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東方漸露魚肚白時,杜亞薇自然而然地醒來,一顆心平實安穩。
聽到外邊傳來的陣陣浪潮聲,及空氣中海水的特有鹹味,她知道外面有一片碧海藍天正在聲聲呼喚着自己。
不知道為什麼,大病一場后的自己反而對這個世界有新的期望,像一隻初生的幼鳥,想去知道這個世界的真實面貌。
杜亞薇轉身下床,當她的雙腳踏上地板時,冰冷的觸感及久違的踏實感同時湧上心頭,原來她真是切切實實地活在這個世界上。
披上披肩,整理了垂落的髮絲后,杜亞薇輕輕地移動腳步走出自己的房門,也走出這棟海邊別墅的大門,小跑步往海邊去,她要抓住這最後的時機向浚偉告別。
“你要去哪裏?”
一句冷硬且不容人違抗的男聲,在杜亞薇背後響起,她被嚇得停下腳步,反射性地回頭依循着聲音來源,找到這個陌生的男人。
自昨晚回到這裏后,倪昊胤便一夜沒睡,也沒想到會在天色才露出一線曙光的時候,就看見她美麗憔悴的身影往崖邊衝去。
“你是?”她從沒見過這個人。
倪昊胤看穿她眼中的迷惘。這個不知好歹的女人,清靈晶透得像個天使般活脫脫出現。
“倪昊胤。如果在你好不容易撿回這條命后,還膽敢跳下崖的話,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會跟着你跳下去再重新把你撈回來。”
他說出的字字句句充滿霸氣及警告,如果她真的敢再做出糟蹋自己的事的話,他不會放過她。
“我從沒想過要跳崖,我只是想更靠近這片深沉的大海而已。”
聽清楚眼前男人的警告其實是關心后,杜亞薇嘴角勾起了一個美麗的弧度,將久違了的笑容送給這個奇怪又曾經撿回她的倪先生。
“我或許會極度悲傷,但是不會輕踐自己的生命,尤其在我經歷失去最愛的人的痛楚后,又怎麼捨得再愛我的人承受這種椎心之痛呢?”杜亞薇轉而低語着,“請問我可以繼續往前走了嗎?”
她的眼神也在詢問着他的意見,讓誤會她的倪昊胤露出難見的尷尬神情。
“隨便你。”
杜亞薇繼續往前走至崖邊,而倪昊胤則跟隨着她,看過那晚的她,他依舊不放心。
愈走近崖邊,海風愈大,杜亞薇拉緊身上的披肩,任長發被風吹散,此時的她感覺到自己是多麼的渺小,多麼的微不足道。
倪昊胤就站在她身後,盯着她瘦弱的背影。
“你曾經有過這樣的經驗嗎?一個昨天還站在你面前跟你說話的人,卻在今天死去,這個世界沒有任何的改變,但就是少了一個人。”
倪昊胤知道杜亞薇說的是什麼,他的表情變得沉重。
“我認為送給死去的人最好的禮物,就是徹底忘掉他。”他冷硬地說。
他的回答讓杜亞薇轉身看他,看進了他的眼中,也看穿了他的心,她無原由的就是知道這個男人其實並不如外表強硬,
他有一顆不輕易愛人怕被傷害的心。
“你會這麼說,或許是因為你從來沒深愛過一個人,因為儘管過了十幾二十年,深埋在心中的人還是自己、永遠忘不了的。”
她可憐起眼前這個男人,至少她懂得愛情,並且真真切切地愛過一個人。
“在耶路撒冷這個城市裏流傳着一個古老說法,在每年的某一個太陽初升的清晨里,東方通往天堂的大門會打開,讓許多在人間迷路的天使藉此機會回去。”杜亞薇似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身後的倪昊胤說話。“不管今天是不是那一天,我都希望他能聽見我對他的告別。”
她站在崖邊,突然放聲大喊,“浚偉,再見了,再見了——”底下儘是波濤洶湧的海浪,拍打着崖邊的石塊,像在呼應着她的吶喊。
她在內心祈禱,如果今天就是傳說中的那個清晨,或許在天堂的大門開啟時,浚偉會聽到她的道別。
“永遠再見了——”
淚又不由自主地淌下,模糊了視線,模糊了她的心。她慢慢地移步往前進,低頭看着遼闊的大海及崖底的一片海藍。
“回去吧!”
一瞬間,倪昊胤腦海真的閃過她會往下跳的念頭,所以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拉住她,讓她在自己的控制範圍內,這是他欠她的。
盯着那他那隻熨燙且不客氣地握痛她的手的大手,杜亞薇莫名感動。
“你知道嗎?其實你是一個溫柔善良的好人。”
她看着他凝重的神色,發自肺腑地脫口說出。
一年後
“亞薇姊,今早送來的這幾打紫色玫瑰要擺哪?”
