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躺在曾經熟悉的大床上，舒敏禾的意識漸漸凝聚，知覺也一點一滴地恢復，她依舊緊閉着眼，無力睜開，在旁人看來，她仍在昏迷當中。
沒人發覺她已蘇醒，屋子裏的爭執聲持續響起。
“……少主人，不是馮媽想說你，但你這回做得實在是太過分了。丫頭要走，我沒攔她，是因為心疼她。除了她帶進來的包包之外，她什麼都沒帶走，會把那些錢留下來，不就是證明了她的心已死?!你現在又為什麼要把她帶回來？”
馮媽?!舒敏禾有絲驚訝，馮媽向來是非常重視主僕間的分際，根本不可能對主人的言行做出任何的評論。如今馮媽居然為了她，而打破了自己的原則，這又怎麼能不教舒敏禾感動?!
“我……馮媽，我也不知道，她就這樣在我面前昏了過去，當我回過神時，我已經把小貓抱回來了。”
那是巫盛，但為什麼他的聲、音里滿是苦惱？這跟他淡然的性格一點都不像啊！舒敏禾努力地想睜開眼，卻怎麼也動彈不得，讓她只能躺在床上，繼續聽着兩人的對話。
“少主人，你這麼說到底是想騙誰？是騙我老馮媽，還是騙你自己?!丫頭愛上了你，她不能忍受你去娶別的女人，所以她選擇離開。那少主人你呢?!如果丫頭對你而言只是個拜金女子，你又為什麼要在丫頭離開后，開始流連於各宴會間？
“你這麼做，還不就是希望能與丫頭再見上一面？要不，以你這性子，死都不可能去參加那些令你生厭的場合。如果你真的愛她，就別再折磨丫頭她，既然你給不起她想要的，那就放了她吧！”
馮媽的聲音聽起來好疲倦，是她讓馮媽擔心了吧。舒敏禾覺得好抱歉。
“她想過好日子，我就讓她過好日子，這有什麼不對?!跟着我，她的好日子就可以一直過下去，再也不用擔心外頭的風吹雨打，她還有什麼好不滿足的?!”
他突然暴吼了聲，像是被人踩中了痛腳似的。
“少主人，你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丫頭要的--是你的愛啊!”
“我一直疼着她、寵着她，難道這還不夠?!”
“但你要娶的……終究是賀家小姐。”
接下來，是一陣嚇人的沉默，這沉默像是無止盡般，無限地延長着。
看來，他已經做下決心。幾乎止不住淚水滑落臉龐，舒敏禾知道，巫盛的沉默正代表着他仍會選擇賀心婷，他們的結局真的已經到來了。
“我在門外都聽得到你們的聲音，你們這麼大聲，會吵到小貓的休息。”一個推門而人的聲音響起，接着，則是一個女人的抱怨聲。
是賀心婷?!她為什麼要這麼關心自己?!舒敏禾好疑惑，不能理解短暫的幾次接觸下來，賀心婷為什麼總是對自己示好，還有意無意地照顧着自己?!
她們明明是兩個陌生人不是嗎？為什麼她要對自己這麼好？
一個又一個的疑問疊疊堆堆，壓得舒敏禾幾乎喘不過氣。
“這隻小貓似乎醒了。”賀心婷快步走到床邊，看看舒敏禾的狀況，而她也注意到舒敏禾的雙睫正不住顫動着，看樣子是已經清醒了好一陣子。
不知剛才阿盛與馮媽的對話，她聽到了多少？賀心婷心想，攤牌的時候到了。
“賀……資小姐……”又用力眨了兩下眼，舒敏禾總算可以看清屋內的狀況，原來天已經黑了，賀心婷正坐在她身旁，不遠處則是馮媽與……巫盛。
“小貓，我不是要你叫我姐姐的嗎？怎麼忘了。”賀心婷寵溺地摸摸舒敏禾的頭頂，彷彿自己真的是舒敏禾的姐姐。
不知該怎麼面對賀心婷的熱情，舒敏禾乾脆選擇沉默，她掙扎着想坐起身，賀心婷正想扶起她，但臉色極差的巫盛，已先一步為她弄好了一個舒服的位置，還細心地在她的腰際塞着一堆既松且軟的靠枕。
最後，他又惡狠狠地瞪了賀心婷一眼。
“心婷，把你的手拿開，小貓有我照顧着。”
“阿盛，你不必緊張，我不會對小貓做什麼的。”對於巫盛的警告，她只是一笑置之，完全不放在心上。“現在，我有件事要宣佈。”
“你……”巫盛緊皺着眉，不懂賀心婷葫蘆里在賣什麼葯。
“小貓，聽好！這對你很重要，因為你終於可以嫁給阿盛了。”賀心婷衝著舒敏禾一笑，又轉頭看向巫盛，說道：“阿盛，我決定不嫁你了，當時的‘約定’就此取消。”
“心婷?!”閑言，巫盛的眉皺得更緊了。這女人瘋了嗎?!明知巫賀兩家的婚約無法取消，又為什麼說這種任性的話?!這不是她會做的事啊!
