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後花園。北斗緩緩走進小木屋。
一燈如豆,南極坐在天窗下仰望黎明中深幽的星光。
“你又一夜未睡嗎?”北斗輕聲問。
“星在與我說話。”
“它說什麼?”
南極微笑地轉頭看她,“它說,天亮,—切都會不同。”
不同?北斗愕然,有什麼不同?
“你看到了什麼?”
“黎明的北斗星是最明亮的,直欲與日月爭輝。”
“那豈不是不自量力?”
“不。太陽升起,它仍不會消沉。暗淡只因陽光使它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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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在家裏遇見一個她最不想見到的人——宣赫。她從門外進來,而宣赫則笑眯眯地由門內出去。
“哎呀,雲妹妹,一回到京城,你變得更漂亮了。”一見她,他便又驚又喜地直嚷嚷。
“你來幹什麼?”她沉着臉冷冷地問。
“你不知道,我心中有多麼思念你呀!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算算我們自護城河一別,到今已有九秋啦!唉,叫我怎麼撐得住相思?所以今日特地到府上求親來啦!”
求親?她皺眉,厭惡地叱道:“做夢!你死了這份心吧!我絕不可能嫁你的!”
宣赫搔搔頭,無奈地笑道:“是啊,我也知道你是真的嫁不成我了,你被你爹許給司徒鏡空那小子了嘛!所以我來是特地向你姐姐提親。娶不到雲小妹妹娶到雲大妹妹也聊勝於無。既是姐妹,總會有幾分相似,看着她一樣可解相思。而且,嘻嘻,從今以後咱們就是親戚……咦,跑這快乾嗎?”轉頭大惑不解地看她疾衝進屋,仿若身後有厲鬼在追。
一進門,迎面撞見母親,她立即捉住她大聲問:“娘,你們竟然答應讓南極嫁給宣赫那個草包?”
“是啊,”雲夫人點頭,“宣赫雖然草包,但也畢竟是個貝勒,南極能攀上這樣的親事已經很不錯啦!”
“我不允許!娘,您趕快去把這門親事給退了吧!您自己也清楚宣赫是個什麼樣的人。南極雖不是您親生的女兒,但畢竟是您看着長大的,娘怎麼忍心讓她嫁過去受苦?”
雲夫人不悅地沉下臉,“你以為娘是沒心沒肺的人嗎?雖然南極不是我親生的,我卻也把她視同己出,何曾虧待過她?她要把自己關到木屋裏那也是她自己的事,我又從沒逼過她!何況,像她這樣的人嫁給宣赫豈不是正好?一個天天在外面尋花問柳,一個日日在家中不問世事,倒還正是天生的一對呢!”
北斗不再多言,轉頭去書房找父親。
“退親?”雲覆雨怒道,“你以為親事是兒戲嗎,說結就結說退就退?別說我已允了他,就算沒有,也不可能因你一句活就推掉這門難得的好親事!”
“難道您也同娘一樣,認為南極嫁給宣赫是高攀了?”她失望地問。
“難得有人向她提親,若不抓住這機會嫁了,難道要留在家養一輩子嗎?”
她握緊雙拳,忍不住全身顫抖。她就知道,這個世上,除了她,再沒有人在乎南極。
“既然如此,誰高攀都是一樣,那就由我去嫁他吧!”
“你瘋了?”雲覆雨大驚。
“我沒瘋。”北斗堅定異常,“倒是如果讓我眼睜睜看着南極嫁給那個混賬然後受苦一輩子,我才真的會瘋!”
“絕不可能!你可知司徒鏡空是爹爹挑了多久才為你挑中的最佳女婿?”
“爹爹的心意女兒明白,那司徒鏡空的確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若讓南極嫁過去,他仍然是您的女婿!”
“荒唐荒唐!你不要再說了,我是不會允許的!”雲覆雨沉着臉拂袖而去。
北斗“撲通”一聲往地上一跪,沉聲道:“女兒心意已決,請爹爹成全!”
三天。北斗依靠堅韌的耐力不吃不喝跪了三天,最後餓得暈了過去。無可奈何的雲覆雨夫婦只得答應了她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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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所周知,京城裏最銷魂的去處便是八大胡同,卻不知還有第九條衚衕才真正令人心神往之。
公主嶺,便是這第九條衚衕。一幢一幢普通的民房,門口掛着的大紅燈籠上則寫着屋主人的名字。你若備有足夠的銀子,就可摘下燈籠去敲門,自然會有花容月貌領你進去領略什麼叫做人間仙境。
此時正是子夜,公主嶺一片幽暗寂靜,只有屈指可數的幾盞燈籠仍是亮的。其中有一盞上書“畫眉居”三個大字。
突然,得得馬蹄聲打破了這一片寂靜。一乘馬停在畫眉居門外,馬上的人一躍而下,摘下燈籠就去敲門。屋內亮起微燈,隨即一男子出來開門。燈籠照見他的臉,赫然竟是雲懷恩。
“爹。”懷恩輕聲喚,引他進屋。原來來人是雲覆雨。再過一盞茶功夫,外邊又有人敲門。這回引進的是兩名男子,穿着黑斗篷,一前一後,一昂首挺胸,一躬背哈腰。
雲氏父子忽地踏上一步,跪下低呼:“微臣叩見萬歲!”
