代表什麼?他霍地一聲由沙發上站起來。
剎那間,澤原拓北感到一陣天旋地轉,幾乎站不住腳。
難道他們真是兄妹?
早春的涼意中,冷汗流下了他的額際。
他早該知道的,他是她的第一個男人,竟還如此地懷疑她,實在連個畜牲都不如。
一思及自己臨走前寫的那封羞辱加交的信,胸口自責的心跳聲差點擊潰他。
沒有一個女人可以承受得了這樣難堪的侮辱。
悠……她還願意原諒我嗎?一向狂傲的澤原拓北頓時手足無措,茫無頭緒。
“少爺,車子已經準備好了。”武伯恭敬地說道。
“車子?”澤原茫然的眼直望着武伯。
武伯鏡片下的老眼閃了閃。“您不是要去高木家嗎?”
這位自他出生便在澤原家的老僕,頭一次得到他全副的注意,澤原審視着武伯鏡片下的雙眼,竟被其中的睿智所震懾。
澤原朗笑一聲后,說道:“我是要去高木家沒錯,沒錯。”他拍拍武伯的肩,一切盡在不言中。
澤原拓北離去后,武伯嚴肅的面容拉開了一道微笑,他雖然不明白少爺與高木小姐之間的曲折,但他看得出兩人之間的情意。如今,少爺回來了,理所當然應前往高木家去挽回一切,這才是男子漢該有的行徑。
澤原火速地趕到了高木家,迎接他的是高木家的所有人給他的冷硬面孔,這其中還包括了高木司。
原本高木司單純地以為冷卻悠的住院只是身體不舒服引起,沒想起隔日的報紙竟大幅地刊登高木家解除婚姻的報導,高木夫人無法面對高木司的詰問,只好將澤原拓北寄給高木悠的信拿給他看。孰知,高木司看完后,馬上怒髮衝冠地跑去澤原家登門問罪,幸好,澤原當時出國,才免於一場災難。
如今,澤原親自上門來,高木司焉有放過他之理。
和室內,兩個男人面對面坐着,熱烘烘的白霧由茶杯中緩緩上升,瀰漫在兩人之間。
“澤原先生,真難得您本人今天大駕光臨,何必呢?捎封‘信’過來就可以了。”一向稱澤原為大哥的他客套地近於苛刻,眼眸像兩塊冰雹射向澤原。
澤原拓北第一次嘗到了被人數落的滋味,而且數落他的人竟還是以往最崇拜自己的小鬼,真是悶得可以。
“司,悠在嗎?”抽掉不可一世的傲氣,他硬擠出個笑臉,低聲下氣地問着。
高木司閑閑地喝了一口茶,才慢條斯理地開口。“悠?”他微微提高聲調。“不在!”
“不在?她去哪裏?”澤原狐疑地瞟向後室。
“怎麼,不相信我,那你自己進去裏頭找。”高木司的藍眸不悅地瞪視他。
“司,我……”傲氣的澤原拓北竟被一個小鬼給逼得說不出話,這說出去,誰會相信。
“如果沒其他事,你自便,我不送客。”高木司從榻榻米上站起,趕人的意味已經很明顯了。
“等等,悠她去了哪裏?我……我有話對她說。”他拉住高木司,英挺的臉上一片靦腆。
“用‘寫信’的不就好了,你應該很在行才對!”高木司一想到悠蒼白的臉,火氣就翻騰上升。
依澤原以往的傲慢性子,此時早就拂袖而去,哪會任由一個小子侮慢,可他心中狂慢的一角早被冷卻悠削軟,並深深進駐了。他深吸了一口氣,真摯的眼神對着高木司。“我愛她,沒有了她,我會痛不欲生。”
“咦,我好像記得某人曾說過不用擔心他會寂寞,他身邊多得是人陪伴。”高木司鄙夷地瞧着衣冠楚楚的澤原。
澤原拓北的俊臉一片煞白。“我知道我罪該萬死,如果要用死才可以讓她原諒我,我寧願一死以表示我的決心。”沒有了她,他的生活就如同行屍走肉,生不如死。
“請你自己下次當面將這段感人肺腑的話告訴悠,我忙,不送了。”高木司拍拍衣袖,冷冷地掉頭而去。
高木司不原諒他的態度宛若一盆冷水,狠狠地潑灑在澤原的頭上,他獨自一人僵立在和室內,害怕失去悠的念頭如火蔓延,燒上他的心,他緊繃地由口袋拿出香煙點燃,干緊的喉頭苦澀地咽了一口口水,他還挽得回悠嗎?