“貿小姐?!”舒敏禾也瞪大了眼，覺得自己的精神一下全來了，彷彿全身的細胞在一瞬間都被嚇醒了。
“小貓，要叫姐姐才對喔！”親昵地摸捏舒敏禾小巧的鼻尖，但下一秒她的手就被巫盛給揮開了。
“心婷！”巫盛警告似的低吼着。
“讓我解釋一下吧!”賀心婷無辜地擺擺手，她現在可是很誠心誠意的要解決問題。“小貓，我說過，我和阿盛的婚約，是在我倆都是小娃娃的時候就訂下了，而且這個婚約絕沒有取消的可能。總之，巫盛是一定要娶個賀家小姐進門。”
舒敏禾點點頭，目前還算能理解資心婷所說的話，但她不懂，既然巫盛一定要娶賀家的女子，那賀心婷又怎麼可能不必嫁給巫盛？
難道賀家還有別的女兒?!
賀心婷微笑地看着舒敏禾，當然也看出了她眼中的疑惑。
“沒錯，賀家是有第二個女兒，也就是我的小妹心禾。”
“心婷，你在胡說些什麼?!賀心禾已經失蹤了近二十年，你以為拿她來頂替我的未婚妻這個位置，巫賀兩家的長輩會同意嗎?!”巫盛幾乎已記不得過去那個以冷漠待人的自己，他覺得今天的自己似乎老是處在生氣的狀況下。
“如果說……我已經找到心禾了呢？”她笑笑地反詰。
“你找到她了?!”巫盛臉上閃過一瞬間的訝異與驚喜，但很快的，他就發現了一個癥結，因為事情並沒有真正的被解決。“但這事情依然不會解決，別忘了，就算不是你，我要娶的依然不會是小貓。”
是啊!這不過是把未婚妻從賀心婷換成賀心禾，再怎麼樣，都輪不到她舒敏禾的身上啊!
“如果說，小貓就是我的妹妹呢？”賀心婷涼涼地拋出這句話。
“你是說……偷天換日？讓小貓頂替你妹妹的身份？”巫盛有些遲疑，不可否認地，他的確有些心動。
“不對。”賀心婷乾脆的搖搖頭，立刻將眾人的希望摔碎一地。
“你在耍我們嗎?!”巫盛幾乎要伸手招死資心婷了。
“因為小貓真的是我妹妹。”涼涼地，她又投下一枚炸彈。
“這……怎麼可能……”所有人都愣住了，直到過了好一會兒，舒敏禾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賀心婷溫柔地看着舒敏禾，緩緩開口道：
“小貓，你真的是我的妹妹。二十年前，阿姨--就是你母親。她嫁給爹地做續弦，一年後，你出生了，那個時候，阿姨就帶着你回到台灣，說是想求取你外婆的諒解，因為阿姨與你外婆為了阿姨與爹地的婚事，而與你外婆鬧翻了。
“但沒想到，在你們到達台灣后的第一夜，意外就發生了。你們下榻的飯店發生大火，阿姨也在那場大火里喪生，當時，我們本以為連你也死在大火裏頭，畢竟，你還是個不滿足歲的嬰孩，再加上火場裏又找出另外一具嬰孩的屍體。
“因此，所有人都以為你死了。直到去年九月左右，我聽說了一個消息--當時的嬰孩其實是別人。這個消息讓我和爹地再次燃起希望，我立刻來到台灣，至今已停留了近半年，這段期間，我一直在打聽你的下落。
“直到前陣子我才知道原來在大火之前，阿姨曾與你的外婆見過面。或許在那次會面，阿姨將你交給了你外婆，而後就發生了大火。我不知道你外婆當時為什麼不願意與我們接觸，總之，小貓，你的確是我的妹妹，賀心禾，賀家的二小姐。”
“這太荒謬了。”舒敏禾反駁道。但不可否認地，賀心婷所說的話，卻又與自己所知的部分事實完全吻合--
父母要結婚時，的的確確引發了一場家庭戰爭，後來，母親將她交給外婆之後不久，母親便過逝了。
再加上賀心婷剛剛說過的話，她那原本像缺了一角並圖似的回憶，的的確確可以拼成一幅完整的拼圖。
但……這是真的嗎？舒敏禾不敢相信，自己可能是有錢人家流落在外的骨肉，如果她真的是賀家的二小姐，為什麼當年外婆在病魔纏身時，仍不告訴她這件事?!
