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歸去的地方
艾瑞披上最後一件深藍色的罩袍,自覺頗像一隻花俏的馱馬,他雖不像杜塞爾這麼討厭繁文褥節,但要對這種華麗又厚重的禮服產生好感,也不是這麼容易的事。與其戰戰兢兢的在宴會中舉杯談笑,他還寧願坐在麥草堆上和農人談論今年的莊稼。
「艾瑞!艾瑞!」達芙妮咯咯咯的跑進來。「你再拖拖拉拉,連正典禮都要趕不到了!麥凱西伯爵已經等好久了!」
「好啦,我就下去。還有達芙妮,不要這樣跑,像什麼樣子。」
一年說長也長,說短也短。
他也要離開米亞那頓了。
凡提尼的邀請是兩年前就提出的,艾瑞將直接加入禁衛軍的行列,那是通往中樞權力的最佳跳板。也許有人覺得他是一步登天,但他和凡提尼都知道這是才得其所,很快他也會成為掌握這個國家命運的人之一。艾瑞感到血液奔竄的速度加快了。
「只不過是秋之門祭典,幹嘛這麼大費周章的。」他一邊下樓一邊抱怨。
「這好象不是一個快成廷臣的人該說的話喔!」德雷斯站在樓梯底下笑他的笨拙。黑色織銀的袍服在他身上再適合不過了,曾經故意披散的長發,也在離開學院后修成了適當的長度,散發精光的黑眸使他看起來像豹一般危險,在女性看來就是魅惑了。他沒有配劍,今天這種場合照例是不能帶武器的,只有大公知道那把總是掩在袍子下的淬過毒液的匕首。
德雷斯去年離開學院后,仍待在凡提尼大人身邊,在做什麼卻沒人知道。有時他數十天不見蹤影,有時又閑得到處晃蕩,斗劍玩女人。人公似乎很倚重他,卻也沒再給他其它頭銜或職務。要說艾瑞不好奇是不可能的,但他也知道有些事還是不去碰比較好。
「這種生活倒很適合你!」艾瑞不禁苦笑。
「我已經習慣鎖煉了!」德雷斯自嘲的笑,移開些讓艾瑞與他並肩而行。
「秋之門祭典……會有很多人來嗎?」艾瑞近乎自言自語的間。
「什麼?」
「……沒事!」
「你在緊張什麼!」德雷斯的聲音突然變得不懷好意。「這祭典有那麼重要嗎?還是有誰會來?」
「我才沒有!」他嚇了一跳,不假思索的反駁。
德雷斯笑笑,也不再說下去,這態度讓艾瑞更覺得不舒服。
於嘛七上八下得像要去告白的男孩一樣……艾瑞不禁對自己生氣起來。他明明知道,杜塞爾的一年之約只是個大概、不確定的數字而已,誰會像他真的一天一天在數?海斯特伯爵的葬禮才剛舉行,杜塞爾現在應該忙着處理領地的大小事務,就算要來梅瑟城謁見大公,也得過一段時日……
這不是他的錯。艾瑞放鬆緊握的拳,認命的向後靠在椅背上。街道上的人和往常一樣多,馬車走得很慢,意識到有人好奇的向里窺探,他不耐煩的一把拉上簾冪。明明宅邸離城堡也不遠,為什麼非得坐馬車慢慢走不可。
「你今天很暴躁喔!」德雷斯的聲音中沒有調侃,卻多了警告。
「是……對不起。」艾瑞知道德雷斯是在提醒他,慚愧的低下頭。今天雖不是什麼太重大的日子,但若因心不在焉而在大公面前失禮就不好了。
春夏秋冬四次門檻祭純粹是王室的典禮,和百姓沒有關係,當天大公要領着廷臣和貴族到王城旁的主神殿,祈願風調雨順,並接受大神宮的賜福,當然,接下來免不了要宴飲一番,但和收穫節之類的節慶比起來,就顯得高雅、簡單多了。
王城的中庭已經一片熱鬧,絲綢和毛皮,珠寶和首飾,旌旗和紋飾將整個廣場裝點成燦爛的彩色海洋。今天既用不到扈從塵騎也無獵狗鷹隼,大部份人只好在衣着上比排場,雖是祭典,氣氛並不沉悶,到處都是交談和笑聲。德雷斯沒多久就和艾瑞走散,八成是去應大公的召喚。艾瑞環視着四周,心中多少還抱着點期待,但馬上就死心了。