澤原拓北走後,冷卻悠悄悄地推開滑門,她剛剛一直在隔壁的房間裏,本以為他這次來是要作個結束,沒想到他竟是要來挽回她,一再拒絕掉下的淚,還是決堤了,清麗的臉上珠淚點點。
自她在醫院醒來后,便開始費心地築了一道牆,不再讓人窺探、進佔,她以為自己的心已像無雲的晴空,再無牽挂,可他剛剛的話,卻教自己的內心又翻騰了起來,高築的牆全都白費了力氣、白費了力氣啊!
澤原拓北幾乎天天往高木家報到,他的身旁不再有美女相伴,可是他還是始終見不到冷卻悠一面,天天在失望的深淵中遊走。一到夜晚,他追趕着冷卻悠的影子,輾轉難以成眠,狂傲的脾氣愈來愈火爆驚人。
這一天,他又從高木家鍛羽而歸,再次的受挫驅使着他前往酒吧里買醉,麻痹自己的神經。
他醉意朦朧,搖搖晃晃地坐進了寶藍色的保時捷,在月明星稀的公路上肆意地飛馳。
公路上的車子並不多,澤原拓北的寶藍色保時捷像股激烈的藍浪在車子間穿梭,他一個急速的轉彎切入左側的車道,就在他為自己精湛的技術感到得意之際,對面一輛大型的貨車宛如脫韁的野馬,失去控制地沖向他的車子,澤原拓北把方向盤一偏,腦中一片空白……
滿坑滿谷的花籃從一間病房外直排到走廊,花籃上的紙條不乏一些日本政經方面特出的人士,病房上雖未署名,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是三天前出了一場大車禍的日本商業巨子——澤原拓北。
“悠,該歇一歇了,你已經三天沒好好睡過了。”涼風真世站在冷卻悠消瘦的身影旁,憂心地看着她凹陷的臉頰幾乎與躺在床上的澤原拓北一樣蒼白。
冷卻悠搖搖頭,纖柔的手牢牢地握着澤原拓北,彷彿她一放開,澤原就會被從窗縫鑽進的陽光蒸發般。
“悠,你真傻,澤原這小子對你如此薄情,你還執迷不悔。”涼風真世為悠感到不值,他冷眼地瞧着病床上左手左腳上裹着石膏的澤原,左半邊的臉上被玻璃給劃了幾道,報應!早該讓這小子受一點苦了。
自從在獲知澤原拓北出車禍后,悠便守在他的身邊,從十六小時的緊急手術開始,悠一直在病房外枯等,分針一分一秒無情地移動,她的心也被那根針給絞得緊痛。
手術過後,加護病房的危險期,是最難熬、也最磨人的時候,冷卻悠被絞痛的心還未平復,接着就被高高地吊起。
她後悔,後悔自己為何不及早原諒他,要是早原諒他,一切就不會發生了。
冷卻悠無法捱住差點失去他的恐慌,憔悴的眼眶裏,淚珠兒還是落了下來。
她捂起了嘴,不致讓口裏的嗚咽聲脫出,她不想讓涼風真世發覺她的異狀。
“悠,我有事得先離開,記得照顧自己的身子,不要太勞累了。”涼風真世知道再怎麼說,也勸不動她。他嘆了一口氣,拍拍冷卻悠的肩膀后,走出了病房。
涼風真世穩健的步伐在想到待會兒得參加水絮訂婚典禮時,驀地猶豫起來,一陣苦澀翻攪到他的喉嚨,他靠在牆壁上甩着頭想破除那種不舒服的奇怪感受。
該死的,他着了什麼魔,水絮要訂婚,做哥哥的應該為她高興才對,怎麼自己從知道她要訂婚後,心底直像有針在戳刺般。
不小心踢倒了幾個大花籃后,涼風真世極力地控制自己亂烘烘的思緒,將花籃扶正後,他又回復了以往的冷靜持然。果然,待會兒出現在會場的涼風真世又是一個魅力十足、舉止優雅的男士了。
冷卻悠細細地看着澤原拓北虛弱的臉龐,他不適合現在這副模樣,他合該是自負狂傲的。醒醒,你醒醒,無論你醒來時有多霸道,我都願意陪在你身旁,只要你醒來,求求你醒來……
