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殿下,讓微臣給殿下把脈。」年過半百的隨行御醫,跪下說道。
尹天翊把手伸給他,但是轉頭和寶音說話,「那個少年是誰?你知道嗎?」
「微臣不知。」
「那為什麼攔着我?」尹天翊有些不高興。
「殿下,在蒲離,無論是王公貴族,還是平民百姓,犯了錯,都由神判,所以我們是沒有辦法的。」
「神判……?」
「就是神明判定,」巴彥在一旁說:「由大祭司在祭司塔里舉行蠱咒,詢問神明,若結果是無罪,犯人就會被釋放,若是有罪,刑罰就會很嚴厲,鞭打、砍去腳踝、挖去雙目等,大祭司從不判人死刑,但是有種叫死囚,就是關押到死為止。」
「死囚都是一些大罪過,」巴彥接著說道:「比如殺人越貨,通敵叛國,大祭司一旦判定他是死囚,就是國王也無法干涉。」
「可是,」尹天翊覺得難以置信。「靠那個什麼神判,就決定一個人有沒有罪,不是很無知嗎?那得出多少冤案?沒人抗議?」
「殿下,」寶音說道:「一方水土養一方人,蒲離百姓對神判是堅信不疑的,大祭司就好比活菩薩,質疑他的判決,就是與整個蒲離為敵,您千萬不要插手。」
「寶音,那是個小孩呀!活菩薩是救人的,不是害人的!什麼神判?還不是人在說話……」
「殿下!」寶音和巴彥急急地捂住尹天翊的嘴巴,「不可以在這裏說。」
尹天翊吃驚地眨着眼睛,寶音和巴彥緩緩把手放開,慎重道:「殿下,我們別管別人的事。」
就是說,明明知道蒲離有這樣荒誕的法律,卻從來不阻止嗎?沒有公正的審判,全靠「神」來決定,折磨一個又瘦又小的小孩,怎麼能這樣愚蠢?
「我要見楚英。」尹天翊猛站起來,忽然失去平衡,整個摔倒下去。
「殿下!」寶音、巴彥大驚失色,一邊一個抱住尹天翊,只看到尹天翊臉色煞白,一點力氣都沒有,搖搖晃晃地無法站住。
御醫也嚇得臉白如紙,竟愣住不能動。
「這到底是什麼回事?」回過神來的寶音,喝問御醫。
「微臣惶恐……」御醫剛才把脈,尹天翊的脈象來去快速,是內火亢盛,血行加速所致,無疑是熱脈,可是尹天翊卻突然摔倒了,這和脈象不符,尹天翊不該失去力氣。
「我……」心臟痛得厲害,內衣被冷汗濕透,尹天翊想說話,但是體力不支,昏倒了。
「殿下!」寶音大吼,心急如焚。「快去,去找陛下,把所有的大夫都找來!快去!」
巴彥飛奔出去,一直守在屋外的烏力吉和察罕沖了進來,嚷道:「殿下怎麼了?」
寶音咬着牙關不說話,心裏焦急,打橫抱起尹天翊,小心翼翼放到床榻上。
尹天翊額頭上都是汗珠,昏迷不醒,那毫無血色的臉孔看得人膽戰心驚。
明明前一刻還在說話,怎麼突然就……
寶音握住尹天翊的手,發現他的手燙得厲害。
御醫已是六神無主,跪在地上簌簌發抖,他怎麼也想不明白,這病魔,怎麼就來勢洶洶?