人群騷動起來,大公開始移往神殿的方向,同時帶起一月亮眼的色彩和閃光,有如初春剛化冰的大河,沸沸湯湯的流動起來。主神殿就在王城旁邊,被神聖的橡樹林包圍着,除了祭典的日子,艾瑞並沒有什麼機會來到這裏。
澄澈、清冽的空氣襲上來,似乎將他體內的污濁掃的一乾二淨,人群帶來了嘈雜的低響,卻很奇異的被吸收了。橡實在白色的石子路上滾動着,秋日的陽光透過搖曳的枝葉灑下來,零零落落有如金色的雨滴。走出橡樹林,眼前就是神殿的外牆了。美麗的白色建築不只用來供奉神,也收藏了大量的書籍,任何有心人都可來此求教,不分國籍,不分種族,站在神殿階梯上的大神官本身就是精靈。陽光照得他的棕發和白袍閃閃發亮,好象他本身也發著光。聽說他已經五百多歲,全身上下散發著自然的威嚴,反而沒有一般精靈的纖細感。
當悠揚的鐘聲響起來時,嘈雜的聲響就自然而然寂滅了。神官每一個最細微的動作似乎都有着魔力,蠱惑了每個人的眼睛,將這一小塊土地帶往神聖的領域,連站在他身邊的大公,好象都因賜福之水的潑灑而沾染了神聖的氣息。引述某個宮廷詩人的說法,「在那一刻好象真有神在」。
直到離開橡樹林,魔咒才被解開,所有的人都如大夢初醒,並且不再想夢中見到了什麼。歡樂的鬧聲遽然曾大,隊伍也凌亂的散了開來,反正這只是例行公事,接下來的宴會才是大家所期待的。凡提尼不知被什麼吸引,落到後方和人說話,把領頭的位置留給更急切想回城堡大廳的人。
艾瑞心不在焉的跟着人潮移動,城堡的階梯就在眼前,艾瑞跨上一階,眼睛很自然的向上看,然後——
驟起的風揚起一縷閃爍,在秋日的陽光下耀眼如金。一雙近乎透明的眼睛瞬也不瞬的盯着他,卻是呆板不帶絲毫感情。
艾瑞突然懷疑自己在作夢,也許從早上他就沒醒來過。
聲浪遠去,時間似乎在一瞬間停止了。美麗如細瓷的臉漾起笑意,修長的手指伸向……
「艾瑞!你在做什麼!」身後突然響起德雷斯的低斥。「別擋大公的路!」
他猛然醒覺,連忙閃到一旁,窘得面紅耳赤。杜塞爾以優雅的姿態向大公行禮,雖然恭敬,卻絕不謙卑。
「抱歉,我沒趕上正典禮。」
「沒關係,沒關係,我早知道沙特非亞不會這麼快放你出來,那傢伙一遇到相投的人就把其它事全忘了。」凡提尼開心的笑着。「能再見到你真是太好了。你這回會待多久?」
凡提尼和杜塞爾一邊談着一邊走向大門,於情於理艾瑞都必須跟在後面,但他卻猶豫不決。
一方面是害怕自己會忍不住衝動,上前一把抱住他,一方面卻是因為杜塞爾陌主人般的眼神一——
艾瑞再度嘲笑自己,記得這個約定就已經夠蠢的了,更何況,在這一年當中,誰知道杜塞爾身邊會發生什麼事情?海斯特堡對艾瑞而言是完全陌生的,但卻是杜塞爾生活了十六年的地方,那一部份的杜塞爾是他無法觸及的,艾瑞一想及此就覺得心冷。也許他早該順從自己的心意闖到海斯特堡去的,而不是依着杜塞爾的要求上見忍了一年不和他見面。
豎琴和小鼓交錯成的舞曲襲過來,大公及身邊的人馬上陷入愜意的聲浪中。杜塞爾溫文有禮的回應,其動作洗鍊優雅得令人折服,即使在大公身邊也絲毫不減搶眼的程度。以白色為基調的禮服非常適合他,簡單的剪裁把身軀的線條襯托得恰到好處,艾瑞着迷的看着,儘管膚色還是自,但他的體格想必變得更結實了。
杜塞爾變了。
一年的歲月當然不會對他的容貌產生影響,但他說話的態度和表情變得世故了。稚嫩、任性的線條再不復見。動作的流暢感是天生的,艾瑞已經很習慣了,但現在杜塞爾身上卻多了高貴的氣度。
杜塞爾回過頭來,兩個人的眼神一瞬間相遇,艾瑞卻清楚的讀出那如冰般的眸子中寫着不耐煩。
艾瑞想笑,杜塞爾某些地方還是沒變,但其它地方呢?
