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羅御和江寧波兩人的視線在空中交纏,她的臉燃燒着痛楚,但他卻一臉複雜難懂、莫測高深的模樣。
明明左臉已腫成一片,江寧波還是一臉倔強,她不願在那男人面前當個落荒而逃的敗將。
她的傲氣不輸他,羅御的褐眼對着她清澈的眸,那裏頭除了怒意一種顏色,再無其他,這表示她不為所動,無視於他嗎?他莫名地微慍,直想讓那雙眼多注入些顏色,即使是痛苦或乞憐,都可以。
“演技不錯。”程晶薇不得不承認,連她自己也被江寧波綻放的光芒給震住,這部戲才拍了三分之一,她還未和江寧波演對戲,不知道自己的身邊竟有個如此可怕的對手。
“確實不錯,只要在雕琢一番,假以時日,會發出璀璨的光芒。”羅御不吝讚美地說道,深不可見的眸底,暗燃着幽光。
入戲的她,每一個情緒起伏都能挑起每個人心底最敏銳的那條線,隨着她而緊而松,他能輕易地看出任何人的本質,而她,是天生的明星,即使在黑暗中也能獨自發光,一舉一動都煽動着每個人的視線。
聞言,江寧波皺起眉,眼裏堆着迷惑,這男人的反覆無常讓人無法預料,是憐憫嗎?她不需要。
看着江寧波釋放出的厭惡,羅御輕輕地笑了,他可是在稱讚她,她何以擺出這副難看的臉色?
“御,飛機快來不及了。”程晶薇開口,阻斷兩人的對望,提醒着她和羅御預定到香港的行程。
羅御輕擁住她的身子,站了起來,準備離開,彷彿剛才的一切只是場無關緊要的鬧劇。
“不許走,你還沒把話說清楚!”江寧波追了過去,卻被李導演拉住。
“江寧波,別衝動!”
她瞪着羅御漸漸消失的身影,左臉頰因說話而愈加燒痛,清晰地將痛楚傳達到神經。她痛,但她更怒,怒自己傻得像顆棋子,任他擺佈,冷汗流下了她的額際,卻澆不熄她的怒火。
目送走羅御后,李導演笑着回過頭,對着江寧波憤然的眉眼:“氣什麼?你到現在還不懂嗎,羅先生讓你留下來了,以後,你可得好好表現才是。”
江寧波擰眉不語,小臉上卻是不信,他不發一語地離去,究竟是什麼意味?他臨去的一眼,閃爍而深沉,像是在算計或盤算着某樣感興趣的事物,這與她有關嗎?思及此,她的眉頭糾結得更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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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往機場的車內,程晶薇按捺不住心中的疑問,還是開口了。
“你要捧紅她?你從不主動的。”她掩不住話中的醋意。
如果他願意,他可以讓任何人竄紅,即使那個人沒有一丁點演技,也可以成為超級巨星,從開始到現在,都是條件交換,但為何對江寧波……
“有時,我也得讓那些影評老頭說說我的好話,證明我不只是能推出賣錢的商品,還可以發掘出最耀眼的珍珠。”他的唇抿起了詭異的笑意,腦子飛快運轉間,已有了定見。
“我怎可能不要求回報?馴服她,就是我要的代價。”他邪肆地抬起她的下巴,輕佻地落下一吻,心神卻又轉回到那個倔強的女人身上。
當她挑起他的興趣,他接下她的挑戰,這一連串的過程便成了他最大的樂趣,她的演技好壞與否,並不是必然的條件。讓她成名,只是額外的報酬,當他馴服了她,她將和程晶薇一樣,成為他的投資之一。
但首先,他得先拭去“明珠”上頭的灰塵,她的性子必須改變,太過認真,太過尖銳,只會讓塵沙愈積愈厚,讓人看不清她的本質,而必要時,他會親自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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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時分,江寧波輕輕地打開公寓的門,怕吵醒了屋內另一個睡覺的人。
壁燈黃澄澄的柔和光暈,讓她繃緊的神情緩和不少,她整個人鬆懈四躺在柔軟的沙發上,連走進房間的餘力也沒有。
“姐,你回來了。”寧靜柔軟的聲音傳入她的耳內。
江寧波心一驚,忙微偏過臉,讓髮絲遮住自己的臉龐,不讓她瞧見自己的狼狽。
一向淺眠的寧靜在大門轉動時,便醒了,再無睡意的她走到廚房幫姐姐倒了一杯水。
“姐。”她將水杯遞給了寧波。
“寧波僵硬地接過,不自然地問道:”我又吵醒你了?“
寧靜遙遙頭:“還沒有真正入睡。”她伸出手,招着牆角下的“阿喜”——她的貓。
“‘阿喜’也被我吵醒了。”寧波看着睡眼惺忪的貓走向妹妹。