寶音不斷替尹天翊擦汗,心焦地等待醫生,但是,他沒看見宮女領醫生進來,進來的是楚英。
楚英身後站滿了蒲離侍衛,手持弓箭、長矛,盯住寶音、烏力吉和察罕,不等寶音發言,楚英一聲令下,「除了大苑王妃,全部拿下!」
「是!」
侍衛大聲應着,往前衝去,寶音臉色大變,抽出彎刀倉促應戰,他第一個想的是怎樣保護尹天翊,不敢離開床榻半步,但是七、八個侍衛同時砍向他,每一刀都直刺心肺,寶音顧此失彼,左臂被刺開一道血口,背後也中了一刀。
烏力吉和察罕也是拚死一搏,揮舞着手中大刀,打得天昏地暗,他們不明白楚英為什麼突然發難,心裏又急又亂,烏力吉想衝出去喚救兵,但勉強殺出一條血路,立刻被湧上來的侍衛重重包圍,肩膀被長矛刺穿,幾乎斃命。
寶音知道,楚英既然敢殺進來,就一定已經控制住殿外的大苑士兵,他們三人縱使滿身武藝也支橕不了多久。
殿下……
寶音回頭,匆匆瞥一眼昏迷的尹天翊,心口就像被刀剜般難受。
他必須得放棄尹天翊,如果全部人被殺,誰去通知可汗?他不可以死在這裏!
寶音大喝一聲,用盡全力突圍,烏力吉和察罕也知道必須有一個人去通知可汗,於是邊廝殺,邊後退,集中到寶音身邊,保護他撤離。
「一個都不能放過!」楚英在後方督戰,看着那戰成血人的寶音、烏力吉、察罕,眼神像寒冰般冷冽。
寶音畢竟是鐵穆爾親自挑選的護衛,雖然被蒲離侍衛圍困渾身是傷,仍在奮力應戰,他一刀砍倒兩個侍衛,見右邊有了縫隙,在察罕的掩護下,猛地一躍,飛過眾侍衛頭頂,一滾,翻出護欄。
楚英冷笑,並不急着追,雲霄殿外早有弓箭手準備,他是插翅難飛。
「察罕將軍!快走!」
烏力吉血流如注,一個失手,武器被震飛,十幾把長矛霎時刺穿他的身體,察罕悲憤地大吼,瘋了一般劈殺,但是刺啦一聲,一蒲離侍衛趁亂刺穿他的小腿,察罕單膝跪下,明晃扎眼的鋼刀立刻架住他的脖子,察罕動彈不得。
「帶下去,關起來。」楚英下令,這時,殿外的侍衛跑進來通報,「陛下,大苑士兵業已全部誅殺!逃跑的兩個護衛,一個寶音,一個巴彥,都已被弓箭手射殺!」
「好!」楚英大悅。「燒了所有的屍體,別露出馬腳,今天的事,敢透露一個字者,凌遲處死!」
「遵旨!」
士兵押着察罕退下,餘下的人收拾屍體,御醫也在混亂中被斬殺,楚英走向床榻。
尹天翊嘴唇乾涸,臉上一片通紅,雙手放在胸前劇烈地喘着,病得不輕,楚英撫摸了一下尹天翊汗濕的額頭,彎腰把他抱起。
「宣祭司。」短短的一句話,卻顯出楚英的焦急,摟緊懷裏的人,楚英大步走出雲霄殿。
身中三箭,手臂和後背的刀傷,深可見骨,幾乎已奄奄一息的寶音,在枝繁葉茂的樹林裏艱難地挪動身體,血滲透衣衫,遠處還有追兵的聲音。
他必須去找可汗,絕不能死在這裏!
「啪嚓!」急湊的腳步聲!前方有人,寶音心裏一驚,緊握手中匕首。
一個人影在樹榦后閃現,拉下黑色披風,寶音一呆,竟是蒲離的大官司。
大官司一雙鳳眼,冷冷睨視着寶音,忽然,她丟下手中的東西。
寶音下意識拿匕首一擋,掉在面前的卻是一個錦囊,袋口沒有繫緊,一瓶金創葯掉了出來。
寶音吃驚地瞪着大官司,她卻自始至終沒說一句話,披上斗篷逕自離去。
寶音萬分不解,大官司為什麼要放他一馬?不過,上千追兵正往這個方向搜查過來,他沒有時間發獃,他必須去找可汗!
