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香山。正是紅葉飄飛時。
北斗扶着一棵楓樹悄然而立。微仰着頭,雙眼迷迷濛蒙,不知是在看楓葉還是看葉上的天。
一片紅葉飄飄悠悠落下,停在她的發上。
他靠在另一棵樹上,眯着眼默默地注視這一幕,心中一陣陣酸楚,一陣陣苦澀。
又一片紅葉兜兜轉轉落下,停在她的肩上。
起風了,衣袂翻飛。滿山的葉便都隨之沙沙起舞。
只有她,泥塑木雕般直立到日薄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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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投宿飄香客棧。
店如其名,面臨滿山紅葉,正是夜夜飄香,飄着泥土與樹葉的芳香。
漆黑的房間裏,她木然地坐在桌旁,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想。
窗外傳來衣袂帶過的風聲。她抬起頭,正好看到一條黑影向遠處掠去。
是夜神。他也來了嗎?是跟着她來的吧?
夜神在對面的屋脊停下,回身向她招手。
她卻垂下眼,動也不動。
夜神幾個起落,穿過窗子進到房裏,“你,跟我來!”
她嘆一口氣,終於懶懶地站起身,跟着他離開。
香山巔。
夜神停在一棵楓樹下回頭等她。仍然矇著面,一成不變的裝束。沉靜的眸子裏,憂鬱更深更濃。
“有何貴幹?”她道,語氣生疏冷淡。
“為何你會變成這樣,簡直如行屍走肉一般!”
“行屍走肉?”她咀嚼着這四個字,點點頭,“沒錯。”
“唉!”他嘆着氣,“是我的錯!”
“你有什麼錯?”
“從一開始我就做錯了。假若時光倒流的話,我定讓一切都不同!”
“倒流?”她冷笑,“倒流到什麼時候?到我出生時,去化解武鈺與我家的仇恨?或是更早,讓我爹善待司徒鏡空的母親?但是無論什麼時候,你能讓我爹的野心消失嗎?”
“你,”他瞅着她,心痛地搖頭,“難道你就想這樣把自己陷進喪家之痛里,一輩子都拔不出來?你的鴻鵠之志呢?你的翱翔天際的夢想呢?難道家破人亡竟已把你的心都鎖進了籠中嗎?”
“我……”她怔怔地望着滿天星辰,心中陣陣緊縮,竟是一句話都答不上來。
夜神忽地大步跨到她面前,一把握住她的手腕,“跟我走!”
“走?現在的我,還能走去哪裏?”她抽出手,搖頭道:“天下之大,何處有我容身之地?”
“有的,一定有的!天下之大,怎會沒有我們容身之地?”
“我們?”她瞟他一眼,“你要帶我私奔嗎?”
“是!”他目光堅定地點頭。
“私奔?”她喃喃,回身將頭抵在一根樹桿上,“私奔。”思緒如潮般湧上,是酸?是苦?是澀?還是痛?
“走吧!”他扳過她的身子,“現在就走!拋開以前的一切,跟我走!從此天高地遠,任你翱遊!”
遙遠的激情似乎重又回來,熟悉地在心中激蕩。她定定地看着他,目光凄迷彷徨。忽地閉上眼,把頭一撇,“不,不行!我做不到!”
“你做得到!放下你心裏的枷鎖,親人家庭身份地位感情回憶,所有的一切,統統都拋棄,什麼都不管什麼都不想,只做你自己,只為你自己而活,你就一定做得到的!”他緊緊地握住她的雙肩搖晃,目光是前所未有的急切,“跟我走!”
“可是,”她顫聲道,“宣赫呢?他還在客棧里,我怎能拋下他獨自一人?”
“不要管他了!”他吼道,“你留在他身邊不過是連累他而已,你還管他做什麼?忘了他,從此你的生命中再沒有宣赫這個人!只有我,只有我!”他一把捉住她的手就往前奔去,“走!別再猶豫了!”
她茫茫然跟他跑了幾步,忽地大叫一聲:“不!”用力甩開他的手,一臉痛楚地搖頭,“不要!不要現在帶我走!再給我一天。明天晚上,還是這個時候,這個地方,我來赴你的約,好嗎?”
“不行,今夜我非帶你走不可,我連馬車都已準備好了!”
“就一夜!”她懇求道,“天亮之前,我一定來赴你的約,好不好?”