交會也不過是瞬間的事,杜塞爾馬上又轉頭接受別人的致意了。
像什麼樣子。艾瑞警醒過來,在心裏罵著自己。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不是瞪着杜塞爾發獃的時候。如果為了這種小事就心猿意馬,還有資格統領軍隊,站在凡提尼大人身邊嗎?他敲敲自己的頭,硬是把紛雜的思緒壓下去,終於感到自己恢復了點平常的姿態。
黃昏時,德雷斯悄悄來到他身邊,低聲說道:「我要離開一陣子,這邊就拜託你了。」
從德雷斯的語氣聽來,等着他的絕不是什麼風流韻事,艾瑞不動聲色的點了下頭,便將注意力轉回大公身上了。
夜幕漸漸籠罩了大地,但人們燃起蠟燭,點起火炬,依然宴飲作樂。從大廳望出去,暗沉的窗戶像一落落的剪影,夜的冰冷被阻絕在外,夢般的遙遠。看着外面的影影綽綽,有時會讓人產生錯覺,以為這裏才是真實的世界,如果踏出門去,反而會掉進無盡的虛無中。
艾瑞一直沒機會和杜塞爾說話,後來一忙也把這件事忘了。接近午夜時,德雷斯無聲無息的溜進了大廳,他換了衣服,也許之前的被血弄髒了。
「辛苦了。接下來的就交給我吧。胡德也差不多要回去了。」
「好的。」艾瑞點點頭,信步走向桌邊取酒,然後才想起杜塞爾的事,但大廳中已經見不到杜塞爾的身影了。
艾瑞並不太驚訝,在不失禮的範圍內,杜塞爾一向是能多早走就多早走,其實大廳里的人也開始減少了。理論上大公離開前是誰都不許走的,但也沒人認真去遵守就是了。但艾瑞仍不免失望,好不容易才有機會見面的,杜塞爾起碼也該多留一會兒才是,那是說,如果他也同樣想見艾瑞的話……
他從一個隱蔽的側門溜出去,清冽的夜風直襲上來,他深呼吸一口氣,感到清爽不少。雖然大廳里因擠着人又燃着火使空氣有點污濁,但這並不是令他胸口窒悶的唯一原因。
他在外頭站了一會兒,看看時間也差不多了,原本想就這樣回家去的,但走到中途他又改變了主意。如果……杜塞爾根本沒有離開,只是像以前一樣,受不了人群的暄鬧而躲到僻靜的地方去了呢?
