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當杜塞爾察覺到騷動時,太陽已經西斜了。
「喬康達,你看。」從他們所在的崖邊剛好可以看到這一帶最大的村落,現在,原本安安靜靜躺在谷底的村子變成一灘潑濺開來的濃稠液體,以緩慢的速度流淌、擴散開來。
「是村中出了什麼事嗎?看那樣子……」喬康達傾身向前,而後抬頭望着天空,雲層的顏色已經染上幾許陰沉,遙遠的東方泛出了隱隱約約的紫紅色。晚春的風很快就變冷了,兩隻互逐的雲雀掠過他身邊,拋下幾個動人的音符。
「回到堡里再去打聽吧!我們也該走了,再晚的話,會看不到路喔!」
「喬康達,我們明天騎馬到山下去吧?」
「也好,不過回來后你要把那本關於凱斯特瓦城的書看完。」
他們一邊討論明天的計劃一邊爬過崎嶇的山道,回到陰鬱的海斯特堡。但今天黃昏這座陵墓般的的建築矢卻了慣常的死寂,他們在大門前就聽到了圍牆內的喧嘩聲。
「怎麼回事?」喬康達閃到一旁,讓路給一個從堡中疾馳出來的人。「信差?看來不是村裡出事了?!」
「又有戰爭了嗎?」
「不可能,太快了——我們先回去再說。」
從庭院到馬廄一路亂鬨哄的,沒人注意他們,連馬夫都不知去向,他們只好親自動手。杜塞爾提議到大廳看看,沒想到大廳中更是人聲鼎沸,擠得水泄不通,有村民,堡中的僕役,還有一些陌生客。好些差役臉色凝重的奔進奔出。天色更昏暗了,火把紛紛被燃起,外頭早已亮着不少火光。喬康達看到兩名信差在暮色中飛馳而去,還有一輛鑲着紋章的馬車駛進了前庭。
「真是的,我們只不過在山上待了一天而已,回來就發現整個世界都變了。」喬康達咕哦着。「杜塞爾,你先回房去好了,我去打聽看看。」
杜塞爾正要上樓去時,從大廳的窗口瞥見康妮和韓諾下了馬車。他吃驚的站住,極力想在閃動的火光中看清楚。康妮回來了?為什麼?但他沒法過去和她打招呼,大廳里的人似乎更多了。算了,他想,明天再去找她也不遲。
喬康達在混亂中隨波逐流了半天,沒有得到什麼答案,每個人都在說話,都是一樣的慌張、恐懼、不知所云。最後他拉住一個村民,用所能發出最大的聲音問他發生了什麼事。
那人睜大了眼睛看他。「你不知道嗎?」
聽到那為了壓過吵雜聲而儘力喊出的話后,喬康達也不禁楞住了,對方唯恐他沒聽懂,一邊用力點頭又再喊了一遍。
喬康達回過神來,向對方表示聽清楚了,便離開鬧哄哄的大廳,走上樓梯的腳步比平常快得多,近乎倉促了。
「——死?」杜塞爾不敢置信的重複了一遍。「你說嘉納得死了?」
「他們說是在梅瑟城出的事,好象和一場私鬥有關。我也不是很清楚,外面亂得像戰場一樣,每個人有不同的說法。」
杜塞爾茫然看着窗外那一片擾攘,一時說不出話來。在夜色下,不安像一張大網,將城堡罩得密不透風。死——?這個字離他太遠了,一點真實感也沒有。附近的村中偶有喪事,和他也沒什麼關係。但這事發生在他認識的人身上,意義就完全不一樣了。他從沒喜歡過嘉納得,但他們到底是名份上的兄弟啊!