想到落入楚英手中的尹天翊不知道會被怎樣對待,寶音一把抓起藥瓶,胡亂地抹在傷口上止血,又吞下幾粒止痛的葯,便硬撐着站起來,挪步走向更幽深的密林……
蒲離王宮,處在東南院的王後宮殿─鳳來閣,楚英安置好尹天翊,叫來專為醫生的祭司會診。
尹天翊的狀況越來越差,楚英急得大聲咆哮,「這還不是生病?沒生病怎麼會昏迷不醒?一群廢物!來人!全拖下去斬首!」
「陛下饒命!」四名祭司嚇得撲通跪倒,急急地說:「這……這是中毒啊。」
「中毒?」
「對,」祭司面面相覷,他們也不是非常肯定,猶豫着說:「是一種罕見的奇毒,已經失傳很久……臣等也只是聽說,是用毒蛇唾液,加鍊金術製成,這種毒無色無味,能在短時間增強人的體質,混在食物里吃下去,根本查不出來。」
一名祭司連連點頭道:「中毒初期,就是把脈也只能查出熱脈,到了末、末期……」
「末期什麼?」
「一旦發現是毒脈,只能是……」四名祭司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敢把那話說出來。
「到底是什麼?」楚英大怒,竟一掌把桌子拍斷。
祭司只得硬着頭皮說:「準備……殯天。」
「胡說!」楚英轉身看着尹天翊,心如刀絞,五內俱焚。
一個人的臉色怎能這樣蒼白?輕輕撫摸着尹天翊的臉,幾乎可以感覺到生命在流逝,楚英沉聲道:「朕要帶他去祭司塔。」
「陛下!這萬萬不可!」
「外人是絕不可以進祭司塔的。」
「難道就看着他死嗎?」楚英轉回身體,目光森冷。「朕絕不會讓他死!」
「陛下……」
祭司還想阻攔,楚英已經一把抱起尹天翊,大喝道:「全部滾開!」
守備森嚴的祭司院東塔是製作極秘術人蠱的地方,從外邊看只有一座,其實是一座塔中塔。
內塔是一座千年石塔,塔身每層都有一幅石雕,精雕細琢,栩栩如生描繪着古人製作蠱毒的步驟和方法,其中有正吞噬人的巨蟒,有被石頭死死壓住的奴隸,也有令人毛骨悚然的金蠶蠱,細細數來近千種。
石塔最底一層,是蜈蚣座,蜈蚣座前方是一個石槽,石槽四角有引水管道,下方則是地熱溫泉。
製造人蠱的秘方,是先用毒蟲迷惑人的神智,使其變成行屍走肉,然後,為使它力大無比,似怪物一樣強壯。
祭司們用特殊的溫泉浸泡人蠱,這溫泉十分炙熱,遠在人能忍受的溫度之上,溫泉水裏加有砒霜、毒蛇唾液、蜘蛛體液等劇毒。
楚英想做的是以毒攻毒,用劇毒的溫泉水逼出尹天翊體內的毒,雖然尹天翊會非常痛苦,但這是唯一能讓他活下去的機會。
冒着白煙的溫泉水,通過引水管道注入石槽,光是接觸到熱氣,就讓人想縮回手。
空氣里充滿硫磺的味道,呼吸也變得艱難起來,溫泉水很快漲滿石槽,楚英喝令所有祭司退下。
這也是不合規矩的,可是為了尹天翊,楚英已顧不上祭司們的反感,命士兵守住每一個門口,不準任何人入內。
躺在石榻上的尹天翊汗水濕透衣襟,氣息十分虛弱,已經不可以再拖了,楚英輕輕觸摸他的嘴唇,然後拿起一旁柳葉形的刀片,在自己的手臂上深深割開一道。
血立刻涌了出來,接觸到手上的銀飾,變成黑色,楚英的血,是製作蠱毒的引子。
滴極少的血進尹天翊的嘴唇,楚英轉過手臂,讓更多的血滴進池水裏,少頃,他隨意扯過一條布巾紮起傷口。