這是賭注,他想着,一邊轉進隱在涼亭後方的小路。這次的見面將不會是結束,而是一切的開始。也許杜塞爾有沒有在等他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這個約定在他心中日復一日的惦着,以致它的意義早已超過原有的份量。過了幾個轉角后,他已經來到沒有燈火的地方了,但藉著星光,他還是看得到腳下的路。他沿着墨黑的玫瑰樹叢慢慢走着,直到聽見潺潺的流水聲。
他停下腳步,在凝住了一切的黑暗中,定定的注視着那抹金色的微光。
事後想起,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能這樣恰到好處的尋見杜塞爾的所在,也許是不覺中養成的習慣,讓他總是知道杜塞爾會往什麼樣的地方走,也許是強烈的思念作了他的引導,也許只是巧合——
池邊的人被他的腳步驚動,回過頭來,臉上有着驚慌,還有近乎無辜的茫然。艾瑞愣了一下,頓時明白過來,杜塞爾是在害怕呢,他們都在怕一樣的事啊。
這個領悟讓他笑出聲來,他多麼傻啊,竟然沒看出杜塞爾的心情!竟然為子虛烏有的事擔心了這麼久!
杜塞爾抬起頭瞪着他,他被艾瑞的笑聲弄得不知所措,連語氣都尖銳起來。「你怎麼會來這裏?!」
「你不是在等我嗎?」
杜塞爾睜大了眼睛,不敢相信他竟如此肆無忌憚,有一會兒他似乎要生氣了,卻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艾瑞聽到他因緊張而稍微變調的聲音,但他沒來得及聽完就將杜塞爾一把攬進懷裏。衣服上的飾品撞在一起,發出清亮的聲音。真實的溫度,真實的觸感。杜塞爾回來了。太過幸福的感覺讓艾瑞幾乎害怕這是夢了。他放開杜塞爾,仍緊緊注視着他,好象怎麼也看不夠似的。而後,杜塞爾輕輕笑了,他會意過來,也跟着笑了,兩人像是說好了一般,並肩離開被玫瑰花叢圍繞的一方小小的黑暗,並肩走回仍籠罩在金色光輝里的廳堂去了。
「我回來了。」
話說出口他才發現聲音抖得厲害,他驚慌的清清喉嚨,想着還得說些什麼,隨即被猛烈的擁抱阻斷了思緒。
他屏住了氣,腦中頓時一片空白,只感覺到那溫暖的軀體,和用盡了全力,幾乎要把他體內空氣都擠出來的手勁。毋需言語,他已經知道自己先前的憂慮是多麼可笑。他安心的閉上眼睛,將頭靠在戀人肩上。
「艾瑞……」
***
杜塞爾在清晨的冷冽中醒來,瞪着上方灰濛濛的華蓋。
淺眠后的倦怠感還殘留着,他一時無法起身,便又閉上眼睛。窗外的鳥鳴打破了沉滯的空氣,初起的陽光透過窗縫,在地上拉出一條透明的金線。美夢過後的空虛感像根刺般扎在心口,不安穩的睡眠讓他的頭隱隱作痛,他煩躁的掀起被蓋下床,抓起管家備在一旁的衣服。
回到梅瑟城已經三天了,他處理了許多紙面上的事務,接見了一些必要人物,還進宮去會了一次大公,就是沒去找艾瑞,甚至沒讓他知道消息。
他害怕。
隨着約定之日的到來,滿溢到無法承受的思念,卻開始變得搖擺不走了。
信心可以在一瞬間變得高昂,但要持久卻很困難。他在對艾瑞道別時的心情,也好象隨着時間過去而摻人了雜質一般,漸漸模糊不清了。