寧靜將“阿喜”放在膝上,手輕輕玩着它的兩個尖耳朵,美麗臉龐上有着純凈的笑意。
“去睡吧,明天還要上班。”她催促着寧靜,不忍見她的眼底老是有着失眠的痕迹。
寧靜輕輕點頭,抱着貓走回自己的卧房。
鬆了口氣的寧波,又頹坐回沙發上,她喝了水,卻牽動了左臉的燒痛,讓她想起了白天發生的事。
會這麼晚回來,是怕寧靜發現了她的異狀,她不想讓寧靜擔心,故意在外頭待到寧靜可能入眠的時刻才回來,卻還是吵醒了她。
她捶着僵直的背脊和臂膀,伸展着疲累的四肢,眼睛看着頭頂上的天花板。
幾年了,在她帶着寧靜離開那個家后,沒有一個夜晚,她不是在疲乏中踱着腳步回到這個小小避風港。
也許這裏沒有那個家的富裕舒適,但在母親病勢之後,那個家只能稱之為陌生。
有一個將男人的薄倖發揮得極致的父親,一個因子而貴的二媽,和一個她始終看不透的同父異母的弟弟,若不是顧忌着母親的孤立無援,她早就離開了。
而一旦這聯繫不在,也就是她離開的時候了。
寧靜也是這樣想的吧,否則不會跟着她離開,她永遠也不會忘記那個沒有月光的夜晚,萬籟俱寂,當她偷偷地溜出大門時,一轉身卻看見了寧靜。
寧靜似乎早已猜到了她的心思,守侯已久,肩上有着寒露的濕意:“帶我一起走。”
她看着寧靜眼中從未有過的堅決,心動搖了下,但隨即搖頭,那時寧靜還在讀大學,她無法帶寧靜一塊走。
“你如果不帶我一塊走,我會死在這裏!”
寧靜臉上的決然,駭住了她,她真的相信寧靜會這麼做,沒有選擇的她只好帶着寧靜來到了台北。
靠着朋友的幫忙,她毫不容易在這都市叢林裏謀生,會選擇演員這一行,是存心故意。
她要那人面子掛不住,只要是可以詆毀家門的方法,她都願意嘗試,他無意間提起戲子時的輕蔑模樣,着實讓她亮了眼,一心朝着戲子,也就是演員的方向前進。
無論是臨時演員,還是配角龍套,她全都參與,不以為苦,也許是她運氣好,真有那麼一點演戲的天分,這一路下來,真讓她闖出些名堂。
外頭再苦,她都能忍受,因為她看得見一整片天空,也許迎面而來的強風會阻礙了她的飛行,但她已不是被關在籠子裏的金絲雀,她的翅膀已漸漸地可以抵擋得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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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臉腫得無法拍戲,寧波嚮導演告假,連續幾天都待在家裏,她儘可能避開與寧靜照面,白天寧靜上班,她佯裝還睡着;夜晚寧靜回來之前,她便出門,姐妹兩人幾天下來,見面的次數寥寥可數。
好久沒有在太陽底下逛公園的寧波,愉快地接受溫暖陽光的洗禮,穿着簡單洋裝,綁着馬尾的她,清麗的臉龐上沒有一絲人工的妝點。
“你是江寧波嗎?”石徑上一旁在運動的婦人看見了她好久,有點肯定,但又有一絲的不確定。
坐在石椅上的江寧波睜開眼,“她有我這麼美麗嗎?”她笑道。
婦人皺着眉,回想着電視上江寧波的臉孔,和眼前的美人兒比對,隨後緩緩地搖頭:“沒有,小姐,你好象比江寧波美一點。”
江寧波綻開了笑:“伯母,你很有眼光。”
“歹勢啦,小姐,我覺得你比電視上那些明星都還要漂亮,聽說那些女明星那麼漂亮,都是用化妝品堆出來的。”有了八卦的對象,婦人說得興高采烈。
“是啊,我也有聽說過,而且還看過。”江寧波故意停下來,賣個關子。
“小姐,你看過誰,快說啊!”婦人的眼睛比天上的太陽還炫亮。
“我看過江寧波,她本人丑得連螞蟻都嫌。”
“真的嗎?”婦人有一點懷疑。
江寧波肯定地點頭,她拿起旁邊到超市採購的東西,準備走人嘍。
婦人的身影遠遠地被拋在了身後,江寧波肆意地笑了,會這麼詆毀自己,不為什麼,只因好玩,反之閑來無事,太陽正盛,她玩性大發,這等無聊事偶爾為之也無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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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好心情,在接到突來的一通電話后,風雲變色。
“江寧波,我是李導演。”
“明天我就可以回去拍戲了。”她摸着自己的左臉,已消腫了。
“呃,不用了,我們已經……找到另一女配角替代你的位置了。”李導演說得有些支吾,可他沒辦法,這是上頭的命令。
她沉默地瞪着電話,過了一會兒才開口。
“為什麼?”