夜神背朝着她,沉默半晌,終於點頭道:“好吧。日出之前,我在這裏等你!”說完便身形掠起,頭也不回地疾速離去。
北斗呆立在原地,痴痴地凝望着月光下的滿山楓葉。
一個人影自心底深處浮上來,如此清晰,清晰到痛楚不堪。
“宣赫。”過了今夜,她就要離開他,從此以後生命中就再沒有這個人。
“宣赫!”心突地就塌了一個缺口,痛楚狂濤般襲卷而來,讓她渾身顫慄。她知道今生她再也無法完整了。
“宣赫!”她忽地拔腿,向著客棧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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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燈如豆。宣赫怔怔地坐在床邊發獃。
突地窗外躍進一條人影,他嚇了一跳,看清是北斗,奇道:“你怎麼跑去外邊了?”
北斗一言不發,吹熄桌上的燈,緩緩地走到他面前站定。
“你怎麼了?”
她抬手,開始解自己的衣扣。
“你這是在幹什麼?”
一件衣服飄落地上,接着又是一件。窗外月光如銀流瀉進來,照着她雪白無瑕的肌膚……
宣赫無力地搖着頭,“不,我不可以!”
“為什麼?”
“你在流淚,你在哭泣。你沒有快樂,反而只有絕望的痛楚。你把你的身體當做什麼?祭品嗎?”他深深地吸氣,嘆道:“如果我們在一起,那只是因為兩情相悅,而非關其他。如果你做不到,我情願只在夢中抱着你。”
她坐起身,“你真的不要我了嗎?”
他拾起地上的衣服,為她披在肩上,“我怎麼可能不要你呢?我從來就只要你一個人的啊!”他閉上眼,把她淚濕的臉龐輕輕地壓在自己的胸口。
她卻推開他,把頭撇到一旁,“宣赫,拜託你幫我做件事好嗎?”
“什麼?”
“到隔壁我的房間裏把桌上的包袱拿來。”
他便去拿來了。北斗已穿戴整齊,接了包袱放在桌上,慢慢解開拿出一柄短刀,一個瓷瓶,兩塊白布。
“老婆,你神神秘秘地幹什麼呀?”
“你過來。”她抽出刀,忽地反手一揮,“刷”,劃過他的右臂。
一道又長又深的傷口,鮮血淋漓。
“你?”宣赫目瞪口呆,“為什麼?”
“你私放罪女雲北斗逃跑,若不受點傷,回去怎麼交待?”
“逃跑?”他怔道,“你要離開我嗎?”
她冷冷一笑,忽又一回手,在自己左臂上劃了一刀,頓時也是鮮血淋漓。
“你這是在幹什麼?”他大驚失色,撲上前搶過她的刀,“你瘋了嗎?”
她回頭,朝他微笑,笑容凄艷透着絲絲詭異:“瞧。我們的傷口,一個左臂一個右臂,都在同樣的地方,那麼我們無論是相對還是並肩而立,傷口都可相互貼合,血液交融。”她倚向他,讓兩道流着血的傷口緊緊地貼合。
“宣赫,現在我的身體裏已經融進了你的血。以後無論我走到哪裏,再也不會孤獨了!”
宣赫動容,眼裏淚光閃爍,喉間抽搐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好了。來,讓我幫你上藥吧!”她說,按他坐下,撕開他的袖子,敷上瓷瓶里清涼幽香的金創葯,用白布細細地包紮好。然後讓他同樣為自己包紮傷口。
“假若有來世,這便是我們相認的記號。”她投進他的懷裏,最後一次緊緊地擁抱他,顫抖的手指繞過頸后,點下他的玉枕穴。
宣赫身子一僵,隨即垂下頭軟地軟倒在她的肩上,昏睡過去。
她把他扶到床上躺好,細心為他蓋好被子,然後側身躺在他旁邊,痴痴地凝望着他的面龐。
“宣赫,你知道我有多捨不得你?”她抬手輕柔地撫過他濃黑的眉,他俊挺如刀削的鼻,他溫暖柔潤的唇。
“假若時光重來的話,我一定不會再拒絕你。什麼夢想信念,我統統都不要,只要珍惜與你在一起的每一刻。”她閉上眼,吻着他的臉,他的唇。就是這張嘴,曾經吐出過多少動人心弦的話語。可是她卻每每都當做耳邊風,聽而不聞,她那麼固執地抗拒着自己的心,她浪費了多少時光啊!