這一年間,兩人只有極少數的書信往來,杜塞爾當然寫不出什麼濃情蜜語,頂多就是報告自己的近況,倒是艾瑞寫了不少學院中的趣事。杜塞爾沒想到,他生活了一年且覺得十分無聊的地方,透過艾瑞的眼睛看來竟換了一副模樣。這讓他再度體認到兩人根本上的不同,並深深感到不安。
也許艾瑞的熱情早就冷卻下來了……
也許艾瑞早就忘了約走的事情……
也許艾瑞早就另結新歡……
他一拳捶在小几上,燭台應聲而倒,翻到了地上。刺痛和噪音阻斷了他的胡思亂想,他直起身,逃避般的快步走出房間,開始計劃今天的行程。
才走下樓管家就通報有客人來訪,他還沒來得及問是誰,就看到高卓走進了客廳。杜塞爾翻了翻白眼,毫不掩飾臉上的厭煩。這些天造訪這棟宅邸的親戚多半不懷好意,當中又以這位蒼白、浮誇又暴躁的堂兄最為難纏。前兩天杜塞爾都還能耐着性子虛以委蛇,但很不幸的,這天早上的他的脾氣正惡劣着。
「有事嗎?堂兄。」杜塞爾在樓梯上站定,俯視着高卓。
高卓瞟了他一眼,臉上有種刻意擺出的輕饅。「沒事,來散散心。」
「那麼我請管家帶您到客廳,或者你想在溫室里喝茶?」
「我進出這裏還需要你同意嗎!」
「宅邸的主人是我。」
「哼!什麼時候這裏輪到你發號施令了?!」
「從我成為海斯特伯爵開始。」
這句話着實戳中高卓的痛處,他連風度也顧不得了,在前廳跺着腳就大罵起來:「臭小子,別太囂張!論輩份和年齡,我還比你大上一截呢!你的禮貌到哪裏去了!」
「我的禮貌只給值得尊敬的人。抱歉,我今天很忙,沒時間招待你,需要什麼的話,吩咐管家即可!」
杜塞爾一邊說一邊便走下樓梯,旁若無人的從高卓面前過去,高卓氣白了臉,卻也知道在口舌上爭贏這個堂弟是不可能的事,只得掉頭離去,嘴裏還不停的叨罵著。
處理了一些信函,又查核過海斯特家梅瑟城的財產清單,不覺已經過了中午,但杜塞爾卻一點飢餓感都沒有。他呆望着桌散亂的書冊,發現手上的工作一結束,夢魘般纏着他不放的事情又回來了。他煩躁的起身,走出書房,叫管家撤掉午餐,另外備馬。
正午的梅瑟城顯得冷冷清清,大部份人都窩在酒館、食堂或回家了。天空呈現透明的藍色,幾朵薄雲睡着般擱着不動,空氣中漂浮着焦炙的氣昧,陽光照在皮膚上有微微的刺痛感,但拂面而過的風已帶着些許涼意,夏天就快結束了。
杜塞爾鬆開僵繩,讓馬沿着紅綢街信步而行,一邊考慮是要進宮一趟,還是到城外的獵場馳騁,回程時也正好去拜訪德雷斯……但當他回過神來時,卻發現自己早已轉過扇子巷,往卡斯提家的宅邪去了。
他愣了一下,剋制住掉轉回頭的衝動,同時自嘲的苦笑起來,明明這麼想見艾瑞,事到臨頭卻又怕得想逃,他沿着宅邸的圍牆慢慢走着,心中很清楚那扇雕花大門離他愈來愈近,興奮和恐懼就像兩股激流般在他心裏衝撞着,使他連握着韁繩的手都發抖了。
卡斯提家的大門和往常一樣洞開着,杜塞爾直馳而進,又連忙打住,注視着立在庭院中的身影。
「艾瑞……」
他翻身下馬,走前幾步,試着讓劇烈的心跳平穩下來,當他開口時,那聲音已經不像他自己的了。
「我回來了。」