“因為戲的進度拖延太久了。”這是比較不傷人的借口。
“我要聽實話。”江寧波根本不信他的借口,要隨時換一個人代演,不是簡單容易的事。
“江寧波,你就別問了,這事已成定局,至於違約金,三天後會匯入你的帳戶內。”
就這樣,她硬生生被換了下來,沒有真正的原因,她不該還對那男人心存期待的,江寧波暗罵自己。
天下的男人都一樣,自私狂妄,無法信任,她的腦中出現了羅御那一對漂亮的褐眼,彷彿正對着她示威般閃爍,她甩頭,甩開他恣肆傲慢的眼神。
她討厭當個弱者,命運的所有挑戰,她都願意接受,但她不喜歡有人自比為上帝,想操縱她的方向。
很多事,她可以不在乎,但是,如果這事關係到她的尊嚴、她的意志,她決不容任何人侵犯,雖然弱肉強食是現實世界的規則,但下一次,她這塊弱肉將會令他難以下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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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你戲拍完了嗎?”坐在餐桌一端的寧靜吃着姐姐做的飯。
寧靜故意露出一個得意的微笑:“戲沒拍,可是卻可以領到一筆違約金,改天請你到餐廳吃大餐。
”嗯。“寧靜點頭,漆黑的眼笑得彎彎的。
寧波放下湯勺,手肘撐腮,側看寧靜喂着”阿喜“吃晚飯。
寧靜一向話不多,在生人面前如此,在她面前亦然,但兩人之間那份姐妹之情,彼此多明白,淡如水,卻又濃於血。
她是外冷心熱,但寧靜卻是外熱心冷,她的心思很容易寫在臉上,但誰也不了解寧靜心中真正的想法,包括她這個姐姐。
也許是她們偉大的父親將男人薄情自私的劣根性發揮得太過透徹,令她對男人一向無啥好感,而寧靜表面上好似無動於衷,什麼也沒說過,但那小臉上的平靜卻更讓她擔心。
等有一天,她的錢掙得夠多了,她要帶着寧靜到外國定居,這兒容易勾起的回憶太多,她要將這些煩人的事全都留在這裏,和寧靜兩人飛到更廣闊的天地,尋找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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閑不下來的江寧波,這幾天努力留意是否有新的工作機會,違約金落入荷包后,她得再尋找新的經濟來源,總不能吃老本度日。
今日的太陽很大,照得剛走進門的寧波汗涔涔,連罩在外頭防晒的襯衫都被汗浸透了。
沖了個涼水澡,將濕頭髮包在頭上,穿着輕便衣服的她舒服地坐在沙發上,什麼事也不想,慵懶十足。
午後的時光,着實令人昏昏欲睡,尤其是對一個東奔西跑的人而言,更是一大享受。
突然一陣尖銳的電話鈴聲,狠狠地從周公的手裏搶過睡意朦朧的江寧波。
“寧波,我是瑪姬,今天晚上有沒有空?”
一連串連珠炮似的快語,讓江寧波措手不及:“瑪姬,什麼事?”
