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紙休書
一片迷霧,觸目之處全都朦朦朧朧,紫蘇卻清楚地認出這裏是自己的出生地——尹府,而自己也變回了那個年僅七歲的女孩子。
娘很早就去世了,早得自己都記不清她的容顏,爹雖然疼愛自己,可是也在這年離她而去,撤手人寰。
對她從來不會有好臉色的大娘出現在面前,一向極注意保養的容顏,如今失去了她力持不動聲色的平和,刻畫上猙獰的線條。
“野丫頭,你根本就不姓尹,你娘那個賤女人偷了漢子才生了你,滾出尹家去!”
她知道這是誣陷,極力爭辯着:“你撤謊!我確確實實是爹的孩子,我娘也是個清白人!”爹總愛說娘生平的事,每當提起娘,他臉上總會出現一種發自內心的愉悅。
尹夫人更怒,她原來的目的就是想趕走這個小眼中釘,所說的一切只不過是借口。
“你一個小雜種懂什麼!來人啊,把她給我轟出去!”
不由再分辯,僕人已經將她推操出大門,看着朱漆大門“轟”地關上,她的心也跟着一顫。
為什麼?
為什麼是這樣?
她,一個七歲的孩子,成為了離群無家的小羔羊。
遇上了相國夫人的那天是個雨天,她一早已經骯髒瘦弱得像個討飯的小乞丐,只有那清澄的眸子仍然閃着光,就此打動了祁夫人。
“你為什麼會被趕出來啊?”相國夫人同情地問。
她把事情的經過娓娓道出,相國夫人微微點頭,“真可憐,妾原本就沒有身份地位可言,還連累孩子受苦。”
祁夫人的這句話深刻地印在了她的腦海里,一直沒有淡化半分,原來她被趕出來是因為母親是爹的小妾,沒有身份地位。
相國夫人的收留是件幸運的事情,剛來祁府的時候,她真的這樣認為。被分派到洗衣房裏當小丫頭,卻嘗到了因妒忌帶來的教訓。
外來的人,總不免要受到排斥。
“別以為能讓夫人收留就是相國小姐了,說到頭還不是跟我們一樣是個奴婢!”
“快!把這些衣服都洗乾淨!”
即使憑自己的努力和能力升任到夫人房裏的丫鬟,蜚短流長仍可聽見,歲月如梭,她已經學會不把這些事情放在心上,因為那時候她已經不再是容易失落的小丫頭了。
只是有一件事,仍然如夢魘一樣糾纏着,彷彿成了她的心病,無法卸下。
在相府,隨着年齡的增長,她更加深刻地認識到什麼是小妾,她們正如祁夫人所說的,沒有身份地位,即使生下了祁宰相的孩子,她們和孩子仍是主僕之分,多麼可悲!
從這個時候開始,小時候朦朦朧朧的潛意識變成了明確的觀念。
此生,即使終身不嫁,她也絕不為妾!
她再也不要像可憐的小羊羔一樣被人轟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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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醒過來,發現自己躺在溫暖、縈着香氣的被窩裏,滿目漆黑,只有窗口處透着些許星光,周圍靜得只能聽到呼吸的聲音,這一切令紫蘇醒悟過來,原來自己夢到了小時候的事情
身邊的柳善行正在安睡,呼吸均勻,紫蘇忽悠感到一重強烈的失落壓在心頭,自從進宮以來她從來沒有真正安穩過。
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她會夢到往事是因為她總是處於憂慮狀態嗎?白薇公主的一番話實在是打着了要害,她也隱隱感到皇上並沒有把她當成是兒媳婦,在宴會上把柳善行封為了悅親王,卻從來沒有宣佈她是悅親王的什麼人。
她並不在乎空殼一樣的虛名,可是漠視不也是一種傷害嗎?也許皇上並不把她當一回事,如果柳善行喜歡她,他是不會反對她繼續留在兒子的身邊,以妾婦的身份。如果換了另一個丫鬟出身的女子,遇上夫君麻雀變鳳凰這等美事,能身居妾位已是相當幸運的事情,偏偏這對於她——尹紫蘇來說,卻是最懼怕的傷害。
紫蘇長嘆一聲,總以為自己很堅強,甚至有時候還認為自己不同於一般世俗女子,可笑啊,在這件事情上自己原來軟弱得想逃避,不願為妾興許只是逃避的借口。自卑和自傲的矛盾體,她一向明白自己是這樣的人,而她認識柳善行的時候,他也是這樣的人,可是如今,他,真真實實的天之驕子,能從此完全地跳脫自卑,變得自信了吧?