從他十二歲成為蒲離的大祭司起,是第一次,為救人使用自己的血。
「天翊……」輕聲呼喚着尹天翊的名字,楚英脫下尹天翊的衣物,不着片縷的尹天翊,顯得更加蒼白和了無生氣。
楚英的心亂得厲害,汗珠如雨點一般直往下掉,雙手在發抖,他不知道尹天翊中的毒,遇到劇毒的溫泉水會怎麼樣?也不知道是否能順利逼出那毒素,他完全是孤注一擲。
池水上瀰漫著朦朧的煙氣,楚英小心翼翼地將尹天翊放進池水裏,讓他靠着石槽壁。
彷佛燒起來一般的炎熱,讓尹天翊微微動了動身子,但是仍然神智不清。
楚英很快地脫下自己的衣物、飾品,踏進石槽里。
沒過小腹的池水像燒紅的鐵針刺進皮膚,楚英雙眉緊蹙,痛得發抖,但是他咬緊牙關忍住,緊挨着尹天翊坐下。
楚英深深呼吸着,伸手溫柔地攬過尹天翊,吻他的嘴唇,然後慢慢地,用內力給他逼毒。
「痛……」每一根神經都在絞痛,像是狠狠撕開皮膚,再抹上鹽,所有的傷口都燃燒起來,尹天翊痛得受不了,迭聲叫着,「好痛……痛……」
意識雖然混沌,眼淚卻像斷線珠子般滾下,尹天翊掙扎着,「嗚……嗚嗚……」
楚英從後方抱住尹天翊,牢牢扣住他的雙手,不讓他亂動,免得整個人都滑進池裏,嗆到劇毒的泉水。
「不要……不……救命……」隨着毒液的加深,讓人凄厲慘叫的劇痛焚燒着身體,尹天翊激烈地掙扎,扭動,求救,但抵抗不過楚英的力氣,精疲力盡之後,只能低聲地哭。
「天翊,忍一忍。」楚英摟住尹天翊,心疼得不得了,細碎地吻着尹天翊的肩膀、布着淺淺傷痕的背,想給他減輕痛楚,尹天翊痙攣着,像要窒息一般,嘴唇微弱地翕動。
起初,楚英以為他在叫喊着疼,但是,抬起尹天翊濕漉漉的臉孔,將一片千年人蔘,喂進他口中的時候,發現尹天翊叫的是─鐵穆爾!
妒火燒紅了楚英的眼睛,他狂暴地吻着尹天翊,吮吸他的嘴唇,摩擦他的舌葉,一次又一次,直到尹天翊躺在他懷裏,無力再呻-吟為止。
「天翊……」在那小巧的耳邊呼喚着,尹天翊的虛弱讓楚英冷靜下來,雙手放肆地撫摩着尹天翊的身體,再次緩緩輸入內力逼毒。
尹天翊纖細的眼睫劇烈地顫動,池水那麼燙,臉上卻一點血色也沒有,難道尹天翊中的毒,已經深到無葯可治?
楚英的臉色也變得蒼白,咬一咬牙,解開剛才紮緊的布巾,讓傷口的血更多地流淌到池水當中……
尹天翊整整昏迷了兩天,額頭滾燙,不停囈語,宮女們不斷穿梭在寢宮和藥房,絞帕子,煎藥,用冰水給尹天翊降溫,累得胳膊都抬不起來,到傍晚時分,尹天翊終於退燒了,緩緩睜開眼睛。
「唔……」身體動不了,眼睛前面也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影子,雖然毒已經排出七、八分,但那傷害卻是很嚴重的,尹天翊已和久卧床榻的病人沒什麼分別。
指尖微弱地動了動,立刻感覺到一雙微涼結實的大手,緊緊地握住了他,「天翊,你終於醒了……」
說話的聲音就像從空谷傳來,聽見了,卻無法理解,尹天翊不知道他在哪,甚至不知道他自己是誰。和那茫然渾噩的眼神一樣,腦袋裏也是一片混濁。
「陛下,葯煎好了。」
一名宮女端着玉碗上前,楚英頭也不回道:「放下,我來。」