“我有個模特兒臨時出了點狀況,你來頂一下。”瑪姬簡直快被這臨時狀況給急瘋了,她的服裝發表會可不能容許一點點的瑕疵。
“幾點,在哪裏?”寧波的頭夾着話機,手取過桌几上的紙筆。
“凱悅,七點準時。”瑪姬要掛上電話之際,才又突然冒出一句,“謝謝你。”
“不客氣。”寧波笑道,掛上電話。
任誰都很難相信瑪姬是國內數一數二的服裝設計師,她急切的個性着實令很多人吃不消,也嚇哭許多剛入行的新模特兒,她剛認識瑪姬時,瑪姬是電影的服裝設計師,原本不甚熟識的兩人,因看不順某事,先後跳出來指責,這段友誼便從惺惺相惜中誕生了。
瑪姬要他幫忙已不是第一次了,她早忘了第一次是什麼原因,總之,她的表現沒讓瑪姬丟臉,也才有了第二次、第三次的機會,當然,酬勞她也挺滿意的。
“喵——”“阿喜”的聲音,讓沉思中的她回過神。
寧波摸摸“阿喜”的頭:“餓了嗎?”她走進廚房,拿出柜子裏的貓食。
將貓食倒在“阿喜”的專屬碗盤后,寧波蹲在一旁,看着“阿喜”津津有味地吃着,滿足得很。
“圓臉‘阿喜’,你每天不是吃,便是睡,還有我和寧靜兩個美女可看,你真是全天下最幸福的貓了。”她心情好得可以和“阿喜”講話,多日來的陰霾總算一掃而空。
等“阿喜”吃完飯,她看看牆上的鐘,才一點半,便回房準備睡個回籠覺,等候晚上的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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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定的鬧鐘準時在六點響起,江寧波按掉吵個不停的鬧鐘,從被窩裏爬起。
十分鐘后,寧波打理好一切,下了樓才發現外頭竟下着雨。
她蹙着秀眉,坐進了預約的計程車,心理頭盤算着到凱悅的時間。
這一場雨,下得真不對時,打亂了她估算好的時間,她不想遲到,也不能遲到,否則瑪姬會剝了她的皮。
果不其然,這場雨,讓馬路上的所有車輛都塞住了,移動的次數寥寥可數,大部分都是在等待。
過了三十分鐘,江寧波看了下腕上的表,離凱悅還有一段距離,她心急如焚,惱透了這場雨。
又過了十分鐘,還有百公尺,但車窗外,雨絲紛飛,這種雨是會淋濕人的,一路上始終蹙着眉的她開始考慮是否下車用走的還比較快。
“司機先生,我到這裏就好了,車費給你。”在司機驚訝的眼神下,江寧波下了車,橫越塞滿車輛的馬路。
打開了皮包內的傘,穿着高跟鞋的她開始小跑步地前進,幸好是在黑暗的夜裏,路上的行人不多,她不用在人群里鑽來竄去。
傘外,下着大雨;傘內,她的身體落着小雨。滿身是熱熱的汗,陣陣襲來的熱浪,讓寧波好幾次都想丟掉手上的傘,讓天上的雨水淋在她熱烘烘的身子上。
但她沒有,總在她的手要移開傘時,理智便會緊緊地抓住她,幾次天人交戰下來,終於在她看見凱悅時,停止了心頭的掙扎。
寧波加快腳步,心底忍不住想歡呼,總算還來得及,她橫越馬路,腳剛踩上行人路時,一輛車子急馳而過,不但颳走了她的傘,壓濺起的污泥更準確無誤地打在她的身上。
滋,她彷彿可以聽見皮膚上水火相遇的聲音,不斷落下的冷雨驅走了身體上的熱,但也將她全身淋得濕透。
那輛車似乎沒發現自己闖了禍,平穩地停在凱悅的門口,讓車裏的人下來。
江寧波低頭看着那團污泥在她的水藍色衣服上張牙舞爪,這幾分鐘的雨將她之前的努力全部破壞殆盡,早知道她剛才就不用掙扎萬分,乾脆讓雨淋個痛快。
寧波惱火地瞪向停在前頭的車子,怒意驅策她向前,任雨水不斷地沿着髮絲滴落在她的臉上。
她舉起手正要敲那輛車的後車窗——
“小姐,你做什麼?!”泊車侍者擋在中間,戒慎地看着眼前渾身濕透的女人。
這時,黑頭轎車的後車門開了,在另一名侍者撐着傘的接應下,首先跨出來的是一個盛裝的高大男人,接下來是穿着紅色小禮服,一臉艷容的女人。
“我要他道歉!”被侍者擋住的她只看得到那男人的背。
不知是真沒聽見,還是存心無視,那男人理也不理身後的叫囂,逕自挽着身旁的女人雍容華貴地走進凱悅。
“小姐,你做什麼?你不能進去。”侍者一面擋住她的去勢,一面使眼色要人將剛剛那輛車開入停車場。
“我要進去,他的車把我的衣服全弄濕了,我要一個道歉!”她身上的這團鬼東西,真是醜陋得刺眼。
侍者遙遙頭,堅持不放行。
就在兩人僵持不下的當兒,侍者皺着眉地看了下表,寧波的心頭也隨之跳了下,糟!又被脾氣誤了事,她看向腕上的表,再一分鐘便七點了。
“七點有場服裝秀,我是模特兒。”她深呼了口氣,忍住不發怒。
侍者狐疑地看着她,他知道這裏將舉行服裝秀,但眼前的女人壓根兒不像是個模特兒。
“看清楚,我是江寧波,我要上去。”她的手撥開礙眼的髮絲,抹去了臉上的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