艾瑞回過頭,臉上一派漠然。杜塞爾一愣,放慢腳步,這才注意到艾瑞不是一個人。
空氣突然凝滯起來,濕濕粘黏的貼在他身上,扼住了他的脖子。他掙扎着想呼吸,臉不受控制的發白了。他沒有勇氣去看那個人的臉,十分清楚他為什麼會在這裏。
「艾……」他艱難的吐出字音,無法再說下去,他僵立在原地,腳好象被鐵塊纏住一般沉重。
他聽到艾瑞的聲音,他連作夢都在想念着的,此刻聽起來卻是這麼陌生。
「我也只是說說罷了。」他說著,依然輕鬆、愉快,無憂無慮,就像他一貫的語氣。「你還當真了啊?……」
敲門的聲音將他驚醒,杜塞爾從椅子上跳起來,茫然的瞪着四周,一時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敲門聲又響了起來,他啞着嗓子叫了一聲;「進來。」原來是管家。杜塞爾揮揮手要他把東西放在桌上,而後跟着坐下,這才發現背後已經濕透了。
他厭煩的嘆氣,抓起那迭信函。天鵝絨的觸感喚回了他的注意力,那是最上層的人士才會使用的。他把信封翻過來,果然正面有着神殿的印,以及沙特非亞英氣十足的簽名。
難以言喻的安心感淹沒了他,他向後靠在椅背上,閉起眼睛,解脫的嘆了一口氣。對現在的他而言,那個字正意味着避風港。
輕輕啜着神宮親手泡的香草茶,抬頭看到四面高及天頂的書架,聞看茶香、爐香和老舊紙張混雜在一起的特殊氣味,杜塞爾終於感到連日緊繃的情緒舒緩下來。他發現他終究很難擺脫喬康達的影響,他在無意識中仍尋找着相似的身影,以及那種悠久古遠的氛圍,也許這就是他在神殿裏特別自在的原因。
他和神官天南地北的聊着,而後又因桌上的一幅畫軸談起權杖傳說在柯羅特蘭各地的變形。杜塞爾已經很久沒跟人這樣輕鬆的談話了,這一年來他接觸的只有受雇處理財產、法律等等的專業人士,以及海斯特家的親戚。與前者的接觸當然只限於生硬的事務方面,而與後者的相處到最後不是冷若冰霜,就是變得劍拔弩張。
他們聊了很久,渾然不覺時間的流逝,直到星暇之間渾厚的鐘聲籠罩了神殿,沙特非亞才回頭望向沙漏,跳了起來。「唉呀,我忘了把它翻轉過來!秋之門祭典要開始了啊,大公他們一定已經等在外頭了。」
杜塞爾也同樣吃驚,此刻他應該和其它貴族一樣站在外面才對,但卻把這件事忘得一於二凈。他連忙站起來,但沙特非亞揮揮手要他坐回去。
「沒關係,你就待在這裏吧!你現在跟着我出去也不太好,反正秋之門祭典只是個形式,凡提尼不會介意的。這裏的書你都可以隨意翻閱,更裏面還有一間收藏珍本的書室,鑰匙就在右邊的木櫃裏……」
沙特非亞一邊說,一邊已經走了出去。神官這麼輕易就把書室連同鑰匙都交給他,令杜塞爾有些愕然,但也感到高興。吟唱聲和鐘聲沿着走廊飄了進來,朦朦朧朧的在柔和的光線中浮動着,儀式開始了。
他隨手取下一本聖物箱形制翻着,想平息自己的胡思亂想,未幾又合起書放回架上。想到艾瑞就在外面,想見他的慾望突然強烈得無法忍受,他有股衝動想闖出去,即使打斷儀禮也不在乎。但下一刻他又不這麼想見艾瑞了,也許他根本就沒有來,也許他根本不高興見到杜塞爾呢!
