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澄雨越來越覺得活着是一件痛苦的事件。

在聖瑪麗,嚴降昊以標準男友的姿態出現在她周圍,神采迫人、風度翩翩的與她同進同出。她不理他,他就笑着對好奇的同事說:“大概是我笨手笨腳惹她生氣”,深情款款的表情讓所有的人都向著他,相信他之餘,每個人也認定她是個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任性女生。

她也想過辭職算了,可是一來,怕見血的她不可能適應其它醫院的門診、住院輪流的混班;二來,她們這君三年來沒付半分學費的學生與聖瑪麗簽有合約,服務必須滿五年才能離開,否則要賠償損失。

煩惱的倒不是錢的問題,而是要解釋自己為什麼辭職。

如果讓家知道她的所有情況,寵愛着她長大的爸爸一定會找嚴降昊理論,溫柔的媽媽大概會哭吧?

從來,她就不是那種足以讓父母炫耀的孩子,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讓他們傷心。

澄風在東京療養多年,時好時壞的病情已讓雙親擔足了心,她不能再讓他們心中開個洞。

難得休假,她的心情卻好不起來。

她早醒了,但就是窩在暖被中,不想起來。

心想再睡一會,也許一覺醒來,發現不過是做了場惡夢,時序退至去年夏天,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如果真能這樣就好了……

在她不知翻過多少次身後,終於決定起來了。

梳洗、更衣后,她從二樓的卧室下到一樓的餐廳。爸媽為了在廣州設廠的事還留在大陸,爸爺爺奶奶參加長青社交舞班,要中午才會回來。家裏只剩她一個人,胡亂沖了杯牛奶當作早餐,然後在光線充足的客廳閱讀的當日報紙,從國內頭條到生活版,在眾社會版到影劇新聞。當不可避免的瞥到求職版時,又是一陣心煩意亂。

突然間,電話響了。

她拿起話筒。“喂?”

“方澄雨在嗎?”是個女生,聽得出來很年輕。

聲音陌生而高傲,澄雨不記得自己認識這樣的人。

“我就是。”

“我姓朱,叫朱寧寧。”朱寧寧用一口不甚標準的中文說著:“我有點事想跟你說。”

澄雨如墜五里雲霧。“我認識你嗎?”

對方輕笑一聲。“你認識你就好了。”

澄雨直覺這是惡作劇電話。

翻着畢業紀念冊隨機撥號,胡言亂語一通,擾人自娛,她不必隨着她聞聲起舞。

“我不認為我們有什麼好談的,再見。”

澄雨切斷電話,不到十秒,電話居然又響起了。

“先別掛。”朱寧寧雖然說得匆忙,但語帶命令的口吻卻絲毫未減。“我是真的有事找你。”

“我也是真的不認識你。”

“嚴降昊呢?”她輕輕一笑。“你總知道他呢?”

***************

“咖啡樹”是位在小巷內的咖啡館,有兩面落地大窗,木製推門后掛着一串風鈴,有人進出,風鈴就會發現清脆悠揚的聲音。

裏面除了沿着吧枱而設的高腳椅之外,幾張木桌全鋪上白綠相間的格子桌巾,小花瓶中放着滿天星及一朵太陽花,牆上則懸着幾幅印象派的畫作,精巧中不失清爽,是個令人感到舒服的地方。

澄雨大概等了二十分鐘,終於等到朱寧寧。

應該是她沒錯。

很漂亮,耀人的美麗中有種掩飾不住的嫵媚。

皮衣、皮褲、一種短靴,染成火紅色的頭髮,手背有刺青圖案,年輕的臉上紛着今冬最流行的彩妝。

她說她從紐約來。

而她給人的感覺正是第五大道蘇活區的奇特融合。

“咖啡樹”中有五、六位客人,而她卻仿似早知道澄雨似的,連左顧右盼的尋找都省略了,直接拉開她面前的位子坐下,要了一杯曼特寧,跟在她身後的四個金髮壯漢則坐在靠門的一張桌子。

澄雨真是開了眼界,她以為出門帶保鑣是政商名流的專利,沒想到一個年紀相仿的女生旁竟也跟着四名彪形大漢,清一色的黑西裝只令她想笑——朱寧寧擺這樣的陣仗來,未免太看得起她。

她,方澄雨,不過是聖瑪麗的小護士,沒刀、沒槍,也沒有黑道背景,不可能傷到任何人。

“別那樣看我。”朱寧寧輕佻一笑,方澄雨也在笑。

前者是為了自家的龐大勢力得意洋洋,後者則是為了自己被曲解的意思而莞爾——經過這些日子來的沉澱,澄雨已覺無妨,別人怎麼看她是別人的事,放在心上只會讓自己不舒服而已。

