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數日後，謀芊芊終於知道是誰來拜訪她了——
一個和她僅有一面之緣的婦人，那個日口在布行昏倒的無名女客，以及她身旁那個被喚做“小芙”的少女。
其實會再見到她們，謀芊芊有些訝異，更何況人家還是直接踏進龍府，指名要找她。
這回，她們還帶了數位年約四、五十歲的中年男子一同前采，從他們的服裝打扮，以及神情姿態看來，絕非婦人家中的仆丁。
看着眼前的陣勢，謀芊芊實在想不出婦人找她的目的，只好直接詢問道：“請問，你們找我有什麼事嗎?”
婦人一見到謀芊芊，便掩飾不住神情激動，少女連忙扶住她低聲安撫着，至於那些中年男子，也個個都是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直勾勾地盯-着謀芊芊瞧，看得謀芊芊還以為自己臉上有什麼髒東西。
“我有什麼不對嗎?”被瞧得很不自在，謀芊芊問道。
龍珀就站在謀芊芊身旁，看着這群訪客也是完全不明所以。
他們拿的是來自迎春閣的拜帕，所以龍珀才會讓這群陌生人進府，但從他們進門以來，卻是半聲不吭，反而直盯着謀芊芊瞧。
龍珀覺得奇怪，便不着痕迹地打量這群訪客，只見他們的衣着布料絕非尋常人家所用，卻又不曾刻意外顯富貴之氣，那是屬於數代富裕才能培養出的氣質……與迎春閣這類勾院格格不入的高雅氣質。
“芊芊——”
婦人終於忍不住激越的情緒，衝上前又哭又喊地一把就抱住謀芊芊，嚇了謀芊芊好大一跳，但片刻過後，婦人除了緊緊擁着她之外，就沒有其他的動作，不知該如何是好的謀芊芊，只得任婦人繼續將她抱住。
“這位夫人……”謀芊芊才剛開口，婦人便忙不迭地打斷她的話。
“你叫我什麼?!”也來不及擦去臉上的淚水，婦人又是悲悲切切地哭道：“芊芊，可憐的孩子……嗚嗚鳴……連自己的阿姨也不認得……”
“阿、阿姨?”這廂的謀芊芊越聽越是一頭霧水，畢竟不是每天都會有人上門認親戚，而且還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
看到謀芊芊也是滿臉莫名其妙、不知所措的表情，最後還是龍珀先讓大家全都坐下，才能好好說話。
“這位夫人，謂你把事情仔仔細細告訴我們，芊芊跟你到底是什麼關係?”龍珀說道，但他一見婦人仍是哭哭啼啼地，便把目光放到其他同行者身上。
這時，算有人挺身而出了。
“我們是打柯家堡來的，我叫柯棣，那是我二妹柯菊翠，我們此行的目的，是為了尊夫人而來。”柯棣不慌不忙地繼續說道：“我們這趟來訪，就是希望能讓芊芊認祖歸宗。”
謀芊芊忍不住多瞧了柯棣一眼，棣長得就是一臉威嚴的模樣，說起話來亦是低低沉沉地，很是穩重的感覺，從他的態度看來，棣若不是這行人的頭頭，也肯定是個說話極有分量的人。
“柯家堡?”龍珀沉吟了會兒。“難道是那個家堡?北方第一首富的家?而你就是柯家堡的二當家柯棣?”
沒想到龍珀竟能馬上認出他的身分，這讓棣有些訝異，但他仍是點點頭，承認龍珀所說的全都正確。
龍珀表面上仍是不動聲色，但心底已是大吃一驚，素聞家堡行事低調，雖然盤踞北方第一首富之名已有數代之久，但實際上見過柯家堡主事者的人卻不多，如今柯家堡的二當家不但出面，而且還是來認親的，毋怪龍珀會覺得訝異。
再加上他們所持的拜帖還是由春十三娘——謀芊芊的母親所給予，更讓龍珀不解這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若說謀芊芊真是柯家子孫，又怎麼會隨着春十三娘淪落風塵?難道春十三娘也是柯家堡的一員?
這想法幾乎是一浮現腦海就被他自己推翻——若她真是身為家人，春十三娘又有何理由在青樓打滾多年?
多想無益，既然能解答的人就在眼前，龍珀也就乾脆地問道：
“請問，春十三娘是你的什麼人?”
“什麼人也不是。”
柯棣答得乾脆，卻教龍珀更是吃驚。
“春十三娘是芊芊的母親，若她與你沒有任何關係，芊芊又怎是柯家子孫?”龍珀擺明了不信。
輕輕地，龍珀身旁有個聲音響起——
“我其實是棄兒，是娘親把我帶回迎春閣，並把我撫養長大的。”
龍珀訝異地轉頭看向謀芊芊，她只是平靜地回望着他。
雖然春十三娘將她同親生女兒般扶養長大，但卻從不曾隱瞞過她是棄嬰的事實，甚至連老和尚說她是廉貞星下凡一事，也全都對她據實以告。
因此對今日的認親之事，謀芊芊心底不由得暗暗期待他們真是她的親族。
他們真是她的家人嗎?