小佩抱着插滿去完刺且整理乾淨的紫色玫瑰的瓶子,徵詢着花店老闆娘的意見。
這家名為“戀戀情深”的花店,是杜亞薇和蔣芝嵐一起經營的,專接婚禮及一些典禮所需的花卉設汁的案子,儘管沒有做宣傳,但是卻在業界有極好的口碑,每每合作后的客人總會滿意地介紹新客人來。
在店裏杜亞薇只負責花卉設計的部分,其他的事務全由蔣芝嵐—手包辦。
小佩等了五秒鐘后,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亞薇姊?”
小調再次喚出聲,這次她加大了音量,企圖喚醒一直對着設計圖神遊太虛的杜亞薇。
“哦!就放在白玫瑰花的旁邊好了。”
突然回神的杜亞薇,只稍微抬—下頭,回答了該回答的問題后,又立刻低頭苦幹,每次她總為構思設計而想得太出神,導致耳朵聽不進任何聲音。
小佩遵照她的指示將花放好后,拍拍有些臟掉的手,走近杜亞薇。
“亞薇姊,你這樣日也想夜也想,會不會有一天想到走火人魔?我勸你還是休息一下好了,你看你的黑眼圈都跑出來了。”
小佩趁她不注意時,搶走她手上的設計簿,—頁又一頁地翻着欣賞,杜亞薇手上原本拿着的Penlel設計筆不小心就掉到地上。
這種筆不好買,但是她偏偏慣用這款筆。
“亞薇姊,你畫的設計圖都女子漂亮,不愧是具有國際水準的花卉設計家,真希望我也可以設計出這麼棒的圖案。”
杜亞薇的花卉設計曾獲得國際大獎的肯定,也有大型的連鎖花店要網羅她加入旗下,但是都遭到她的拒絕。
理由是,她只喜歡和自己喜歡的人工作,
“如果你有興趣的話,我改天可以教你。”杜亞薇撿起掉落在地的畫筆,長發隨着她傾身的動作而披瀉。
“不用了,我只希望我結婚那天,能請亞薇姊幫我設計整個婚禮的花卉。”
小佩將手上的設計簿遞還給她。
“如果你真的喜歡的話。”杜亞薇攏了攏散掉的頭髮,接過小佩遞過來的設計簿。
“亞薇姊。你覺不覺得紫色玫瑰很漂亮?如果有男人願意送我九十九朵紫玫瑰跟我求婚的話,我一定馬上點頭答應。”
整理着瓶子裏滿滿的紫色玫瑰,小佩腦海中浮起一個秀色可餐的大帥哥,拿着一大束玫瑰蹲在她面前跟她求婚的畫面。
天啊!簡直太浪漫了,想到都快流口水了。
“如果有這樣的男人出現的話,我答應你,一定說服芝嵐半價無限供應他紫色玫瑰花,好讓他順利將你娶回去。”
杜亞薇看小佩逗趣的模樣,有了開玩笑的心情。
“亞薇姊,你取笑我!”小佩紅了雙頰,露出難得一見的害羞。
“我只是在提醒你,如果真到了那一天,千萬不要跟芝嵐客氣,只要是你男朋友要買來送你的花一律半價。”
杜亞薇漾開了今天以來的第一個燦爛笑容,這幾年來,小佩不僅是花店的員工,她更把小佩當作自己的妹妹看待。
小佩覺得杜亞薇的笑容不只是男人看了傾心,連女人看了也着迷,真是太漂亮了。
“亞薇姊,那你呢?一個男人要怎麼跟你求婚,你才會答應嫁給他?”
樂過頭的小佩在問題出口后,看見杜亞薇好不容易才出現的笑容又消失無蹤,後悔得恨不得咬斷自己的舌頭。
我願意用我的生命,去換全世界所有的幸福及快樂送給你。
浚偉向自己求婚時所說的深情告白,就這麼一字不漏地躍上杜亞薇的腦海中,字字句句是如此清晰卻又如此遙遠。
“亞薇姊,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小佩像做錯事的小孩要求對方原諒,氣自己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沒關係,你並沒有錯。”
杜亞薇苦澀地笑說。小佩並沒有錯,她沒有權力要求每個人小心翼翼地避免碰觸到她的傷疤,那對她身邊的朋友及親人並不公平。
如果能選擇,她情願浚偉是因為變心愛上別人才離她而去,也不願他在她最愛他的時候用死亡來跟她告別。
此時,花店的玻璃門被輕輕推開,傳來了幾聲清脆的鈴鐺響聲,有客人上門了。
“歡迎光臨。”小佩馬上趕上前去,停止了這個話題。
杜亞薇也收拾好了東西,準備出門,她約了某博物館的館長和贊助廠商見面,這次的案子是幫這家博物館開幕十年的紀念酒會做花卉佈置。
非假日的博物館裏,並無太多參觀人潮,但偶爾會有小學學生在老師的帶領下,來這裏進行校外教學,看到他們純稚無邪的臉龐忙碌地東望望西看看,還真是可愛得讓杜亞薇想發笑。
杜亞薇看看手錶上的時間,發現自己來早了。