她看着那個遠從來的紅髮女子,不疾不徐的開口:“你在電話里說有話要當面告訴我。”

“嗯哼。”朱寧寧無禮的盯着她看。“開門見山的說好了,我是降昊……”她硬生生地將即要出口的“哥哥”兩字咽下。“我是降昊的女友。”

***************

從小,她眼中就只有嚴降昊一個人。

她記得父親將他帶回來時是個深夜,只說他是好朋友的兒子,要兩人好好相處。

當同年齡的孩子在吵着要買球棒或是遊戲軟體時,他已開始涉獵許多教科書上不曾提及的層面。讀書之餘也鍛煉身體,十歲的年紀,不但沒有寄人籬下的彆扭,反而有種與大人平起平坐的氣勢,那尊貴是與生俱來,寧寧知道父親十分敬重這位故人之子。

他十分,一路跳級念書,十五歲那年便進入大學,兩年後跳級畢業,繼而進入醫學院。

他的人生太順利,完全沒有她插手的餘地,父親甚至不准她到曼哈頓去探望她的降昊哥哥。

她想他想得快發瘋,可是他總是忙,好象永遠沒有時間回家。

有一年的聖誕節,她真的忍不住了,自己從長島開車到他住的雙塔公寓,在管理室前等到大半夜,才見到他回來。

他見到她時有些詫異,但仍是客氣而禮貌的。

他們去上東區一家高級餐廳吃飯、聊天,待她一解相思心滿意足的回家后,在客廳等她的卻是滿臉鐵青的父親,當著所有家僕的面,她被狠狠的打了一頓,只為了私下去找他。

這些年來,她身邊雖不乏男伴,但她心中始終確定只有她的降昊哥哥才是唯一的最愛。

她在等。

一直在等。

等他畢業,等他取得正式醫師資格,好不容易知道他要辭掉市立醫院的工作,她欣喜若狂,以為可就此朝夕相處,沒想到他回長島時,她人在英國,待她度假回來,他又走了,而且還沒說要去哪裏。

前幾天,父親最重視的一個助手三更半夜匆匆而入,貪先歸晚的她一時好奇,躲在門口偷聽。

起先,都是一些很無聊的句子。

例如“那幾個人布線不密”、“漏掉一個人物”、“沒想到方家還有一個兒子”之類的,她打打呵欠,正想離開,卻聽見一句:“降昊少爺要我們再派一些人過去台灣,細心一點的”。

沒錯,朱德的規矩多,但“瞞上不瞞下”是千古不變的道理。大小姐要知道什麼事,大家還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只要別讓上頭的人知道就行了,否則在德爺大發脾氣之前,她早先肅掉他們一層皮了。

他們說,她從小喜歡到大的降昊哥哥為了一個姓方的女孩子,暫停了手邊的一切,千里迢迢跑到台灣那個小地方的醫院擔任醫師,目前,跟那個女孩正在進展中。

朱寧寧聽了,幾乎氣炸。

她不允許,她喜歡了他那麼久啊!

當飛機飛離皇後區的天空時,她就對自己發誓要將他奪回來。

嚴降昊是她的,誰也不準把他從她身邊搶走。

***************

現在,她正與那個叫方澄雨的人面對面。

就朱寧寧的眼光看來,她未免簡單得過分。沒化妝、衣着普通,沒有任何飾品,就連頭髮也是自然留長的直發,像一杯白開水,光看就知道是食之無味的類型。

她會讓她知難而退的。

“我想降昊沒跟臉色提過我吧?”朱寧寧從煙盒中取出一支涼煙,熟練的點燃后深吸了一口,開始說起她在飛機上想好的對白——“他這個人很花心,但又喜歡做作專情,惹得那些他逢場作戲的女孩子都以為自己才是他一生的最愛,其實,她們什麼也不是。”

方澄雨微一點頭。“嗯。”

朱寧寧一愣,原以為接下來會是一場唇槍舌戰,沒想到對方居然一個字就打發了。

她得到的消息明明就是“兩人發展得不錯”,怎麼她會是這樣的反應?

“你沒聽清楚我的話吧?”朱寧寧放大了音量,惹得咖啡館中的其他客人頻頻回望。“我說,他很花心。”

“我聽到了,然後呢?”方澄雨不明白,紅髮女郎在跟她叫囂什麼。

她根本不喜歡嚴降昊,他花不花心又關她什麼事?