“我們相信芊芊就是我大的獨生女兒，那個我們本以為死去多年的侄女。”柯棣輕聲補充道。
既然謀芊芊都說了自己本是棄兒，因此龍珀雖是首次聽聞，卻沒再追問下去，而是轉頭繼續向柯棣問道：
“你們為何說我的妻子是你柯家的子孫?有何證擄?既然你說芊芊是你大妹的女兒，怎麼不見她本人出現?”
龍珀的懷疑其來有自，畢竟在一般的情況下，若是想采認親，父母怎麼可能不親自前來?
柯棣明顯是為首的人，因此，由他繼續解釋——
“她不是不想來，而是她來不了。”
說起這件事，在場的柯家人明顯地眼神黯淡下來。
“當年我大妹嫁予鎮遠將軍鐵翔似不到三年，鐵家卻在一夜之間遭政敵雇來的大批殺手屠殺，雖然事後捉到了原凶，但因為賊人的手段極為殘忍，有許多屍體根本就是面目全非，讓人無法辨別，我們本以為當時仍在襁褓中的侄女，絕對無存活的可能，因此也不曾去尋過她。
直到前兩個月，我二妹在龍家的一家布行里巧遇尊夫人，不意間竟發現她後頸上有一朵僅有半枚銅錢大小的桃花痣記，我二妹懷疑芊芊可能是當年的那個嬰兒，便私下調查了她的事。”
謀芊芊一愣，隨即想起當時那名為柯菊翠的婦人的確神情古怪，又曾抓着自己直嚷她長得很像其姐。
就是那時候的事吧……謀芊芊想着當時的情況，難怪她覺得柯菊翠令她有種莫名的熱悉感……
“後來我們查到芊芊過去的二十年都住在江南，便又循線找上了迎春閣的春十三娘，她告訴我們關於她撿到芊芊的亭，雖然找們也不知道當時把芊芊帶到她面前的老和尚是誰，但與時間推算上並無太大的出入，冉加上那枚特殊的桃花痣記——芊芊絕對是我們柯家的子孫!”
柯棣頓了下，又道：“如果我曾有過任何的疑慮，在今日見到芊芊后，我就不再懷疑芊芊是否是我大妹的女兒……老四，把那幅面拿出來。”
一名男子站起身，將一幅掛軸拿到謀芊芊面前，龍珀微側着身，打算仔細瞧瞧他們打算拿什麼畫出來。
掛軸一展，謀芊芊呆住了。
龍珀傾身一瞧，也跟着呆住了。
這掛軸是幅美人，畫中的美人既美且艷，一頭如瀑的黑髮被輕巧地挽起，襯得她的肌膚更是賽雪動人；而彎彎的黛眉下，則是雙盈盈動人的水眸；紅唇微勾，揚着一抹淡淡笑痕，並帶出頰上一點可愛的小酒窩……
畫上的美人怎麼瞧都與謀芊芊生得一模一樣，再看這紙頁已然泛黃，顯然已經擺放多年。
圖上的人到底是誰?!
這令謀芊芊感到不解，但她可不認為這幅畫是在最近幾個月畫出的。
最後，還是柯棣給了他們答案。
“這是我大妹出閣前所繪的一幅畫像，你看看，你秈她像不像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柯棣瞧着畫嘆了口氣，沒想到時光飛逝，當年的小嬰兒如今已成人婦，但妹妹卻沒有這個福分看到女兒出閣。
還用得着說嗎?!謀芊芊擰眉苦笑着。她與畫中人像得教人無話可說，若說這兩人沒有任何關係，實在讓人難以信服……
“我這裏還有一封信，是春十三娘要我轉交給你。”
說著，柯棣掏出信交予謀芊芊。
她接過，猜測着倌上會寫些什麼，突然接收到這麼多訊息，教謀芊芊一時有些無法適應，她雙手徽顫，幾乎拆不下那薄薄的信封。
謀芊芊費了一番功夫才將信紙展開，倌上所言之事，全是方才柯棣說過的，春十三娘不過是再重述了一回，想來，春十三娘也相信了她與柯家的關係。
可不是嘛!這麼明確的證據就擺在自個兒眼前，還有什麼好不相信的?
看着那熟悉的字跡，謀芊芊定了下神，不再似先前般無措。
她有家人了，真真正正與她有着血緣關係的家人，還不是一個、兩個，而是一大家子吶!
“啊……”謀芊芊啟唇，但嘴裏卻口乾舌燥得厲害，讓她幾乎出不了聲，最後她還是咽了幾口唾沫，才勉強發出聲音喚道：“二舅?”
這聲二舅，讓看似硬漢的柯棣瞬間紅了眼眶。
“你、你剛剛說什麼?”他吶吶地同道，像是不敢置信自己所聽到的話。
喊過一次后，這回謀芊芊說得就比較順利了。
“二舅。”未了，她還微微勾起笑痕，看着她的“家人們”。
此話一出，柯菊翠又哭了起來。
這一回，她是喜極而泣。
“阿、阿姨，別哭了，我們能相認是好事啊。”謀芊芊想安慰她，但她自己也是又哭又笑地，沒辦法，因為她實在太高興了。
本以為自己是個棄嬰，沒想到在二十年後竟冒出了一家子的親人，這對謀芊芊而言，還有什麼比這更好的事呢?