紫蘇坐起身來,輕輕地靠在床頭,專註地看着仍在夢鄉的柳善行。憑心而論,他是個優秀的男子,俊秀儒雅,頗具才氣,善良孝順,有責任心也有上進的心,只是由於家境貧寒而讓人看不起,如今還原他本來金裝玉雕的出身,恐怕任誰都會認為是她這個小丫鬟撿了個大便宜,盲貓撞到了死耗子運,令眾家王公貴女羨慕妒忌不已,不是嗎?一個奴婢嫁了一個皇子,多帶童話色彩的傳奇,只是她一點都不感到高興,有的只是悲哀,婚姻講究門當戶對,如今平衡已經被打破了,他和她的婚姻還能繼續嗎?
惘然,不能預知,只有一點她是清楚的。
此生,即使終身不嫁,她也絕不為妾!
她再也不要像可憐的小羊羔一樣被人轟走!
“妾原本就沒有身份地位可言,還連累孩子受苦。”這句話她今生今世都會銘記於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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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公主向皇上的紅人三皇子西皓佑棋求情不成,一時怒不擇言說出了傷人的話,只能回祁府生悶氣。
祁夫人知道了事情經過以後顯得又急又慌,目前的情況已經夠糟糕了,如果再得罪了三皇子,那麼丈夫和兒子的性命更是休已,於是她不顧得今天是個雨天,急急帶了丫鬟芸香進宮求見,說到底她有恩於紫蘇,也許動之以情,事情還能有轉圜的餘地。
主僕二人來到景華宮的時候,柳善行正好不在,這一陣子皇上總愛帶着他在身邊。
“帶罪妾身叩見三王妃。”為了讓紫蘇消氣,也顧及她如今的身份,祁夫人不得不卑躬屈膝。
“夫人,你這是幹什麼呢,使不得的,我不是什麼王妃。”紫蘇見祁夫人一進門就給自己行禮,真正是又驚又愧,心裏百味雜陳,曾幾何時,她只是她手下的小奴婢,如今這一向高貴的夫人竟然跪叩於面前,身份真是那麼令人哭笑不得的東西嗎?它摸不着,看不到,卻能決定一切?
得知夫人的來意后,紫蘇有些無奈,這件事情她做不了主。
“夫人,紫蘇從來都沒有責怪公主,我有什麼資格去責怪公主呢?何況公主和你現在的心情,我雖不能說是了解卻也是明白的,只是這是善行親身經歷的事情,恐怕……”她內心對求情這件事也不以為然,見祁夫人滿懷希望地看着她,又覺不忍,思慮再三,才道:“或者夫人嘗試去找太子吧,我聽善行說皇上已經允許他回到東宮,夫人可以向太子問個詳情才作打算。”
祁夫人無奈,明白紫蘇講的都是實情,勉強三皇子向皇上為相爺求情實屬強人所難,既然太子那裏有希望,那倒不如照紫蘇所說的去做。
下了決定,祁夫人把芸香留在景華宮,由宮女帶路引領去東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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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夫人一離去,芸香就像是脫離了監視,一改剛才的恭順不語,活活潑潑地與紫蘇親近。
“紫蘇姐,好久不見啊,剛出事的時候我還整天地為你擔心呢,沒有想到你倒成王妃了。”
紫蘇笑笑,“我不是王妃。”
“怎麼不是?既然柳善行是個皇子,你嫁了他自然就是王妃啦。”她充滿欽羨地輕嘆,“真沒有想到那個柳善行竟然是三皇子,紫蘇姐的命真好,我當初還為你竟願意嫁個窮小子而感嘆哩,原來裏頭大有文章,我真羨慕你啊,這等好運卻不見落在我的頭上。”
紫蘇聽了“大有文章”四個字,心中彷彿被人重重地捶打了一下,她掩着胸口退到窗前,臉色蒼白。
芸香這個粗心的丫頭卻沒有發覺,完全不知道自己無心的言語傷了紫蘇,好半響不見紫蘇說話才試探地問:“紫蘇姐,你怎麼不說話啊?”