她的指尖撫過澤原沒有受傷的右半臉,指尖的溫暖膚觸讓她好不容易止淚的眼瞳又漸漸朦朧。
在得知他出車禍的霎時,頹然放下電話筒的手,不斷地捶打着自己。都是自己的錯,要是自己早點原諒他,他就不會……不!要是他從沒愛過自己,今天的事就不會發生,他的臉龐一定還神采飛揚,不會像此刻虛弱地在死亡邊界中徘徊,這一切都是因為自己的緣故。
往昔痛苦的夢魘又回頭纏住了她,不祥的宿命狠狠地拖住她的腳往下拉,拉到黑暗孤獨的深淵。
澤原拓北在死亡的邊界中掙扎,她何嘗不是呢?他的是身體上的折磨,她卻是無形的鞭笞。
離開他的念頭,自他脫離危險期后,便一直在她心頭徘徊,也許分開,真是他們之間最好的結局。
“悠……”澤原拓北語囈地說著模糊不清的字眼,眉宇皺得緊繃。
冷卻悠從自己的冥思中震醒,她欣喜地俯近他。三天了,昏迷整整三天了,他終於可以開口說話,哪怕是言不及義的一個字也可以。
“不……不要離開我,悠!”澤原拓北緊閉的黑眼突然睜開,冷卻悠直直地望進那沒有焦距的雙眼。
“你放心,我不會離開你身邊。”她握住他的手,熨燙着自己的頰邊。
澤原拓北無意識的目光透過她,兩眼一閉又沉入黑暗的世界。
冷卻悠愣愣地望着他又熟睡了的臉龐,剛剛的三秒鐘,攪亂的好像只有自己。
而他無辜的睡臉,好似熟睡中的孩童,被噩夢驚醒后,又繼續回到夢中。
蓋好他適才掙脫的被子,冷卻悠露出了潛沉許久的笑容,舉棋不定的意念在剛剛脫口而出的保證中悄悄地決定了。
他的生命力感染了她,救贖了她惶惶然的自責、不安,牢牢地拉住了她往下掉的身子。
高木悠和澤原集團總裁重修舊好的新聞,如火如荼地出現在各大報紙及周刊上。據報導指出,澤原拓北因為此次的車禍,因禍得福,撞回了高木悠的心,近日內,澤原家將與高木家重締婚配。
這是上次在飯店被澤原拓北毆打的男記者所揭露的,那名男記者是澤原拓北躺在醫院的第二個禮拜后,唯一獲准採訪的記者。
那天,他如往常地前往電視台交新聞稿,突然來了一通上級的電話,指明要找他,他誠惶誠恐地接過電話,才知道原來是澤原家通知他的主管,只接受他的採訪,要他準時赴約。
他猜想可能是因為上次在飯店的時候,澤原拓北因為打了他而覺得過意不去,可是澤原那種極自負的人會為了這點“打人”的小事,還牽挂至今嗎?男記者搖搖頭,甩開這種荒謬的想法。
他戰戰兢兢地坐在離病床還有一點距離的椅子上,膽小的眼不敢直視床上的男人,他身上的內傷提醒着自己,澤原的拳頭硬得如石頭。
冷卻悠幫澤原將病床調高,在他的腰際放了一個枕頭,頓時,澤原恍若君臨天下,居高臨下地睨視他。
他的冷汗滴下來,濡濕了他的記錄簿,在問澤原問題時,他總是支支吾吾,辭不達意,好幾次,都得靠在一旁的高木悠幫他表達真正的涵義。
男記者感激的目光投向她,聽到澤原拓北要她也留下時,他鬆了好大一口氣,說實在的,將他和澤原單獨放在一個房間,就像把他和獅子單獨關在一個牢籠中一樣危險。不,還更要危險。
“你採訪的人是我,幹麼盯着悠?”澤原拓北逐漸康復的臉龐,仍有些微的蒼白,不過他眼中的噬人敵意可沒半點兒消退。
可憐的小記者立即屈服在他獅吼的威嚇中,他的臉此刻看起來還比澤原蒼白,他拚命地搖頭。“請原諒我,我沒有看她!”
