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02
「沒什麼好怕的,這有什麼?迷路而已嘛……經常的事了……」越嘀咕就越暴露出內心的恐懼,而眼前又出現一道被木板釘死的艙門。
「好燙!」指頭尖捏住的那一小截蠟燭,再也堅持不住似的嗖地熄滅,不知是青煙的熏味,還是突然降臨的黑暗,歐陽子鑫不禁打了個寒顫。
海浪的聲音,嘩嘩的在耳邊鼓噪,他曾不止一次感覺到腳下的船艙板高高湧起,又驟然回落!
那把五臟六腑提到嗓子眼的噁心,和根本無法站穩腳跟的暈眩,折騰着又冷又累的歐陽子鑫!
狹窄的僅容兩人通過的通道里,還混雜着海水熏人的鹽味,好幾次,特別是在那劇烈的顛簸之後,歐陽子鑫都會心驚肉跳地想船是不是漏水了?否則海水的咸腥味怎麼會這麼濃?!
「好噁心!你別舔我的臉啊!」正所謂福無雙降,禍不單行,剛才在堆放着木材和繩索的走廊狠狠絆了一跤,手掌,膝蓋都受了傷,現在又——
肩頭趴着一隻醜陋的冷冰冰的爬蟲,它怎麼會在那堆疊得高高的木材頂端的,歐陽子鑫弄不明白,在聽到唏嗦的響動時,他抬起頭,愕然看見那渾圓的尾巴左右艱難地搖動着,那個架勢……在往下爬?
「我什麼都沒看見。」低下頭,歐陽子鑫嘟噥道。
啪!一捆劈好的木條不堪受重的掉落下來,差點砸中歐陽子鑫的腦袋。
「你幹什麼?」心有餘悸地抬頭喝道,正好對上那傢伙岌岌可危的狀況。
「不、等等!」地上隨處可見粗糙的石頭,如果掉在上面,說不定就是皮開肉綻了。
「我可不會接住你的!」想到爬蟲那冰冷粗糙的皮膚觸覺,讓歐陽子鑫直起雞皮疙瘩,可這絲亳阻止不了它笨拙的身子在空中劃下不太優美的曲線。
「——躲開!」還是接住它?歐陽子盡慌亂的在下面游移,最後高仰起頭,伸出手臂,狠心的眼睛一閉,噗!爬蟲卻不偏不倚地掉在他的俊臉上……
「唉。」現在只要一回想起來,臉頰上被它爪子抓開的兩道紅印就會隱隱作痛,這一鬧騰,身子更加不舒服,也越發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船的何處。
遭遇「死胡同」,只得摸黑往回走,才走出幾步,他就突然看見前面有兩個魑魅身影,水手嗎?
「喂,我……」剛想問路,那兩個人就一驚一跳,然後猝不及防地往前跑去。
「怎麼回事?」歐陽子鑫愣愣地站着,好不容易忍下去的作嘔感又涌了上來,他一手捂着嘴,一手難受地想抓住什麼穩固身體,忽然——
凹凸不平,手掌觸摸到的艙壁佈滿一道道狹長的,銳利的縫隙,有些罅隙深得可以陷進整根手指。
『大浮號曾是一艘無惡不作的海盜船。』
「搏鬥過的痕迹……到處都是。」歐陽子鑫怔怔地想起雪無垠的話,而這面沒怎麼修復的艙壁上,正是刀斧相互砍殺的鐵證。
「能染紅大海的鮮血……葬送無數無辜的生命。」
瑟瑟發抖的手撫摸過這此一觸目驚心的痕迹,耳邊似乎迴響着人們的慘叫與苦苦的哀求聲口,如同身臨其境,歐陽子鑫的心如刀割般地痛着。
「嗚!!」胸口一陣翻江倒海似的激烈噁心,讓他再也忍受不住地跪倒在地,大吐特吐起來。
自船啟航后,身子就不大舒服,現在那種搜腸刮肚般的反胃,很快變成掏心掏肺似的急促乾嘔,太陽穴的脈動就像擊鼓一樣砰砰直跳。
「咳……咳咳!」好不容易剋制住嘔吐的衝動,歐陽子鑫已冒了一頭冷汗,胃痛到無法忍受,他竭盡全力也只能扶着艙壁,卻怎麼也站不起來。
「誰來……」嗚咽着想要尋求幫助,但他很快想到這裏可不是宰相府,而且又這麼偏僻,就算叫也不會有人來的。
突然,肩膀上那隻爬蟲自個兒爬了下來,左右甩動着粗尾巴消失在前方的黑暗裏。
「你去哪……咳!」歐陽子鑫大叫的同時,又想嘔。
「好難受。」腦袋昏沉沉的,他貼着艙壁,意識逐漸迷離。
「你到底在這做什麼?」晴天霹靂地一聲低喝,轟然響徹在幽暗濕氣的船艙過道。
「啊?」歐陽子鑫緩緩地抬起頭,看到謝凌毅氣勢洶洶地站在自己跟前,氤氳的眼睛陡然瞪大。
「連船艙侍者都做不穩當,還敢說上船做水手!」如悶雷般低沉的訓斥,含着連聲音主人都未察覺的焦躁。
「我……」又不是我願意迷路的!更何況我有努力地找過廚房!要不是喉嚨苦澀疼痛,歐陽子鑫一定會這樣反駁回去。
「過來。」看到歐陽子鑫蹲在原地不動,謝凌毅想也沒想的就彎下腰,伸手去拉他。
「嗚?」秀眉頓然皺起,手肘早就擦傷了,現在被謝凌毅這麼用力一抓,很痛啊!