紫蘇背對着她,面對窗外,雖是個白天,卻烏雲密佈,陰陰沉沉,像是整個天空瀰漫著一層灰色的薄紗,沒有一點令人開朗的光亮,雨也瀝瀝而下,打得窗外的芭蕉噼啪作響,似乎要在它的翠綠的葉子上打出個窟窿來。
“紫蘇姐?”芸香不解地看着她的背影,紫蘇姐的怪毛病又犯了,有這等福緣能當上王妃應該很高興才對嘛,她卻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
紫蘇一直都沒有回答芸香的話,良久良久,才說出了一句芸香聽不懂的話來:“秋風綺夢散,雨打芭蕉落。”
當然紫蘇也不需要她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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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善行給父皇請安過後,被太子西皓佑祥請到了東宮。
起初,鑒於與西皓佑社兄弟並白薇公主的不快,他心裏不怎麼樂意,可是西皓佑祥態度真誠,出於禮貌,他也只好答應。
“三……三皇兄,請坐。”看着面前這個看上去比自己稚嫩的少年,這個稱呼實在有點彆扭。
對於這個稱謂,柳善行同樣不習慣,但是又想不出應該讓他叫自己什麼,只得將就。
兄弟倆落座之後,西皓佑祥決定開門見山地把話說清楚,沒有多講廢話:“三皇兄,我知道你多年的蒙難都是由於當年母后所造成,深感惶愧,可是對於這件事我是相當無能為力,母后如今也因為良心的譴責而……我衷心地希望與皇兄懇談一番,解開彼此間的隔閡和猜忌。”
柳善行聽得出這是出自誠心誠意的話語,西皓佑祥眼中有慚愧、乞諒,也許有不願意失去儲位的一面,可是當年的事他確實是無能為力,一個同樣尚在襁褓的嬰兒能改變些什麼?
“我沒有什麼怨恨。”迎上西皓佑祥略顯詫異的目光,柳善行真摯地笑說:“是真的,沒有勉強,我從來就沒有曾是三皇子的記憶,自然不能了解失去身份地位的苦楚,我自幼父母雙全,所以亦未能更深地體會失去母親的傷痛。”
不過,話雖這樣說,自從得知身世以來,那個從來沒有見過的生母——皇上的余貴妃,在心裏已經同別人不一樣,也許這就是人性天生賦予的感情吧,自己會為她的遭遇傷感,也非常地感激她,如果沒有她對自己深刻的愛,那麼自己已經與她一同葬身懸崖了,何來機會認識紫蘇和爹娘?或許還要感激上蒼的安排,否則一個養在深宮的皇子哪能認識到那麼多人情冷暖,哪能與紫蘇締結姻緣,如果他是以西皓佑祺的身份長大,便全然是另一段絕然不同的人生,只是他樂於當柳善行,也習慣當柳善行,重回皇宮,他所獲得的似乎只是失落,人生無端被改寫的失落。
“所以,你大可以放心,我真的沒有怨恨過什麼,命中注定你要成為太子,你就像以往那樣努力下去吧,有機會我也會將這番意思告訴父皇,冤冤相報何時了,事情已經過去,就別追究皇后了。”知道自己停頓得過久,柳善行收回了飄遠的思緒,微笑以對。
西皓佑祥被感動了,情不自禁地握緊柳善行的手,說不出任何話來。
柳善行反握他的手,輕聲道:“不必多說什麼,你的心思我都了解,儘管放心吧。”即使劉皇后曾經做下惡事,也不能代表她的兒子就一定不是個好太子,以一己之怨,不顧大局義理地復仇有何意義,由此可見,西皓佑祉和西皓佑祀如此熱心地想鼓動他的仇恨,必定心懷不軌。
時間似乎安排得恰倒好處,兄弟倆剛談完心,祁夫人已經前來求見,柳善行深知她此行所為何事,為了免去尷尬,就告辭了。
與太子之間的隔閡解開,也許能從此安定下來。可惜,有時候往往事與願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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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景華宮,沒有見到紫蘇,卻見到了珩治皇帝,不僅皇帝,堂上還坐着一個斯文的中年人,似乎是個官員,身側還有一個以團扇半遮面的妙齡少女。
這種陣勢讓柳善行心生不祥的預感。
“孩兒給父皇請安,父皇……”欲言又止地探詢,今天早上不是請過安了嗎?怎麼會突然駕臨?