「是。」宮女放下藥碗,識趣地退到一旁。
「天翊,起來喝葯。」楚英從未如此溫柔地對人說話,站在一旁的女官聽見了,心裏都很不是滋味。
小心地扶起尹天翊,讓他靠在自己懷裏,楚英一手端起葯碗。
那濃黑的葯汁,是穿心蓮、龍葵、連翹等清熱解毒的葯,因而十分之苦。
盛了一玉匙葯汁,吹涼,遞到尹天翊蒼白的唇邊,「乖,喝葯,吃了葯,你就好了。」
葯汁流入嘴唇,一嘴的苦澀,空了許久的胃,本能地泛起噁心,尹天翊皺眉,那才喝下去一口的葯,就吐了出來。
宮女立刻拿布巾,擦乾淨被褥上的葯。
喂葯,嘔吐,在尹天翊昏迷的時候,楚英就已經習慣,他不急不徐,像一池湖水般溫柔平靜,重新拿起玉匙,喂尹天翊喝葯。
這樣,就折騰至半夜,尹天翊才喝完了葯。
看着宮女伺候尹天翊躺下,給他擦臉,擦手,蓋好錦被,楚英才依依不捨地離開,返回自己的宮殿。
燭光搖曳,聆聽着蟬鳴,縹渺的月光靜靜地傾瀉在花團錦簇的庭院裏。
楚英背對着烏木長桌,站在欄杆前,注視着夜景,他的身後,是正在把奏摺分類擺好的大官司。
大官司只穿一件白色絲綢束衣,淡施脂粉,像出水芙蓉般姿色誘人,楚英的心思卻完全不在她身上。
佇立了半晌,楚英開口道:「天翊的傷,大概要兩個月才能好,朕才登基,後宮的事務,由你做主。」
「能為陛下分憂,是奴婢莫大的福分。」大官司謙卑地說,心裏十分高興,這說明她仍然是蒲離最有權力的女人。
「還有一件事,」楚英轉過身來,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侍衛回報,清點大苑士兵的屍體時,少了兩具,正好是那對兄弟,你清楚嗎?」
奏摺啪地掉了下來,大官司慌忙下跪拾起,「是嗎?這個……奴婢不知。」
楚英嘆息,一口氣喝完酒,說道:「朕殺了大王兄、二王兄、三王兄,軟禁五弟,流放三位公主,只留下你,因為……只有你是我嫡親的姐姐。」
大官司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冷汗順着粉腮流下。
「你對我一直很忠心,為了我殺人放火,眉頭也不會皺一下,可惜這次,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大官司惶恐跪下,「奴婢該死!擅作主張,放了那對兄弟,請陛下開恩!」
楚英卻是溫柔一笑,「我沒怪你,起來吧。」
大官司心驚膽戰,不知楚英在想什麼?她從來都不曾真正了解她的弟弟。
楚英的母親是一位年輕貌美的農婦,被先王擄進皇宮時,她已經生過一個女兒,而且,還懷着楚英。
八個月後,楚英出世,是蒲離四王子,但國王知道這不是自己的兒子。
楚英的母親整日以淚洗面,思念被殺害的丈夫,很快被國王厭倦,兩年後跳河自殺,她留下的,是一個心計重重,可怕的「怪物」。
看似最無害、最天真的四王子,長大后費盡心機,殺人如麻,瘋狂地報復國王,直到所有的權力,都掌握在他手中。
連大官司都害怕這個嗜血的弟弟,因為,當他想殺誰卻沒有機會時,他會耐心等待,等待一個一網打盡,斬草除根的機會,而當那個時機來臨時,他會毫不猶豫,把所有人都斬殺殆盡!