“別這樣。”坐在床側的冷卻悠譴責地輕打澤原握着她的大手。
“悠,我不喜歡有別的男人看你。”澤原拓北完全當男記者不在場般,輕易地說出他的醋意。
男記者瞪大眼想看又不敢看,澤原拓北被高木小姐微微的一斥后,竟像個吃着乾醋的小夥子般,看來,澤原這霸道男人真被高木小姐給馴服了。
“我愛你!”他真把男記者當成房裏無關緊要的擺飾,這情人的私語,堂而皇之地說出口。
在場的三個人,除了澤原拓北,其餘皆紅了雙頰。
“以往這三個字,只有我倆獨處的時候,我才會說出口,但是現在我敢公開,甚至拋棄我在人前所有的自尊,大聲地說出口。悠,我愛你。”澤原包着繃帶的手指緊緊地纏住她。
男記者不知道什麼時候,悄悄地溜出了溫度急劇升高的病房。高木夫人含笑地問他,澤原和高木家重締婚配的新聞明天會不會上報,他才發現裏頭正濃情蜜意的小倆口,竟然忘了跟他提這麼重要的事,兩人真的被愛給沖昏頭了。
看着手中的記錄簿,雖然記載了滿滿一大頁,可是有一大半被自己的汗濡濕得無法辨識,嘆了一口氣,他小心翼翼地擱起記錄簿,回去可有得忙了!
冷卻悠酡紅了雙頰,輕靠在澤原拓北還纏着繃帶的懷中。“可以嗎?”她的指尖撫上那層層疊疊的白色繃帶,怕壓痛了他。
“當然可以。”他用沒有上繃帶的右手攬緊了她。
“悠,請你原諒我讓你受的苦,我狂傲的自尊遮蔽了雙眼,看不清事實。”前天,涼風真世把悠請出去后,狠狠地罵了自己一頓,又是威脅又是怒斥,將一切事情用吼給他這隻固執的驢聽,原來那張DNA的檢驗單也是涼風真世的傑作。
冷卻悠抬起頭,明亮的雙眸像兩隻剔透的琥珀。“我也要請你原諒,當我在質疑你的自尊與愛情的比重時,孰知,我自己也落入自尊的迷障而不知,我若是及早放下莫名的自尊來原諒你,這一切就不會發生了。”她心有餘悸地顫抖着。
“悠,我愛你。”他的額抵着她的,溫熱的氣息拂向她的唇。
“我也愛你。”語畢,她溫柔的唇瓣貼向他的薄唇。
澤原拓北不顧身上的傷勢,狂喜地擁緊她,她說她愛他!冷卻悠愛澤原拓北,冷卻悠愛澤原拓北!
澤原拓北的黑眸像是狂野的潑墨,他封住她吐露愛語的紅艷唇瓣,舌尖毫不猶豫地探入渴望已久的唇內,肆意地吸吮啃吻。
“不行,你的傷還未痊癒。”冷卻悠推開他愈來愈猛烈的攻勢,怯怯的眼不敢直視他灼亮得像黑寶石的眸子。
“悠——”他可憐兮兮地叫着她。
“不行,得等你出院后才可以。”她乾脆離床遠一點,免得受不了他溫柔的耳語。
“好,到時你可不能再食言了。”澤原拓北決定待會兒就叫人幫他辦出院手續,他準備回家休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