那個中年人見他人內,已經領着少女上前拜見:“微臣朱信言叩見三皇子殿下。”
身後嬌小玲瓏的女孩亦含羞見禮:“小女子朱槿給殿下請安。”
朱信言?朱御史?!柳善行突然明白了些什麼,心裏升起一股分不清是憤怒還是驚愕的感覺,未等他開口說話,皇帝已經笑着對他說:“佑棋,你怎麼沒有告訴父皇與朱愛卿之女定有婚約這事啊?”
朱槿花容月貌,嬌小可人,站在父親的身後飛快地瞥了柳善行一眼,觸及他的目光,頓時紅暈自粉臉中染開,更顯嬌媚,皇帝對她似乎很有好感。
柳善行卻與皇帝有不一樣的感觀。
“已經沒有婚約了,朱大人早已經否認了此事。”
朱槿臉色大變,看向父親,朱信言早已經料到這種局面,一臉愧疚地解釋:“這是一場誤會,一場誤會!怪微臣馭下無方,令管家狗眼看人低,我知道此事之後已經將他嚴懲,同時四處打探殿下的行蹤,不久前才得知您尊貴的身份,更是不勝惶恐,怕小女高攀不起,但是既有信約,再三思慮,微臣還是決定要將事情稟報皇上。”
令人嗤之以鼻,柳善行絕不會相信他所說的話,如果沒有他的授意,朱府的管家和僕人絕不會出現那種態度,這類推卸責任的說辭只能蒙蔽不知內情的人。
眼前的人誠惶誠恐,一副餡媚之態,這曾是鄙夷他的人,面對這種轉變,他感到強烈的可悲和可笑。朱御史態度上的轉變不是因為他這個人本質上有了什麼改變,不是因為他做下了什麼令人改觀的事情,又或者是創出了什麼事業,而僅僅在於他頭頂上突然籠罩了一個名為“皇子”的光環,真正的高雅之士是會不屑這種轉變的,只有趨炎附勢之徒才會前來趨奉。
露骨得讓人厭惡,前番因嫌棄他是個落難的窮小子而悔婚,他除了無奈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此次由於得知他真實的身世前來攀親則讓他打心底里感到厭惡!
“很抱歉,我己經娶親了。”他冷淡而有禮地回答。
向來高高在上的皇帝不可能體會到兒子心裏複雜的情緒起伏,相對於柳善行,他早已經習慣被人逢迎吹捧。
“佑祺,一個皇子三妻四妾是平常之事,像朱小姐這樣的大家閨秀才配做你的嫡妃。”
柳善行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在他的觀念里,沒有這個概念。
“父皇,兒來自民間,從來沒有打算要討幾房妻妾,只要紫蘇一個髮妻即可。”
“這……”皇帝對紫蘇那個相府丫鬟出身的兒媳婦很不以為然,總認為她配不上自己和余貴妃的孩子,聽到柳善行斷然拒絕,一時無話。
朱信言在官場混跡多年,認為三皇子心中仍對悔婚的事耿耿於懷,心念電轉,作遺憾狀道:“微臣明白殿下仍難原諒悔婚誤會之事,也自知小女陋姿難以匹配殿下,既然殿下不願意,臣亦不好勉強。”
皇帝一聽,這樣傳出去豈不變成了皇家悔婚?關乎聲譽,他笑着寬慰朱御史:“朱愛卿何出此言。”轉向柳善行皺眉道:“佑棋,你是在娶親之前與朱家有婚約,如今成了皇子怎好棄前言於不顧?”
柳善行沒有想到事情突然變得不由自己控制,有點失措:“父皇,我……”
“你不用多說話,只需回答朕,曾與朱家有婚約此事可屬實?”
“是實情,但是……”柳善行頓覺陷入了困境,明明是朱家嫌棄自己而悔婚,怎麼如今反成了自己如果拒絕就是不認前言?