算了,先隨便逛逛吧!聽館長說贊助商是商場上的重量級角色,所以只能她等人,不能別人等她。
她想起剛前才在大廳看見的宣傳海報,這幾周博物五樓有埃及空運來台的木乃伊展覽。這倒是滿新鮮的,反正沒見過,就趁這個空檔去瞧瞧,而且藝術品通常能激發創作的靈感。
當下決定后,杜亞薇腳跟一旋,往電梯走去。
博物館大廳的另一人口,有個英氣逼人的男人正緩步人博物館大廳。
“倪先生,謝謝你一直以來願意出資贊助本博物館,在預定開會的時間還沒到之前,請容我帶你參觀本館。”
恭候他多時的館長,唯唯諾諾地款待這位大金主,天瑞集團是博物館一直以來的獨家贊助商。
“不用了,我自己參觀就行了,開會時間到時,我會直接到會議室去,你去忙吧!不用太在意我。”
說完后,倪昊胤逕自往前走去,不讓腰已彎成九十度的館長有開口反駁的機會。
抬頭一望,倪昊胤看見掛在牆壁上的巨型埃及人面獅身像的海報,顯眼得受來往人群注目。
今天五樓有來自埃及的文物展覽,上去看看吧!倪昊胤心血來潮想去五樓參觀。
五樓被規劃成圓形的展覽場地,杜亞薇遵循箭頭指示,專心地看着被放置在玻璃櫃內一件又一件的古埃及文物,這些文物代表了一個國家的文化傳承及歷史。
“現在我們看到的是貓的木乃伊,相傳這隻貓是某位埃及公主的寵物,因為公主捨不得愛貓離開自己,所以命人將這隻貓做成木乃伊放在金字塔內,等待將來和公主的木乃伊放在一起。”解說人員正細心地對來參觀的民眾解說。
不管這個傳說是不是真的,杜亞薇認真地注視着玻璃櫃內被紗布捆着身軀的貓木乃伊,着實覺得有些可憐。
人常會控制不了自己的好惡喜樂來操縱別人,可是如果是她的話,絕不會比這隻貓變成木乃伊,囚為懷念只要放在心中就足夠了。
埃及人相信只要形不滅,人的靈魂終有蘇醒的一天,到了那天就可再借形體復活,其實,埃及是—個很深情的民族。
“你似乎對它很感興趣?”
從玻璃框的反射中,杜亞薇看見她背後出現一張性格的臉,睽違了一年,她沒想到兩人會在這裏遇見。
“倪先生?!”她像被嚇到似的倏地轉身。“你怎麼會來這裏?”
她有些語無倫次,知道自己問了個很沒有禮貌的問題,這裏是博物館,來這裏除了參視還能怎麼樣。
倪昊胤挑了挑眉。
“我來開會,趁空檔參觀了一下。你對木乃伊好像很有興趣,很少女孩子會對這類型的東西感到興趣的。”
看着眼前不期而遇的杜亞薇,倪昊胤剛毅的臉部線條頓時柔和不少,他感覺自己在瞧見她時,心情煥然一新。
“是嗎?這樣的展覽很值得一看。”
她漾起了一抹動人的微笑,眼神中不再有一年前深沉的哀戚,取而代之的是飛揚的神采及那眩人的光芒。
倪昊胤一時看呆了。
“跟那時比起來,你精神好了很多。”倪昊胤把飛掉的思緒抓回,清了清喉嚨再說,他今天有些不太對勁。
“事情都過—年了,很感謝你當時救了我,否則我今天就不能好好的站在這裏了。”
人在最痛苦時,生與死只是一念之間,極需有人拉一把,能度過難關,而倪昊胤就是那個拉自己一把的人。
她曾說過,她覺得他是一個好人,一個特別的好人。
“感謝是嗎?”
倪昊胤像是在嘲諷自己,嘴邊勾起一個弧度。多麼沉重的字眼,她如果知道真正的原因,還會感謝他嗎?
突然之間,有一群人湧入會場,包圍住兩人,杜亞薇感覺到一股力量將她往前推,推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而懷抱的主人也絲毫不吝嗇地將她納入,用雙手在她的周周築起—道防禦,不受別人的擠撞。
倪昊胤聞到她髮絲問隱隱約約的香味,清新且迷人。
杜亞薇這時候才發現原來他這麼高,自己一六五的身高才只剛好到他的下巴,同時她也明顯感受到他的體溫。
人群散去,只留下看似情人相擁的兩人。
“你沒事吧?”
杜亞薇頭頂上傳來關懷的詢問,讓她紅了雙頰,她竟然在公共場所被一個男人抱在懷中。
“我沒事,謝謝你。”她迅速地離開他懷中,臉上儘是尷尬和不知所措。
倪昊胤對空了的懷抱感到一股悵然若失,但是頗富興味地看着她臉上未消的一排緋紅,那樣的她,很美很動人。
盯着她看的眼神教杜亞薇心跳更是急速,她覺得自己快喘不過氣來了。
“呃——我開會的時間到了,先走一步,後會有期。”她瞄到手錶上的時間,找到了理由趕快離開現場。
“後會有期。”倪昊胤禮貌地回說,他相信他們一定會很快再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