沒錯,他是奪走她的童貞,充其量的結果不過是她不再是處女,她沒迂腐到必須因為兩人上過床就對他死心塌地。

她唯一的感覺是:紅髮女郎很可憐。

看樣子她很在乎他,但顯然他卻讓她不放心。

愛情……不該是這個樣子的。

雖然她沒談過戀愛,但如果有朝一日她有了喜歡的人,她絕對不會背叛對方,也絕對不會傷害對方,更遑論一時之欲而傷害對方。

如果愛情中有着許多的不安,那樣的愛情未免可悲。

澄雨啜了一口微冷的花茶,等待。這些日子來,沉默已成習慣,而且她也覺得,等別人開口沒什麼不好。

人心難臆,多傾聽是不錯的選擇。

相對於方澄雨的心平氣和,朱寧寧就顯得浮躁多了。

“我看你好象不懂我說的話。”她捻熄了煙,很快的再點燃一支。“他對你只是玩玩而已,你還是早些離開他吧。”

“我又沒纏着他。”是他不放過她的。

“那你為什麼不離開他?”

“我不能離開的是醫院。”澄雨連忙為自己辯白:“我念的是醫院附屬的護校,三年來學校沒收過半分錢,條件是畢業后必須在醫院服務滿五年,如果能走的話,我早走了。”

朱寧寧第一次出現了笑容。“我可以幫你付賠償金。”

“賠償金我家還給得起,問題是,我要怎麼跟家人交代辭去工作的原因。”這些日子來,每個人都以羨慕的眼光看她,澄雨悶了一肚子話,現在有人願意聽她說,不管那人的動機是什麼,她都達到舒壓的效果。“如果沒有光明正大的理由,家人一定會擔心,我不要他們擔心。”

“那、那……”朱寧寧雙眼一亮!“調到聖瑪麗其它分院呢?隨便編個理由,就說分院人手不夠,調你過去幫忙。”

澄雨一臉泄氣。“我又不是院長,說調就調。”

“這我做得到。”

“真的?”

朱寧寧笑得更由衷了。“真的。”

有錢能使鬼推磨,在長島時她闖過更大的禍都用錢壓下來了,她不相信調一個護士這點小事會辦不到。

只要方澄雨不在降昊哥哥身邊,就沒問題了,如果他喜歡台灣,她也可以搬到這裏來住……

“什麼時候這麼積極了?”不知何時進入“咖啡樹”的嚴降昊拉開澄雨身邊的木椅坐下,對着朱寧寧漾出一抹難解的笑。“我以為你以遊手好閒為樂。”

朱寧寧露出一抹討好的笑。“降昊。”

“嗯?”他眯起眼睛。“你叫我什麼?”

“降昊……哥哥。”

“這才乖。”

他怎麼來了?

朱寧寧眼光一轉——方澄雨,一定是她。

答應來赴約后,又打電話叫降昊哥哥出來,讓他看到她嫉妒的醜陋模樣,她剛才是在演戲吧?卑鄙!

“你叫他來的?”

“我?”朱寧寧拔高了聲線,“是你吧!”

方澄雨別過頭。“我叫他來做什麼?”

“這句話該鐮……”朱寧寧說到一半突然想起幾個嫌犯。

她將眼光轉向那幾個從紐約一路跟來的保鑣,全都清一色低着頭,沒人敢看她。該死!不管是誰在她的三令五申下還敢吃裏扒外打電話跟降昊哥哥告密,回去都有他們好看。

“寧寧,你待會有事嗎?”

她很快的回答:“沒有。”

她在這人生地不熟,會有什麼事?何況,他們好久沒見面了,她還想多跟降昊哥哥聚一會呢。

“沒事的話,你慢慢坐。”他起身,順手拉起方澄雨。“我們還有事,不陪你了。”

***************

嚴降昊這一拖,就把方澄雨直拖往“美麗公寓”的十七樓。她不是不想掙扎,是因為手腕在“咖啡樹”時就被他拿住了,他的力道極大,痛得她除了深呼吸之外,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一進門,他立即露出那個只有她知道的第二人格,將她整個人推倒在光滑的木質地板上,自顧自地走到酒櫃前倒酒。

他低估了寧寧。

前幾年她從長島到曼哈頓找他的事,是他告訴朱德的,讓寧寧在眾人前受辱,也是他的意思,沒想到那個死丫頭還是學不乖,若不是顧忌“咖啡樹”與聖瑪麗不遠,怕壞了他一意建立的溫文形象,他也許會親自動手,讓那個自以為是的小潑婦徹底死心。