“那好,既然是實情,那麼娶朱家千金為嫡妃是順理成章的事情。”珩治皇帝滿意地掠須。
柳善行仍想再辯,朱信言立即跪叩:“謝陛下與殿下的隆恩!陛下不計前嫌,不棄諾言真令臣感激涕零,皇上聖明、游
朱槿知道事已成,喜悅羞怯,對三皇子投去含情脈脈凝望,從一照面,她就喜歡上這個俊秀的皇子,雖然不太清楚什麼悔婚的前事,一向都聽從父親的話,可父親為她挑的夫君很合心意,她就不去多想其中的緣故了。
皇帝看着如花似玉的未來兒媳婦,高興得笑出聲來,總算有機會彌補佑棋。
朱信言對着三皇子深深一鞠,“能得到三殿下為婿,真是小女的福氣啊。
柳善行面對陷入喜悅中的什麼都聽不進去的三個人,完全呆了。
怎麼會這樣呢?
此時此刻,紫蘇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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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蘇在哪?
芸香不甘悶在景華宮裏,懇求紫蘇帶她到宮廷別處逛逛,好讓她開開眼界。天正下着雨,紫蘇原本並不想出門,禁不住芸香再三乞求,才勉強答應了,不過在事前告訴她,自己也不能帶着她隨便亂闖,結果只帶她去了御花園的冷香亭。
“紫蘇姐,你住進宮裏也有兩個月了吧,怎麼還是不認識路啊?”看着紫蘇小心地認路的樣子,芸香費解地問。
“我不愛到處亂跑,何況宮裏不比別的地方。”其實應該是不敢隨便走出景華宮,除了景華宮,皇宮裏的其他太監、宮女都似乎對她的身份不太確定,大多數含含糊糊地稱她一聲“小姐”,她一聽到這種稱呼就不免想起目前的處境。
沒有逛花園的心情,在冷香亭呆了沒多久,顧不上芸香失望的情緒催促她回去了。
兩個人進了景華宮的院子就清楚地聽到堂上柳善行等人的談話。
當場她沒有做出什麼激動、傷心、震驚的表情,平靜得令芸香驚訝。當聽到朱御史謝恩之後,她拉着芸香從院子的小道中回房去了。
紫蘇過分平淡的反應令芸香也沒能作出安慰她的舉動。
“其實這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啦,皇子三妻四妾的確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了。”芸香對坐在窗前望雨的紫蘇笑說。
聞言,紫蘇轉過身來,對她淡淡一笑,點頭。
“是啊,你說得對,這確實不是奇怪的事情。”
對於有今天這一出,她一點也不感到奇怪,也許正因為早有預感,所以才會做那個夢,只是如今應該如何選擇呢?
窗外的雨仍在下,很奇怪,一點也不傷心,只是傷感於美好的過往已經一去不復返。
月夜的傾談,火海中的定情,可愛的梧桐小院中,她晾衣他鑽研醫書的過往都不再,皆隨着平凡的柳善行變成了尊貴的西皓佑祺而消失了。
也許,他們的相遇就是為了讓他通過她回到他真正的家園,得回她應得的一切?
真的不傷心,真的只有傷感,變成這樣,我深知不是他的錯,甚至不是任何人的錯,在這一場生命中的意外,似乎沒有錯的人。
這一切都是命運使然。
輕嘆。
同等的台階潰毀,如今,她只有默默地走開,成為他生命中的一個過客。
感覺到冷濕,才發現淚已經爬滿了臉,不是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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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柳善行滿腹苦惱地回到卧室的時候,看到了一面平靜的紫蘇,還有放置在玲瓏香木桌面上的紙筆墨硯。
“紫蘇……”過分平靜也能造成不安,柳善行很自然地聯想到不久前在大廳發生的事。
“嗯,我都知道了。”仍舊平靜。
愈加不安,柳善行上前,急急地解釋:“紫蘇,你聽我說,事情還沒有定下來,我會與父皇據理力爭。”
紫蘇搖頭。
“我沒有怪你,這是很正常的事情,你去跟皇上力爭是沒有任何結果的,只會讓宗室笑話,令皇家難堪。”
柳善行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會聽到這種話,腦袋一時拐不過彎來。
“你……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沒有什麼意思啊。”紫蘇輕鬆地笑笑,看了心慌意亂的他一眼,“我只不過在陳述事實而已。”
“什麼事實?我只知道我根本就不喜歡那個朱小姐,怎麼會這樣!”柳善行難得出現急躁的樣子,紫蘇的反常表現打破了他一貫的安靜,坐在椅子上,用眼神提出心裏的疑問。
“早可以預料的情況……”聲音輕得聽不清楚,紫蘇沒有理會柳善行的剖白,她已經下定了決心,抬頭笑對柳善行,語氣輕鬆得像閑聊,“不去說這件事了,我希望你能答應我一個要求。”
不能理解話題的突然轉變,柳善行本能地問:“什麼要求?”