要不是前兩天作的夢,杜塞爾的心情也許還不會這麼惡劣。接下來財產清單的問題又讓他忙了整整兩天,杜塞爾於是完全打消了去找艾瑞的念頭,決定在秋之門祭典上和他見面,這是最萬無一失的方式了。
衣服的摩婆聲提醒他神官回來了,祭禮所用的香味淡淡的飄滿一室,杜塞爾回過頭,不禁眩了一下,神官手中仍捧着儀式用的杖,衣袍上沾着的葉片和金片被天窗落下的陽光照得閃閃發亮,整個人似乎也融進了澄澈的光中,一瞬間看起來肅穆得令人敬畏,又疏離得難以接近,但他隨即微笑起來,隨手將杖擱到桌上,輕鬆的拍拍衣服,解開編結起來的長發,又變回那個親切和藹的神官了。
「結束了。」他對杜塞爾微笑。「你要留下來繼續談嗎?還是去見凡提尼大人?」
「我想——」杜塞爾掙扎了一下,還是說:「我去見大人一面好了,畢竟——」
他心虛得不再說下去,但沙特非亞沒注意到他的失常,也許他只是看在眼裏卻不點破。「好吧,那我就不留你了。這裏隨時歡迎你來,如果我不在,只要跟見習神官說一聲就可以了。」
與沙特非亞道別後,杖塞爾穿過神殿後方的橡樹林,從後方繞回城堡的正門。剛參加完典禮的貴族們正三三兩兩穿越花園間的小路,一些腳程快的已經進了宴會廳。杜塞爾登上階梯,正想跟着進去,突然一個起趔,轉過身來,腳下就像被釘住一般不動了。
艾瑞。
杜塞爾的心跳急遽的加快了,他就像沒見過艾瑞似的盯着那張英俊的臉。他穿着正式的禮服,腰間配着劍,那表示他今天負有隨扈之責。
艾瑞原本在跟身邊的人說話,直到登上階梯才收回了注意力,抬起頭來,正對上杜塞爾的目光。
杜塞爾屏住了氣,他會現出什麼表情?他會說什麼呢——?
艾瑞似乎愣了一下,接下來卻移開了視線,退到一邊,讓後方的人走上來。
杜塞爾沒想到大公就在後面,吃了一驚,但很快就把持住自己,向凡提尼行了個禮。
「抱歉,我沒趕上正典禮。」
「沒關係,沒關係,我早知道沙特菲亞不會這麼快放你出來,那傢伙一遇到相投的人就把其它事全忘了。」大公愉快的笑着,走上來與杜塞爾並肩而行。「能再見到你真是太好了。你這回會待多久?」
「嗯……」
大公在身邊,他無法回頭看,但想到艾瑞就跟在後面,想到他正看着自己,就讓杜塞爾的背脊竄過一陣戰慄,同時也摻雜着寒意。在那瞬間的交會中,掠過艾瑞眼中的,只有單純的驚訝而已,沒有高興,沒有感動,雖然,也沒有負面的情緒就是了。
一進入宴會廳,如潮水般湧來的人暫時打斷了他的思緒,所有人都忙着跟大公致意,杜塞爾也免不了來自各方的招呼,有些是針對剛去世的伯爵,更多是針對他的道喜和奉承。這是他第一次以海斯特伯爵的身份參加正式場合,而他跟那些人寒暄時也少不得好好琢磨一番,注意那些可能成為朋友或對手的角色,略過那些沒有利害關係的人。多虧那些以刁難他為樂的親戚,現在他可以一邊想別的事,一邊得體的應對,還能用優雅的笑容說出厲害的諷刺,接到的人往往要過很久才領悟自己被侮辱了。高卓也在面見大公的人群中,堂兄一看到他就黑了臉,露骨的背轉過身去了。杜塞爾也不在乎,反正大庭廣眾下,他不至於當面找碴。也許唯一不受他身份影響的是康妮,她擁抱他的樣子就像他還是個小男孩。
幸好今天與會的貴族人數有限,他在耐心用盡前總算得以脫身。今天亦擔任隨扈的德雷斯沒有來湊熱鬧,只在錯身而過時遞了杯酒過來,兩人交換了會心的眼光,以後多的是交談的機會,不急於今晚。
杜塞爾接過酒後便往角落走,樂師正就定位置奏起舞曲,他剛好趁機擺脫別人的注意。儘管如此,還是有些眼尖的仕女過來攀談或邀舞,對這些沒有利害關係的人杜塞爾可就不假辭色,三言兩語就把她們打發掉了。