大官司微微發抖,楚英冷冷地瞥她一眼,「下去吧,我累了。」
「是,陛下。」大官司倉皇步出宮殿。
被細心照顧了一個多月,尹天翊的氣色好多了,也記起了自己是誰,知道自己是在蒲離皇宮裏,不過奇怪的是,他住的宮殿換了,身邊的女官和宮女也換了,而且不見寶音和巴彥。
楚英對他說,寶音和巴彥為尋找一種解奇毒的珍稀藥草,帶領大批大苑士兵,去了蒲離西北方的山林,可是,算起來有五十多天了,他們也該回來了。
尹天翊能下床走動后,就每天去宮殿門口,望眼欲穿,等待寶音他們回來,但是……日復一日,當斜陽往西邊沉沉落下,他們還是沒有回來。
「殿下,天色暗了,還是回內殿休息吧。」一名女官緩步走出,身後跟着十來位宮女,提着蓮花燈,個個低眉順目。
「西北方的山林,很遠嗎?」尹天翊忍不住問道:「是不是有很多猛獸?我擔心他們遇到什麼意外……」
「殿下,西北方的山林,地形複雜,無人居住,行走極不方便,更何況又是大隊人馬,奴婢猜測,他們仍在峭壁、密林,或是山頂挖掘藥草,殿下請勿擔憂,再多等幾天吧。」
「可是……」
「果然又在這裏。」
楚英微笑着從大殿另一端走來,宮女急忙下跪,「陛下萬歲。」
「免了。」楚英將手一揮,眼睛裏只有尹天翊。「我已經派人去西北山林查探了,過幾天就會有消息,你還在生病,別站在這裏了。」
「我已經好了……咳咳!」才說自己已經康復,就突然咳嗽起來,尹天翊尷尬地捂住嘴巴。
「別逞強,」楚英抬手,立刻有宮女遞上一件熊皮裘衣,楚音接過大衣,細心地替尹天翊穿上,「回去吧,我命人煮了蜜炙乳鴿、糖醋魚,都是中州美食,你一定喜歡。」
「謝謝。」尹天翊笑了笑,低頭看着裘衣上的翡翠鈕扣,有些失神,由於突然病倒,他錯過了狩獵大會,這件熊皮裘衣他原想送給鐵穆爾的,結果是楚英獵到黑熊,把裘衣送給了他。
黑熊皮柔軟光滑,毛色極佳,又是頂級的工匠把它製成了裘衣,襯裏是雪緞,鈕扣是晶瑩剔透的綠翡翠,雕刻成蜻蜓的模樣,惟妙惟肖,光一顆就價值不菲。
楚英對他太好了,簡直是呵護備至,這讓尹天翊惴惴不安,總覺得哪裏不對,可又說不上來,有些想避開楚英了。
「怎麼?」見尹天翊獃獃佇立,楚英溫柔地摸上他的額頭,「又頭痛?」
尹天翊像嚇到一樣地退開一步,「不,我很好……我進去了。」低頭,倉皇地走進內殿。
楚音望着他的背影深深地蹙起眉頭,甚至有些懷念那個虛弱的,只能靠在他懷裏的尹天翊,那時候的尹天翊,像受傷的小鳥兒一樣無助,溫順,任他撫摸微涼的、蒼白的臉頰,柔軟的頭髮。
當尹天翊恢復記憶,能清晰思考,能自己吃藥,楚英就覺得,尹天翊在迴避他,兩人只要一對上視線,尹天翊就會匆匆看向別處。
不僅如此,尹天翊迫切盼望寶音他們回來,整天憂心忡忡,魂不守舍,急切想回到大苑的念頭一目了然。
但是……楚英是不會讓他回去的,他在加緊籌備婚禮,只差幾天了,整座皇宮,只有尹天翊還不知道罷了。
月明風清,花香沁人心脾,在楚英的陪伴下,尹天翊吃完晚膳,就說自己累了,想要睡覺。
「早點休息也好。」楚英站起來,「你們,好好伺候殿下。」
「是。」宮女們惶恐地跪下。
楚英道別,和大官司一起離開。
宮女們忙着撤去桌上的杯箸,食物其實還剩有大半,尹天翊偷偷拿了一包荷葉粉蒸雞藏在袖子下。
「殿下,葯煎好了。」女官領着小宮女走過來,小宮女端着睡前吃的湯藥,還有一盤水果。
「剛才吃太飽了,我去院子裏走走,回來再喝。」