“我要一封休書。”平靜仍舊。
“什麼?”懷疑是聽錯了,驚詫莫名。
紫蘇看進柳善行的眼睛,清清楚楚地重複:“給我一封休書。”
柳善行瞪大眼睛,仍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話。
“你開什麼玩笑。”
“我沒有開玩笑。”
從紫蘇認真的眼神里,柳善行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焦急地站了起來,捉住紫蘇的雙手,祈諒道:“我知遣你是為了朱家婚約的事情,你不要為此生氣,我可以不顧一切地向父皇拒絕這門親事,我的心意沒有動搖過,沒有!”
紫蘇的眼眶濕潤了。
“我知道你沒有動搖,可是沒有用處,一切都已經變了,從你成為皇子的那一天開始就什麼都變了,你已經不再是我所鍾情的柳善行了。你是天朝帝國的三皇子西皓佑祺,這是不能改變的事實。”
柳善行驚懼地看着她,手握得更緊,似乎一鬆開她就會飛走了。
“你不是柳善行了,而我卻還是尹紫蘇,丫鬟尹紫蘇和皇子西皓佑棋是不可能相伴一生的,我們的緣分盡了。”紫蘇滴淚,語氣卻很堅定,不容置疑。
“你瘋了,說出什麼緣分盡了的話,我還是我,不管我是柳善行還是西皓佑棋,我就是我啊!”
“是嗎?你肯定?”這個質疑令柳善行顫慄,他確實覺得自從成為了西皓佑棋,身邊的一切都脫軌了,什麼都變得很難把握。
“不管怎麼樣,我都不會寫休書的。”最後他只能這樣說。
“是嗎?”似乎料到他會這樣說,紫蘇笑了,笑得很慘淡,只有按原定的主意進行,如果他不答應,那麼證明他對自己的愛也只不過……可是萬一他答應了,那不是更加慘烈嗎?
不管了,為了彼此以後,惟有如此。
她深深地吁了一口氣,一字一句地說:“你不是曾說過你對我的愛是為了帶給我幸福和快樂嗎?如今我如此的痛苦,懇求你給予我解脫,你卻不答應了?”
果然,柳善行一聞此言,如遭雷擊,臉上血色盡褪,鬆開了緊捉住她的手,看着自己捏握出來的紅痕,他意識到自己確實是在傷害紫蘇!
踉蹌,頹然坐下,柳善行獃獃地看着桌上的白紙出神。
自從搬進宮來,紫蘇沒有開顏歡笑過,有的只是無奈的淡笑,她一點都不快樂,他早就注意到了,只是一再欺騙自己事情總有好轉的一天。
是的,我曾說過我愛她是為了帶給她幸福快樂,如果這份愛只剩下痛苦,只能帶給她不幸,那還有什麼意義?
這些都是自己曾經說過的話,是自己真實的想法。
你能眼睜睜地看着自己傾心所愛的人憔悴而亡,鬱鬱而終嗎?
紫蘇的痛蓋過了所有的感覺,驅使他拿起筆來,儘管顫抖得慘不忍睹。
白紙染上了墨跡。
休書,西皓佑棋之妻尹紫蘇……
紙上滴墨,他的心在滴血,寫完之後,他甚至不忍觀覽,就此擲筆而去,淚卻粘濕了滿襟。
自始到終他沒有再說一句話。
果然,沒有猜錯,他竟如此愛我,愛得能夠忽略自己的感受。
淚也沿着紫蘇的臉滑下,在這一瞬間,那彷彿失去了一切力氣的背影映入眼帘,竟使她懷疑自己是不是做錯了。
然而,覆水難收。
一紙休書輕飄飄地被風吹落,落在窗邊,字跡因為風雨變得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