如果她那時就認祖歸宗的話，說不定外婆就不會那麼凄涼的病死在醫院了!
“小貓，如果你還不相信的話，我們可以做DNA鑒定，事實會證明，你的確是爹地的女兒。”
賀心婷提議道，舒敏禾看着她堅定的眼神，發覺自己的堅持已有些動搖了。
“嗯。”舒敏禾點點頭，心中逐漸接受這個事實。
但隨即她又用力地搖頭，道：“不行！如果你真的是我的……姐姐。”舒敏禾有些示習慣地吐出這個字眼，沒錯過賀心婷臉上的狂喜。
“我怎麼能跟你搶未婚夫呢?!你和盛認識那麼多年，想必有很深的感情，我怎麼能夠跟你搶他?!”舒敏禾覺得好痛苦，卻仍是忍痛做出讓步。
是啊!一開始就是她自己一廂情願的愛上了盛，現在又怎麼能夠搶走屬於姐姐的幸福?!
她太壞了，姐姐從彼此初見面時，就不斷表示出善意，即使那時還不知兩人就是姐妹，但姐姐卻從沒怨過她霸佔了盛、霸佔了盛的疼寵。
現在姐姐又要把盛讓出來，她怎麼能夠厚臉皮地接受這一切呢?!
“小貓，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時，我曾對你說過一句話--你其實沒必要太在意我的存在。你知道是為什麼嗎？”賀心婷問道。
舒敏禾搖搖頭，她並不明白。
“因為我是個同性戀。”她平靜地說道。
像是平地一聲雷，賀心婷的話炸得舒敏禾一陣頭昏眼花。
同性戀?!那個美得像是每個男人的夢中情人的姐姐是同性戀?!舒敏禾實在很難以相信。
她轉頭看過巫盛，就見到巫盛一臉無奈地點點頭。
這就是他為什麼一見到賀心婷太過親近小貓，就會臉色發黑的原因，因為，對巫盛而言，賀心婷根本就等於是個隱性的情敵，基於這個原因，他怎麼可能給情敵好臉色?!
情敵?!巫盛難以置信地發現，自己竟是以看情敵的態度來看待賀心婷?!他居然為了小貓而抱醋狂喝?!並盛幾乎要以為自己是個妒夫。
“沒錯，你就是個妒夫。”看到巫盛的臉色又黑了幾分，賀心婷輕笑着走到他身旁，以彼此才聽得到的耳語說道。
“賀心婷，你--”閑言，巫盛的臉又更黑了，就算這女人不是同性戀，他也是絕對不會碰她的，因為他一定會被這個女人氣死的。
“如果你是同性戀的話……盛又為什麼要娶你？”雖然不在意自己的姐姐是個同性戀，但舒敏禾還是深切地覺得，光今天一整天受到的刺激實在太多了，恐怕是不利於胎教吧!