兩人挨得那麼近,謝凌毅自然聽到歐陽子鑫喉嚨里的一聲悶哼,就一手握着他的手腕,另一手一把撩起他的真絲袖子,直到手肘上方。
「你幹嘛?」歐陽子鑫有些惱火,卻怎麼也抽不回手。
「這是?!」儘管過道里很幽暗,但謝凌毅還是清楚的看到歐陽子鑫盡手肘的下方,有一道很嚴重的淤痕!
烏青里泛着紫紅,靠近手腕的地方還凝結着血塊,再仔細看手指,竟也是烏跡斑斑,好幾處像被鐵釘扎破了皮。
「有什麼好看的,不過是摔了一跤。」幽暗之中,被那雙冷魅的眸子直勾勾地凝視,歐陽子鑫的心莫名其妙的鼓噪,但他相信這只是被冒犯的不愉快,於是抬起頭,瞪視着男人。
不抬頭還好,他一抬起來,謝凌毅的臉色就陡然一沉,原來,歐陽子鑫蒼白的臉頰上有一長一短的兩道紅印,雖傷口淺沒流血,但也鮮紅得刺目。
「你、你要做什麼?!」錯覺嗎?看到謝凌毅彷彿要噬人一般的駭人眼神,歐陽子盡鑫大吃一驚。
「我可不想開船還不到一天,就要往海里扔屍體。」謝凌毅慍怒地說著,牢牢地抓着他的手臂。
「呸呸!我才不會……哇啊……你幹什麼?」腳底下突然懸空,緊接着上半身已經越過謝凌毅的肩膀,向前方衝下去,這摔人過肩的姿勢嚇得歐陽子鑫哇哇大叫!
「呃?」沒有想像中悲慘的「狗吃屎」,因為一雙大手有力的支撐,他的腹郭輕輕地落到了男人寬大結實的肩膀上。
原來是被扛起來了……
「不過這樣太丟臉了,為什麼我要像山羊一樣被他扛在肩頭?」歐陽子鑫惱火地想,可是又無可奈何,腰被手臂壓制,動彈不得,雙腳一晃蕩,擠壓着腹部就是一陣強烈的反胃!
「可惡!」唯一慶幸的是,因為背對的緣故,謝凌毅看不到他此刻極不甘心而深深懊惱的神情。
◇◆◇
「真可憐啊,左手臂都腫起來了。」雪無垠以充滿憐惜的眼神,看着背靠在棉布枕頭上的歐陽子鑫。
「不怎麼疼。」歐陽子鑫咧嘴一笑,卻因抽動面部的傷痕,而痛得嘴角微微抽搐。
「抹上這個貂油創傷膏,到明早就會消腫的。」雪無垠從織錦衣袖裏拿出一隻精巧的陶瓷瓶,輕拔下紅綢塞子,倒出了些金黃色的軟膏。
「多謝雪舟師,我自己來就行。」儘管全身都在痛,歐陽子鑫仍伸手去接,說到底,還是不想被那斜倚在門邊的謝凌毅看扁。
回想方才,在眾水手目瞪口呆,一副想叫又忘記叫的驚愕注視下,他被扛進一間不大也不小,看得出做過一番簡單裝飾的客艙。
一張鋪着藍色綢緞被褥的單人床,很顯眼的佔據艙窗下的位置,或許是剛才起了風浪的關係,艙窗是關閉着的。
木床邊的矮桌上,有一盞罩着綠色薄紗的臘台,一面邊緣雕花的銅鏡,房間其他角落的東西,歐陽子鑫剛才還沒怎麼看清,就眼前一陣繚亂的旋轉,身子往下直墜,他幾乎是被謝凌毅「扔」在了床上!