只聽皇帝道:“雲中堂,你星夜引朕來此風月之地,究竟是何用意?”
“請皇上恕罪,只因此事實在事關重大,不便在朝堂公開,微臣只有出此下策。”
“哦?這麼說來那件案子已經水落石出了?”
“正是。此案實為皇上身邊兩位極重要的人物所為。他們早已斥巨資暗中招兵買馬,準備時機一成熟就起兵造反。這次的官銀數目巨大,因此便被他們看中劫去做了軍餉。”說著,雲覆雨呈上一個錦囊。正是北斗從揚州帶回的那個染血的錦囊,“請皇上過目。”
乾隆看完信,龍顏大怒,“好一個八弟,好一個永璜!好!好!”
“聖上息怒。或許八王爺與大阿哥也是一時鬼迷心竅。”
“拿筆墨來!”皇帝道。立即一美麗女子從內室里拿了文房四寶來擺在桌上。乾隆盛怒之餘還不忘風流本色,細細地瞧了美女一眼,“此女是……”
“小女子畫眉,參見萬歲爺!”
“免禮。”乾隆親手扶起她,這才由袖中拿出塊黃絹,提筆寫了幾行字,交給雲懷恩道:“雲懷恩,你破案有功,朕現封你為御前侍衛長一職,着令你持朕手渝即刻進宮,交予禁衛軍統領,天明前務必將逆臣賊子一網打盡!”
待懷恩歡天喜地地離去,雲覆雨又湊到乾隆耳邊悄聲說了一句話。乾隆“哦”了一聲道:“想不到這武鈺還是有功之臣!好,朕會好好獎賞他。”回頭吩咐:“啟駕回宮!”雲覆雨與畫眉隨即跪地相送。
乾隆走到門口,又回頭打量了畫眉一眼,這才匆匆離開。
雲覆雨喜形於色地站起,“恭喜,皇上看上你了!”
“畫眉明白,定當不負中堂所託。”
“好,總算老夫沒有白花功夫栽培你。”雲覆雨沉吟一會兒,又道:“宣赫自帶你回京后,便從未來過你這裏嗎?”
“是。”
“既然如此,那小子又為何重金贖出你?老夫想要做的事竟被他搶先做了,難道他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畫眉以為此事不過湊巧而已。回京途中我們遇襲,宣貝勒只知逃命。后又被野狗所困,狼狽不堪。若是高手,應不至如此。”
“扮豬吃老虎也未必沒有可能。就連此番向雲家求親,他原看中的是北斗,后因沒有指望便轉而求其次,向南極提親。誰知北斗竟因此而非與姐姐換嫁不可,到最後仍是如了那小子的願。他事事看似無意,卻招招佔盡先機,若說是巧合的話,那這巧合也未免太多了吧?”
“大人以為?”
“若是有用,自然要收為己用!說不定老夫將北斗嫁與他,倒真是無心插柳!”
屋頂,一暗伏多寸的蒙面人抬起頭來,一雙眼明亮深幽,閃着不可捉摸的神秘光芒。隨即雙足一躍,便輕悄悄足不沾塵地飛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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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轟動朝野的巨案就此應落下帷幕,但卻只落下一半,因八王爺與大阿哥一見事迹敗露便即服毒自盡,所以那一千萬兩官銀仍是不知去處。乾隆一夜之間痛失兩位親人,心中鬱悶,此事便不了了之。
只有雲府倒是意氣風發得很,一舉破了奇案,得到皇上嘉獎,明日又將同時嫁出兩位千金,正可謂三喜臨門,好不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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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後花園。北斗怔怔地站在園中發獃。
明天,她就要出嫁了,嫁給那個不學無術遊手好閒的草包。難道她真要陪着那花花公子度此一生?她仰頭看月。月亮躲入雲層后不理她。咦,月也認為她太傻嗎?她面上浮起一絲淡淡嘲笑。但她卻非嫁不可。
那個卑鄙的混賬!他明知她厭惡他定不會答應他的求親,於是便繞着彎向姐姐提親,知道愛姐心切的她必捨不得姐姐嫁去受苦而情願代嫁。這是一個瓮,往她面前一放,她便乖乖地跳進去了,連吭一聲都沒有!