“宣赫,這輩子,除了你,我再不會要別人。可是,你卻不可以。你回家,還是貝勒爺,娶一個門當戶對的格格小姐做福晉。生一大堆小格格貝勒,享受天倫之樂。宣赫,忘了我,你一定要忘了我,就當生命中從來沒有過我這個人!沒有我在身邊,你一定要幸福快樂。宣赫!”一滴淚滑過她的臉頰,落在他的嘴角。他嘴唇微動了動,含住那滴淚。
雞鳴五更。
北斗抬頭望望窗外的天色,明白自己已是非走不可了。她再次凝望他最後一眼,終於一咬牙,提起包袱毅然躍出窗子。
床上,宣赫緩緩睜開眼,兩滴淚自眼角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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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山巔。
北斗立在一棵樹下等了一盞茶功夫才見夜神喘着氣匆匆奔來,似乎趕得很急,滿頭的汗,連蒙面的黑巾都濕濕的。
“對不起,讓你久等了。”
“走吧!”她垂下頭,淡淡道。
“馬車已等在山下。”他問,“你想去南方還是北方?”
“無所謂。”她答,邁步自他身邊擦肩而過。一縷淡淡的清香順着風飄至鼻端。
她心中一凜,忽地停住腳步。
“什麼事?”夜神問。
“沒什麼。”她搖搖頭。
“那就走吧,天都快亮了。”他道,越過她大步向山下走去。
她眯眼瞧他高大挺拔的背影,目光閃動,忽然“哎喲”—聲跌坐在地。
夜神一驚,立馬回頭,飛奔到她身邊着急地問:“怎麼了?”
“有釘子扎了我的腳。”
“讓我看看!”他蹲下來抱住她的腳左右檢視,“在哪裏?”
北斗卻不答他,而是閃電般一伸手,拉下他蒙面的布巾。
“是你?!”
時間彷彿凝在這一刻,連秋風也識趣地不再撥動滿山的紅葉。
兩個人都成了雕像。她完好無損的腳仍被他握在手裏,一動不動。他始終垂着頭盯住她的腳,似乎想要盯出一朵花來。
她仍不敢相信,緩緩抬起顫抖的手撫向他的右臂,忽用力一握,“噝——”他抽痛,倒吸一口涼氣,猛地抬頭看她。月光下那張臉如此英俊,赫然就是宣赫。
她愣了半晌,忽地發出“呵”一聲怪笑,“真好笑!世上難道還有比這更好笑的事嗎?”
他張着嘴,獃獃地卻不知說什麼好。
“你一定在心裏笑話我吧?”
他搖頭,“我沒有。”
“你沖開穴道想必費了不少功夫,所以才會趕得這樣氣喘吁吁滿頭大汗?你一定在心裏怪我多此一舉吧?尤其多此一舉又愚不可及的是竟在你臂上劃了一刀,你一定在埋怨我對不對?”
“我沒有!”
“不過也多虧了這一刀。要不是聞到金創葯的味道,我現在已經坐上你的馬車了。我真傻!宣赫就是夜神,夜神就是宣赫。這兩個人從沒一起出現過,可是有宣赫的地方就有夜神。這麼多蛛絲馬跡為什麼我就從來沒有發現過?我好蠢!你一定常常在心裏嘲笑我的愚蠢對不對?”
“我沒有!”他叫道。
“你昨夜為何不敢要我?為何把我推開?啊,我明白了,反正以後多得是機會,何必急在這一時呢?等你帶我遠走高飛了,愛怎麼樣便怎麼樣。反正我早巳被你玩弄於股掌之間,餘下的日子除了繼續被你玩弄還能怎樣呢?”
“我沒有!我沒有!”他拚命搖着頭,可是來來去去除了這句話,他也不知該為自己辯護什麼。
“沒有什麼?”她冷笑道,“沒有玩弄我嗎?你敢說你沒有玩弄過我?你一會兒夜神一會兒宜赫,用兩個身份在我的生命中穿梭來去,冷眼看我猶豫彷徨,你是不是覺得很好玩?讓我以為你遊手好閒不務正業,讓我以為你胸無點墨手無縛雞之力,讓我為你操心着急恨鐵不成鋼,還班門弄斧地把我那點微末本事傳授給你!很好玩是不是?或者你還嫌玩得不過癮,居然連私奔也玩起來了,你一面用夜神的身份說服我私奔,一面又用宣赫的身份跟我上演一場生離死別的好戲。現在,你終於玩得滿意了嗎?貝勒爺,捉弄我是不是讓你很有快感?”
“我沒有捉弄你!”宣赫大吼,“因為你無論如何也不跟我——不跟宣赫私奔,我才會出此下策的呀!看到你那麼痛苦,你以為我心裏好受嗎?我害怕昨天晚上,我怕你看到我胸口的傷發現我夜神的身份便再不肯跟我走!我好害怕你知不知道?你怎麼可以說我玩弄你呢?”