“因為婚約根本就不可能取消，就算我說出自己是同性戀的事實，說不定還是會被逼着生下兩家的繼承人，既然明知結果會是如此，我在很多年前就向阿盛坦承自己的性向，並與他約定了--
“如果有天我們兩人真的必須結婚時，我們只要做一對真結婚的假夫妻，等個幾年後，再以不孕為由，逃避生下繼承人的問題。後來，小貓你出現了，我第一眼見到你時，我就知道你會是繼承人的母親。
“小貓，阿盛從不讓女人住進這棟別墅的，而你是惟一的一個。所以我才會要你別在意我，因為，那是沒必要的，縱使我坐上巫少夫人的寶座，我依然不會是阿盛貨真價實的妻子。既然如此，我何不讓愛着阿盛的你來嫁給阿盛?!”
說到最後，她又補了一句--
“還是你堅持要我嫁給一個……跟我同樣是喜歡女人的男人呢？”
賀心婷擺擺手，看似一臉的無可奈何，讓舒敏禾幾乎忍俊不住。
“姐姐……”多叫了兩回，果然順口多了。“這種事情，可以我們說就算嗎？你確定所有人都願意承認我就是賀家的二小姐嗎？”
“只要我們拿得出DNA的檢驗證明，就不會有人多嘴了，畢竟，兩家的聯姻本來就是商業聯姻，到底是誰嫁到巫家不重要，只要她是資家小姐就行了。”賀心婷點出事實所在。
“可是……”舒敏禾遲疑地瞟了眼立於一旁的巫盛，雖然她很願意嫁給巫盛，但也要巫盛願意娶她啊！
“小貓，你在擔心阿盛的意願嗎？這種事你不必在意的，反正他很久以前就不在乎自己會娶誰了，連我這個同性戀他都願意娶了，你還有什麼好擔心的?!”賀心婷根本就是在煽風點火，她這次是打算好要順便逼出阿盛的真心。
“賀心婷，你給我滾出去，我有話要‘單獨’跟小貓說。”這女人越說越過分了，忍無可忍之下，巫盛指着門口，將她給趕了出去，而馮媽也非常識相地與賀心婷一同退場。
直到確定房門已確實關上，巫盛這才轉身看向舒敏禾。
舒敏禾非常地緊張，她好怕他會說自己其實比較願意娶姐姐，畢竟她這個落跑情婦從頭到尾都沒得到過他的好臉色。
“我……”舒敏禾張口想說些什麼，卻被巫盛伸手阻止了她餘下的話。
“我從沒相信過婚姻，因為我父母的婚姻就是標準的商業聯姻。”巫盛深吸了口氣，決定將自己的家庭攤在小貓面前。
“他們……在人前是一對人人稱羨的恩愛夫妻，但在私底下，他們卻都是各玩各的，生下我不過是為了要延續血統，他們兩人並不關心我，因為他們關心自己都來不及了，又怎麼有多餘的心思分到我身上。”
舒敏禾張大了嘴，不敢相信會有這麼過分的父母。
“我所知道的婚姻關係就是如此--冷淡、疏離、除非必要，否則絕不接近對方。所以當心婷告訴我，她是個同性戀，以及她的提議時，我其實是鬆了口氣，因為我不確定自己是否能夠去過正常的婚姻生活。”
巫盛口氣淡然地說道，但聽在舒敏禾耳中，卻有着說不出的心疼。
因為他所認識的婚姻關係是那麼的槽，偏偏自己又逃離不了同樣的命運，所以他刻意簡化了兩人的關係，只要保持在單純的金主與情婦就好，他畫下一道深深的界線，拒絕讓自己多越雷池一步。
“不過，如果對象是你的話……我願意去試試看。”他抬眸看向她，黑瞳中竟閃過了一絲的彷徨，與……膽怯。
“我願意試着好好經營我們的婚姻關係。小貓，我只知道自己很喜歡你、很在乎你、很重視你，有時我甚至覺得自己已經太過在乎你了。我不懂那樣的感情到底是什麼，或許有一天我會明白，在那之前，你願意陪在我身邊嗎？”
舒敏禾捂住嘴，卻掩不住自己哽咽的聲音，她太過感動了，從沒想過自己居然能從他的口中聽到這近乎誓約的言語。
她知道自己的回答將會是什麼了
即使他現在還不懂得什麼是愛，那也沒關係，因為她會一直陪在他的身邊，等待他慢慢了解什麼是愛情。
當有天他開口對她說“我愛你”時，她會笑着回他一句“我也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