好吧,她認了。既然命運要如此捉弄她,她除了認命嫁他還能怎樣?她會讓他明白,娶了她將是他這輩子多麼巨大的福分!月兒從雲后探出頭,映着她面上冷若冰霜的微笑。
“南極。”她走進姐姐的小屋輕喚,“你睡了嗎?”
“沒有。”南極站在天窗下與星月交流。
“告訴我,我為你所作的決定是不是對的?”
南極回頭,看到妹妹慢慢向她行來,暗夜中幽淡身影的背後暈着一層淡金色的輝。她知道那是被愛着的女人獨有的幸福光芒。
“是對的。”她說,“再沒有比這更對的了。”
“那就好。”北斗欣慰地微笑,“只要你能得到幸福,要我做什麼都好!”她輕輕摟住姐姐瘦弱的肩,心中一陣酸楚,“嫁過去后若有什麼不快,記得要來找我傾訴。不過那司徒鏡空是個不錯的人,我相信他會對你很好的。”
忽然耳尖的她聽到屋頂傳來一陣輕微的風聲,心中一驚,忙放開姐姐,雙足一點,飛身躍起由窗口穿出。
前方屋脊上掠過一條黑影,遠遠的,忽地停下回頭向她招招手。
是夜神!她呼吸一窒,當下不假思索就直追了過去。
木屋內,南極閉上眼,微笑地嘆道:“妹妹,只要你能幸福,要我怎樣都好!”
夜神引北斗穿街過巷,到一片幽靜的樹林裏停下,回頭,定定地看住她,目光閃動。
北斗緩緩上前,輕聲問:“你也來京城了嗎?你為何會在今夜出現?你可知明日我就要嫁人了?”
他卻仍是定定地瞧着她,動也不動。她鼻子微酸,心中百感交集。
“我五歲的時候,爹爹在保定做知縣。有一次,我獨自上街玩,被幾個小孩欺負,頭破血流地回家向爹爹哭訴。可是爹爹卻並不如我所願派人去把那些小孩抓回來懲罰,而是給我一根棍子,要我自己去把挨打的賬討回來。我好害怕,我是女孩,我才五歲。我更傷心,覺得爹爹已把我拋棄。於是我拖着棍子跑到街上,拼了命地跟那幾個小孩幹了一架。我贏了,贏得乾淨又漂亮。從那以後我就明白,命運要靠自己去爭取。”
她頓了頓,忽地苦笑道:“可是,長大以後我才知道,事實全不是那麼回事。一個女人,所能夠爭取的還有什麼?所謂前途抱負,全部跟女人無關。而自由,更如天邊的星辰一般遙不可及。就連嫁人,也要靠絕食這樣可笑的方法來自我選擇。而最最可笑的是,我的選擇根本就是別無選擇,而僅僅只是命運的捉弄!
“我想逃,逃離一切羈絆,逃到遙遠的天邊,自由自在地只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像你一樣。”她凝望着他,許久,輕嘆道:“夜神,如果不是遇見你,我從不知道,世上原來還有如此不一樣的人生!
“自由,是最美麗的夢,也許有朝一日,我會把它變成現實。但是現在,我只能走進命運帶給我的牢籠里,不知怎樣才能掙脫。”
“牢籠?”夜神輕聲問。
“嫁一個我所厭惡的人為妻,跟他共同生活,這難道不是一個最暗不見天日的牢籠嗎?”她長嘆一聲,續道:“你告訴我,我想要的自由究竟在哪裏?我什麼時候才能跟你走上同樣的路?”
“你又知我走的是一條什麼路?”夜神問。
北斗淡淡一笑,仰頭望月。明月穿出雲層,流瀉着冷冷的清輝。
“待到官清吏不橫,便是村中歌舞時。”
夜神輕輕抽氣,眼神驚愕卻又泛着一絲動人的溫柔“你怎知……”
她嘆道:“你可知燕雀也有鴻鵠之志?我雖是籠中燕雀,又何嘗不想翱翔天際?”閉上眼,一時間只覺得心潮澎湃不能自已。忽地轉身一掌擊在身旁的樹桿上,嘶聲道:“夜神,你為何偏要在今夜才來找我?為何引我出來卻俯又只在此處停下?為何不帶我到更遠的地方,遠到我再也回不來?”
夜神上前一步,抬起手想要撫她的肩,然而她卻突地拔足狂奔而去。
他的手晾在半空中,良久,輕輕撫上那樹桿,“你放心,總有一天,我會帶你翱翔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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鞭炮陣陣嗩吶聲聲。雲中堂的兩位千金同一天出閣。兩邊的迎親隊伍都是一樣的聲勢浩大一樣的熱鬧喧夫。兩邊的新郎官也是一樣的英俊不凡一樣的玉樹臨風。
兩乘花轎載着兩個新娘離開生活了十八年的家,各自走向未知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