尹天翊說著站起來,往庭院裏走去,女官也沒有阻攔他,恭順地說:「是。」
尹天翊走進庭院,這院子比雲霄殿的大上三倍,不僅有花,有樹,有拱橋,還有長長的曲徑,低垂的花枝立在曲徑兩側,葉兒映出皎潔的月光。
尹天翊背着手,佯裝欣賞花草,一路往北閑逛,走過石頭拱橋,又往西走了一會兒,面前出現一排茂盛的樹籬,尹天翊左右看了看,貓着腰,從一個半人高的樹洞,穿過樹籬牆。
這個時刻,侍衛還在東邊巡邏,而西祭司塔就在前方。
尹天翊躡手躡腳,由夜色掩護,匆匆來到西祭司塔後方,那裏有一個地牢。
生鏽的鐵窗嵌在岩石基座里,裏面傳來陣陣臭氣,還有水的聲音,尹天翊是偶然知道,西祭司塔就是關押死囚的地方,所以,他偷偷來看那個孩子。
輕輕學了兩聲鳥叫,尹天翊就拿出食物,從鐵窗丟下去,黑暗中的少年,很熟練就接住了食物。
尹天翊笑了,背靠着鐵窗坐下,壓低聲音說話,「不管別人怎麼說,我是不相信神判的,你再等等,我一定能說服楚英廢除那種法律的!」
少年大口咀嚼着食物,沒理睬尹天翊,尹天翊就逕自說:「今天的月亮好圓,是十五呢,寶音他們還沒有回來,不知道出了什麼事?
「其實我都已經好了,不需要那些草藥了。」尹天翊曲起腿,抱住膝蓋喃喃,「我只想要他們快點回來,那我就能回紇爾沁了!」
咕嚕嚕……抱着瓦罐喝水的聲音,地牢裏依然沒有響應。
「喂,至少告訴我你的名字吧,」尹天翊不滿地嘟囔,「我都告訴你我叫什麼了,我叫尹天翊,天翊,就是輔佐君王,為人臣子的意思,我的父皇,不喜歡我娘,也不喜歡我……
「不過,」尹天翊釋然地一笑,「我也不想做皇帝!這輩子,只想和最喜歡的人在一起……草原也好,天涯海角也好,只要有他的地方,大概就是……最幸福的地方吧。」
黝黑的地牢裏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尹天翊不知道他在幹什麼?彎下腰,睜大眼睛仔細察看,可由於鐵窗太矮,他始終只能看到一面潮濕的牆壁。
「蒼麟,」忽然一個稚嫩的嗓音以壓抑的語氣說:「我叫蒼麟。」
尹天翊嚇了一跳,他來了那麼多次,還是第一次聽見他開口說話。「原、原來你會說話呀!蒼麟,這名字挺好聽的。」
等了半晌,少年卻不再開口,尹天翊就拍拍身上的灰,站起來說道:「我該走了,明天再來看你。」
「等等。」
「嗯?」
「你等的人,不會回來了。」
「什麼意思?」尹天翊不明白,蹲下身子問。
少年又沉默了,侍衛整齊劃一的腳步聲,在濕潤的草地上微微響着,馬上就要走過來了,尹天翊只好貓着腰,屏氣斂息,順着原路溜回去。
可是穿過樹籬的時候,他一頭撞上一堵人牆,疼得眼冒金星。
「你去哪兒了?」伸手抓住他的人,是楚英。
尹天翊嚇得臉都白了,結巴道:「我散步、去……那邊。」
「那邊?」楚英抬頭,疑惑地看着樹籬,高高的樹籬后,是西祭司塔的方向。
「祭司塔是禁地,」楚英皺眉,有點不悅。「去那裏幹什麼?」
「沒幹什麼……只是好奇……就想看看。」尹天翊低頭囁嚅,一身冷汗。
「算了,」見他那麼害怕的模樣,楚英也無法生氣,反而安慰道:「天黑,別亂走,被當成刺客怎麼辦?改天,我帶你去宮外逛逛。」
「哦……」
「回去吧。」楚英微笑,放開尹天翊,「其實我來,是想送些東西給你,走吧。」
尹天翊點頭,跟在楚英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