見這群人似乎大有哭成一團的打算，龍珀苦笑着轉身離開，打算將這兒留給柯家人好好品嘗與親人重逢的滋味。
至於龍珀呢!可得忙着吩咐下人去打洗臉水，他有預感，他們一定會需要的。
接下來，謀芊芊認歸宗事如火如荼地傳開了。
不到半個月的時間，整個京城便把此事傳得沸沸揚揚，而謀芊芊和龍珀兩人，這才知道原來當年鐵家血案轟動全國，本以為已經斷絕血脈的鐵氏一族，如今竟還留有一絲血脈，更是成為井小民茶餘飯後的喧牙話題。
原以為事情到此為止，沒想到這小小的八卦閑談，居然還上達天聽，連皇帝老爺都跑來湊上一腳，說什麼謀芊芊既是鎮遠將軍之女，看在其父鐵翔似功在社稷，硬是在謀芊芊頭頂上一頂誥命夫人的高帽。
一時之間，謀芊芊的身價可說是水漲船高。
出閣前她是“江南第一名妓”的事情，似乎從來不曾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鐵氏遺孤”，雖然謀芊芊不懂這兩件事為何會被相提並論，但因為也不算壞事，所以她也就不曾再理會。
柯棣等幾位舅舅早在謀芊芊與他們相認后不久，便啟程趕回柯家堡，準備謀芊芊認祖歸宗的事宜，只留下阿姨柯菊翠，和表妹小芙留在京城陪伴謀芊芊。
說是陪伴，但實際上比較像在交換記憶。謀芊芊在這段時間裏知道了許多關於父母的事，當然，絕不能漏了柯家及鐵家的事情。
有時謀芊芊會覺得，阿姨好像是想把二十年份的疼愛一次給她。
光陰匆匆流逝，轉眼就到了她該啟前往家堡的日子。
這天，送行的時候龍府的大門幾乎被擠壞了，因為除了龍老爺和福伯之外，還有不少仆佣都跑來想跟謀芊芊道聲再見。
謀芊芊只得一一答謝后才轉身準備上馬車，與她同行的除了阿姨及表妹之外，龍珀也在馬車上，只有緋兒因為得照顧龍夫人，所以沒有同行。
她回頭再看一眼龍府的大門，心想着，不知何時婆婆才會像這些為他們送行的人一般接納她?
雖然謀芊芊不知原因何在，但婆婆的改變是很明顯的。
就在柯家堡的人來訪前幾天，婆婆突然說要見她，當謀芊芊提心弔膽地走進婆婆的寢室，婆婆卻什麼也沒說，只是很快地又要她離開。
如此叫她進屋，又要她快快離開的日子，居然也過了一個月有餘。
即使謀芊芊完全搞不清楚婆婆意欲為何，但能像現在這樣和平相處，謀芊芊已經非常滿足。
“芊芊，我們該出發了。”
馬車裏傳來阿姨的招呼聲，謀芊芊應了句好，才要回頭，卻看到兩個女子遠遠地從府里走了出來，謀芊芊愣在原地，定定地看着那兩人走到自個兒眼前。
“小姐，往後的旅程還望你多保重。”緋兒手裏還扶着人，說道。
而緋兒扶着的人，不正是龍夫人?!
“娘、娘——”謀芊芊吶吶地喊道，有些不敢置信龍夫人居然會離開她靜養的寢室，後來她再想了想，這才猜想龍夫人應該是為了送龍珀才出房門的。
她實在太自作多情了。謀芊芊苦澀地想着。但剛剛那一瞬間，她真的以為龍夫人是採為她送行的。
“娘?”見到龍夫人出現，龍珀連忙跳下馬車。
龍夫人的表情變也未變，只慢慢點了個頭，說道：“等你們回來之後，我想吃吃你做的千層糕，老爺總說那有多好吃就有多好吃。你……會做吧?”
謀芊芊覺得心兒撲通撲通地狂跳，讓她幾乎說不好話了，最後，她只能用力地點着頭，代替回答。
“那好，我等你回來做千層糕。”
說完，在緋兒的攙扶下，龍夫人緩緩踱向來時路。
就在龍夫人的身影即將消失在謀芊芊眼前，謀芊芊也不知是哪來的勇氣，對着龍夫人的背影大喊：“娘，我一定會為您做出最好吃的千層糕!您等我——”
本以為龍夫人會像以前一般，斥責謀芊芊沒有資格喊她“娘”，但這回龍夫人沒有開口，只是停下腳步緩緩地、也很清楚地背對着謀芊芊點了個頭，這才抬步繼續往前走。
踏上馬車時，謀芊芊淚流不止，可她臉上雖然掛着淚水，但唇邊的濃濃笑意卻也是同樣不容旁人錯認。
她知道，從這一刻開始，她真真正正成為龍家的媳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