同樣是拒絕,艾瑞就顯得委婉多了,杜塞爾看到他對那些女人露出的笑容,心中莫名一陣怒意。若在平時,艾瑞對別人的邀請是來者不拒的,但他今天有職責在身,從大公進入宴會廳開始,他便以近衛的身份在廳中梭巡着。身份的改變讓他迅速成為一個穩重的男人,甚至讓杜塞爾覺得陌生。他笑起來仍是那個無憂無慮的小夥子,但現在他的神情中添了近乎嚴厲的意味,曾經用笑容隱藏起來的銳氣,現在幾乎掩蓋不住了。
杜塞爾一度猶豫着要不要過去攀談,在這個場合上,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但幾番掙扎,他還是鼓不起勇氣。
而艾瑞,也一直沒有過來跟他打招呼。更正確的說,他的全副注意力都在大公身上,這是理所當然的他們的身份已經不是學院中的貴族子弟,他們有自己的身份,自己的職責了,杜塞爾雖然明白,卻免不了落寞。
也許他不是無暇分身,而是根本無意過來,這難道不可能嗎?從剛才到現在,他不僅沒過來說一句話,甚至望都沒望過來一眼,杜塞爾為了引他注意,還特地從他面前經過,橫越宴會廳去取另一頭的酒,結果艾瑞竟在這當兒走開,杜塞爾只引來一堆不必要的攀談,折騰好久才脫身。
這把他最後一點耐心也磨光了,他開始對自己的愚蠢生起氣來。飲盡今晚不知第幾杯的酒,他趁沒人注意的空檔溜進最近的小門,穿過走廊來到外頭。
玫瑰的殘香襲了上來,漸涼的晚風帶來蕭瑟的氣息,清爽的空氣讓杜塞爾感到舒服了些,夜空清朗無雲,星子聚成的光帶橫過天空,樹叢、花圃和雕像在黑暗中失去了顏色,只剩幢幢幽深的影子,和身後金黃的廳堂形成強烈的對比。他走進玫瑰花叢中的的小徑,乾枯的枝葉在腳下斷裂,發出清脆的聲音。他走了一會兒,直到看見水在黑暗中反射的微光。
當他在池邊站住時,的確是抱着一絲奢想的,希望艾瑞會像從前一樣追着他的腳步而來。艾瑞不是說過,不管杜塞爾在哪裏,他都能找到他的所在嗎?但他等了很久,四下仍舊闃寂無聲,只有水花隨着風濺到他的臉上,流泉激起細白的泡沫,低語着:不可能的,他不會來的……現在那孤寂已經在黑暗中化成了巨大的恐怖,他沒有辦法再待在這裏,卻又不知道能逃到哪裏去。他無奈的閉起眼睛,心中明白是自己挑了不對頭的時間和地點。回去以後,就自自然然的去打聲招呼吧,不論接下來發生什麼事,都比站在這裏胡思亂想要好。
幾乎是同時,他聽到腳步聲踩過小徑上的枯葉,朝這裏而來。
他驚慌的回過頭,當看到那個半隱在黑暗中的身影時,思考的能力突然從他體內消失了。他不知所措的站着,腦中一片空白,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了。
他們隔着四濺的水花望着對方,都沒有開口。緊張的空氣橫亘在兩人中間,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杜塞爾張開口,他想着總得說些什麼才行,他聽到自己因緊張而變調的聲音,脫口而出的竟是:「你怎麼會來這裏!」
「你不是在等我嗎?!」
杜塞爾驚得張口結舌,好一會兒才笑出聲來,輕鬆、興奮、歡愉像潮水般淹沒了他。這個男人真是一點都沒變啊!他再次體認到艾瑞和他多麼不同,而他不就是被那份堅韌和信心折服的嗎?
他止住笑,終於能夠正常開口了。
「我回來了。」
艾瑞笑着將他一把攬進懷裏,擁抱很短暫,若有人看到,也只會覺得是久別朋友的重逢,只有杜塞爾知道一瞬間掠過耳際的吻,他全身竄過一陣戰慄,腦中一瞬間掠過好多想對艾瑞傾訴的話,這一年間發生多少事啊,想說的話大多,反而讓他不知如何開口了。但這已經沒關係了,這個晚上不夠,還有明天,明天的明天……於是他什麼也沒說,只是靜靜與艾瑞走在墨黑的小徑上。夜晚還長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