她同方澄雨說了些什麼,嚴降昊雖未耳聞,但也可大概想見。

他太清楚寧寧對自己的愛慕。

寧寧太蠢,蠢得不明白一個道理——如果他不要,她再痴情十倍也沒用;換言之,如果他要,就算對方逃到天涯海角,他都會想辦法把她揪出來,一輩子綁在身邊。

他端起杯子,將琥珀色的酒汁一仰而盡。

等第二杯飲盡,他終於走到玄關,把半晌不見爬起的方澄雨架起,再度將她猛力一推——這次比較好,迎接她的是藍色的大沙發。

她還是動都不動,他只聽見細微的呻吟。

嚴降昊走過去,先撥開她散亂的發,很好,玄關那一摔沒撞到額頭,也沒撞到鼻樑,他檢查她的手。

左手上有一圈他製造出來的瘀痕,右手無名指跟小指已經腫起來了。

重擊后的結果。

以西醫的身份,他會要病人冰敷,但其實這種挫傷的最佳方式是中國老祖先發明的推拿。

他從置物櫃中拿出藥膏,沾取一些后拉過她的右手,才滑開藥膏,方澄雨立即叫了出來:“輕一點!”

他微一笑。“怎麼,肯開口了嗎?”

一個人的意志再堅強,也無法抵抗肉體上的弱點,腦中負責接收的“制動閥”不比轟眼可隨意開閉,痛就是痛,除非有藥物抑制,否則制動閥會老老實實的迎進所有的感覺。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她已經好一陣子沒跟他說話了。

“痛就要說。”嚴降昊故意加重在她指節上的力道。“不然,我怎麼知道要用多少力氣?”

“輕……”

“什麼?我聽不清楚。”

“輕一點啦!”

“早就說好了,不是嗎?”他卸下了大半的力氣,看到她緊蹙的眉心稍稍舒展。“這樣好不好?”

方澄雨微一遲疑,點了一下頭。

此刻,她沒有抵抗他的觸碰,也沒有要逃開他的意思,十分乖順,他喜歡她聽話的模樣。

他的心情不覺好了一些。

“朱寧寧是跟我一起長大的。”他像說故事一樣的語氣,有些平淡,有些事不關己。“我交第一個小女朋友的時候,她把玩具蛇丟進對方的衣領里;第一次跟女孩子去看電影的隔天,對方就從樓梯上跌下來,在輪椅上坐了半年,她覺得是在保護自己想要的,但那種行為只會讓我更厭惡她而已。”

“你、你不阻止她嗎?”

“她驕縱慣了,沒幾個人能阻止得了。”朱德快四十歲才有了這個女兒,寧寧早被寵壞了。

“但你可以,不是嗎?”

嚴降昊看着她認真的表情,難得真心的笑了。“是可以,但那又怎樣?”

他不會為不相干的人多費力氣。

反正他跟那些女孩子在一起不過是打發多出來的時間,她們或好或壞,都不關他的事。

“不管怎麼樣,傷害別人就是不對。”澄雨一面忍受手指傳來的疼痛,一面不忘替那些受傷的女孩抱屈。“如果你不讓她覺得自己是特別的,沒有誰會這麼大膽。”

“喔,有道理。”他一臉平淡地說。“也許是我寄住朱家的緣故,所以她覺得自己該是特別的。”

“你……寄住朱家?”

“嗯哼。”

澄雨愣了一會兒,才問道:“那、那,你的家人呢?”

“死了。”他仍保持平靜的態度替她揉推腫起來的無名指及小指。“雙親、兩個哥哥、一個妹妹,在我七歲那年死於橫禍。”

在紐約,嚴家一夜滅門已成懸案,僅供一些不知內情的探員唏噓。但他心中始終清楚,是調查局將證據煙滅。這些年來他從沒一天忘記是誰讓他在無憂無慮的年紀成了孤兒,迫使他變得早熟而冷酷,為了索討人命,過着表裏不一的生活。

成長過程中,每個知道他遭逢如此變故的人,都是用同情的眼光看他,然後說一句“好可憐喔”。

他恨極了那樣的憐憫眼光。

他是嚴家唯一的兒子,他不需要別人的憐憫……

“你在發抖。”

嚴降昊停了下來,第一次發現自己無法掌控的情緒湧現。“是嗎?”

突然,她伸手將他環住。

一如母親抱着孩子似的緊緊環住。

靠在她削瘦的肩上,他聽見她的聲音。

極輕的,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你一定很寂寞。”她說。

沒有憐憫、沒有同情,只有一種寬容的溫柔。

那是很久以前,當他還是個孩子時才聽見過的聲音。

翻湧的思潮逐漸平復,他讓她擁着,看見午後的斜陽穿過落地窗,將兩人的身影拉長,映在木質地板上。

光與影互相交錯,差異如此明顯,卻又如此和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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跌入真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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