床腳吱嘎的好大一聲,聞訊趕來的雪無垠恰好看到這一幕,誤以為他們在打架而嚇了一跳。
「你有些暈船,所以才吐得這麼厲害。」雪無垠從床邊的矮桌上拿起一青瓷碗,說道:「這是廚子特意用人蔘、紫蘇葉加上多種草藥熬制而成的,據說對正胃安神有奇效。」
葯混濁烏黑,非常苦,歐陽子鑫從小最怕的就是喝葯了!可是……
抬眼就看到謝凌毅那冰冷又銳利的眼神,火冒三丈!
「看什麼看!」咬咬牙,歐陽子鑫接過葯碗,仰起脖子就往下灌,一不留神,苦液就猛地嗆進了喉嚨。
「咳、咳!」
「慢點喝。」雪無垠趕緊拿下他手中的碗,手指不小心碰到歐陽子鑫的嘴唇柔軟得不可思議。
不由自主的盯着他俊秀的臉,一陣劇烈的咳嗽讓蒼白的臉頰變得緋紅,因為體弱,俊秀里又帶着一股無力支撐的嫵媚,很是動人,雪無垠思忖道:「像這樣的人,一定沒吃過苦頭吧。」
「我沒事了。」歐陽子鑫擦了擦嘴巴,抬起臉,雪無垠挺驚訝,那雙如溪澗般清澈明亮的眸子裏,並無難受和害怕的神情。
看他身體的狀況,明明那麼辛苦。
「是么……」雪無垠笑了笑,道:「那我不打擾你了,好好休息。」
歐陽子鑫微笑着點頭的同時,目光又追逐向門邊:「嗯?不在了?」那筆挺偉岸的身影不知是何時離開的?
帶上艙門后,雪無垠若有所思,幾縷華髮垂下來,遮住他斜細的魅眸。
「毅,他已經睡下了,你好歹去換身乾爽的衣裳,船長傷風可就不妙了。」
原來謝凌毅並沒有真的離開,他靠在門外左側的艙壁上,一臉地沉寂。
「毅,在想什麼呢?那麼嚴肅。」雪無垠走到他面前,看着比自己矮了小半個頭的謝凌毅。
謝凌毅微垂着眼帘,在長而密的睫毛襯托下,黑亮的眼睛發出炯炯地神采,讓雪無垠的呼吸不覺加重。
「他讓你覺得棘手嗎?」雪無垠低沉地問。
「不。」沉默了許久的謝凌毅終於說話了。
「可你的表情看上去很不安、很擔心的樣子。」雪無垠輕撩開垂在謝凌毅臉邊的黑色長發。
「我不安?開玩笑!」謝凌毅一把推開雪無垠搭上來的手,轉過身。
「毅!」忽然,雪無垠從背後抱住了企圖走開的謝凌毅。
「你做……?」謝凌毅才開口,雪無垠就吻住了他。
謝凌毅的眉頭緊擰成一個「川」字,但是他並未推開雪無垠的吻。
「毅……別再做這樣的事情,早上在桅杆上也是,太莽撞了,不像是你。」須臾,雪無垠在他耳邊低語道。
「給他端葯,又噓寒問暖,也不象你。」謝凌毅拉開雪無垠的手臂:「無垠,我是船長,下次再有這種輕率的舉動,我也會把你扔下海里去。」
說完,謝凌毅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毅。」在空無一人的過道里,雪無垠執拗地看着謝凌毅離開的方向,那雙夜間變得銀灰色的眸子,此刻因為某種情緒而顯得格外妖冶。
「毅,你有察覺到嗎?」雪無垠的拳頭不覺握緊了:「真正不安的,是我啊。」
「首、首領。」天灃突然出現在過道的那頭,艙壁上搖曳不定的油燈光芒,印在他身上,使他本就不太壯的少年身材,看上去猶如少女一般纖細。
雪無垠看了他一眼,但無搭理之意,他不緊不慢地走回自己的艙室。
這層船艙是屬於大浮號包括船長、舟師,舵手長等高等海員的住宿縮,加上三間並排的客艙,共有十二間。
裝飾最為考究的船長室的斜對面,便是雪無垠的艙室,它和歐陽子鑫所住的僅一牆之隔。
「您在生氣嗎?」在雪無垠站定着的深棕色木紋艙門前,天灃加快了步子,咚咚地直走到雪無垠面前。
雪無垠再度看向少年。
那種曖昧的眼神令天灃的心砰砰直跳,他古銅色的臉頰上,情不自禁地湧起兩抹紅暈,臉色便顯得越發暗沉。
雪無垠微微凝眸,然後他伸手,扣住了少年的纖腰。
「首領,我……」和膚色相比,那雙蠻大的褐眸就格外地炯炯發亮,雪無垠攬着他進去,砰地關門聲掩去了少年的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