“就算現在沒有,你敢說你以前也沒有過嗎?”
“我……”他垂下頭,不知該怎麼回答。
“宣赫,哦不,應該叫你夜神,如果我現在沒有發現你的身份,你打算把我帶去哪裏?你打算一輩子都在我面前矇著你這張臉嗎?你以為遮住臉你就會變成另一個人就可以帶我開始另一種生活嗎?或許你是可以,但是,你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她仰起頭,忽地吃吃笑道,“傻話!我的感受?只要你宣貝勒玩得高興了,我的感受又算得了什麼?”閉上眼,垂下淚來,“宣赫,我恨你!”
“老婆,”他擔憂地凝視着她,“你不要這樣好不好?”
“啪!”她一揚手打了他一巴掌,雖不算重,卻如此清脆響亮,讓他的心塌了一角。
“請不要再叫我老婆,貝勒爺,我擔當不起!”她冷聲道,然後便轉身下山。
“你要去哪裏?”他慌慌地問。
“還能去哪裏?自然是回府上,做貝勒爺您的奴婢!”她道,頭也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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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府的路上,她堅持走路,不與他一同坐馬車。無奈,宣赫也只得棄車步行,遠遠地跟在她後面。
貝勒府。
北斗一進門,嫣紅即滿面喜色地迎上來,“小姐,有一個驚喜!”
她卻提不起勁,淡淡地問:“什麼驚喜?”
“保證是極大的驚喜!快去前廳!”
於是她便去了。
“我的星兒啊!”
一個熟悉的溫暖的懷抱迎面而來,讓她呆立當場。
“娘!”她用力抱住母親,一時間百感交集,幾乎落下淚來。
雲夫人回頭指着廳中的另一人說:“多虧畫眉姑娘用一升明珠把我從和府換出來,我們母女才能相見啊!”
北斗這才發現,原來畫眉也在此,悄悄立在一旁註視着她,目光複雜。
“大恩不言謝。”她道,“但我銘記在心。”
畫眉輕輕搖頭,“你根本不必謝我。我這樣做原也只是補償而已。”
北斗揚了揚眉。
“少福晉請借一步說話。”
“跟我來。還有,請不要再叫我少福晉。”
北斗叫嫣紅安頓好母親,自己帶着畫眉往後院的下人房行去。
畫眉環視着她窄小簡陋的房間,嘆一口氣道:“你今日落得這步田地,可說跟我脫不了干係。”
“為何這樣說?”
畫眉低頭沉吟了半晌才輕聲道:“我身份複雜,雖拿雲大人的好處,卻也是武鈺的人。”
北斗輕嘆道:“我已料到。但你縱有千般不是,卻也是身不由己,我又怎能怪你?”
“還有,我也為十四阿哥和宣貝勒做事。”
“啊?”她微怔,“這麼說你也知道他的另一個身份?”
“是。”畫眉點點頭,“宣貝勒就是夜神,這我早就知道了。他向來行俠仗義不求回報,我幫他查探案情也是心甘情願。”
北斗呆了一下,自嘲地笑笑,“原來只有我一個人被蒙在鼓裏。枉我還做了他半年的妻子,可見世上最不了解他的就是我!”
畫眉嘆一口氣,“但你卻是這世上最讓我羨慕和嫉妒的人!”
“什麼?”
“沒有。”畫眉搖搖頭,“你救我一命,我卻如此回報你,可算忘恩負義之至。我今日來就是想和你做個了斷,你讓我生,我便生。要我死,我也絕無二話。”
北斗苦笑道:“你何須如此?此事並不怨你。若無我父自己先種下的因,又怎來後邊的這些果?”
畫眉也是感觸良多,沉默了一會兒,“今日或許是你我最後一次見面了。皇上在郊外給我置了一座別苑,我明日就要搬過去。以後再像現在這樣自由出門只怕是不太可能的了。”
“你真的從此以後就成為皇上的……可是卻無名無分啊?”
“我一個風塵女子,能有這樣的歸宿已是不知幾輩子修來的福分了,我還敢奢望什麼?”畫眉自嘲地笑笑,便告辭離去。
門口,她遇見宣赫。她朝他點點頭打個招呼;然後便擦肩而過。從此以後便是兩個陌路人。
經過她身邊,宣赫低聲道:“謝謝你。”
坐上馬車走得老遠,畫眉才發現自己已是淚流滿面。
只有她最清楚,那一升明珠,其實是宣赫送去和府的,只不過由她代為出面而已。
此生,我也有機會得到一個男人這樣情深意重地對待嗎?她撫着胸口自問。然而答案卻沉在水底浮不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