「打起精神來,杜塞爾!」喬康達拍着他的臉頰。「打起精神來!嘉納得死了,你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嗎?伯爵可能會要你作他的繼承人!」
「繼承人?」又一個完全沒有真實感的名詞敲在他的心上,他慌亂的搖頭。「不可能,你知道,我不是……」
「你是。」喬康達握住他的雙肩。「聽着,怕爵不會冒着引起非議的危險,從家族中另找人選,而把他的次子棄之不顧。不論他甘不甘願,你想不想要,這幾乎是成定局了。冷靜些,你已經是大人了,可以應付這一切的。」
「你會陪在我身邊吧!」他抓住喬康達的衣袖。「不論發生什麼事,你都會幫我吧!」
「當然,我怎麼會離開你呢?」喬康達承諾道。「走吧,我們去廚房吃點東西,今天的晚飯大概開不成了。早點睡覺,才有精力應付明天的事。」
對杜塞爾而言,這一天算是結束了。如往常一般,他在床上向喬康達道晚安,看着那個手執蠟燭的白色身影被門扉淹蓋,心思便回到他們明天的計劃上,再沒多久,他就睡著了。但對喬康達而言,夜還很漫長。
伯爵的召喚在他回房不久後來到,這是意料中事,伯爵一定會和他重新商量杜塞爾的教育問題,也許會要求由他向杜塞爾宣告成為繼承人的消息。喬康達不知道該對這突然的變局抱以何種態度,杜塞爾的地位是提高了,但也將失去這最後的自由了,蒼鷹所說的「樊籠」就是指這個嗎?
偌大的書房中一片漆黑,只有桌上幾柱蠟燭搖曳着微弱的光芒,怕似守喪的燭火。沉重的橡木桌棺材般毫無生氣的躺着,高聳的書架環伺在側,彷彿在等待機會侵逼過來。這裏看不到前庭紛亂刺目的火光,卻仍聽得到模糊的喧嚷,有如遠方的海潮聲。
「你知道嘉納得的事了。」這不是問句,也不像肯定句,而是命令。怕爵嚴酷的聲音因疲倦而顯得粗嘎。
「是的!」喬康達禮貌的說。伯爵沉默下來,五分鐘后,喬康達大膽的問道:「事情是怎麼發生的?我聽到決鬥……」
「謠言傳得那麼快!」伯爵顯得頗為氣惱。又過了五分鐘,他才勉強說道:「沒錯。」
「你有難言之隱?」
伯爵開始踱步,顯然在掙扎要不要把這種事告訴一個外人。喬康達耐心等着,他的時間比伯爵多。
伯爵終於嘆了一口氣,認命似的說:「是麥凱西家的人。」
喬康達點點頭,盡量表現出不為所動的樣子。難怪伯爵不願說,碰上卡瓦雷洛僅次於凡提尼大公的家族,即使是對方理虧也不可能再追究下去了。
「別再問了,不,我告訴你,」雖然喬康達沒開口,伯爵卻像被逼到死角般急促的說:「你知道得夠多了,別跟杜塞爾提,他沒必要知道!絕不可以和麥凱西家交惡!我肯跟你談,已經是你的榮幸了!嘉納得無端惹起這椿事,又敗在人家手下,真是丟盡了我的臉!這件事就到這裏為止,不能再讓它傳下去了!」
「我告訴你,」伯爵仍然邊走邊說,彷彿這樣可以消彌他的不安。「我把嘉納得留在身邊,根本就是一個錯誤,非但沒有把他培養成夠格的繼承人,還寵壞了他,落得這個下場,還讓整個海斯特家蒙羞!看看現在,我得花多少功夫才能擺平這檔事!」
喬康達仍靜靜的坐着,不發一言。伯爵找他來,不可能只是為了發牢騷,他到底想說什麼?
「所以我決走不把杜塞爾留在這兒了!我要送他去王立學院,接受真正的教育!」
即使現在城堡崩塌,喬康達受到的震撼恐怕也不會更強烈了。他猛然站起。「爵爺!」
「就這樣決定了!」伯爵粗暴的打斷他的話。「我會寫封推薦函,讓你到布萊迪學院任教,好歹你照顧杜塞爾這麼多年,我不會虧待你的?!」
布萊迪學院?那可是在歐堤斯,柯羅特蘭的西北端啊!即使要把他遣走,也用不着做到這般地步吧?喬康達定了定,冷靜的開口:「請告訴我理由,爵爺。」
「理由?哼,你自己心裏清楚!」伯爵在他身前數步處站定,眼中有着毫不掩飾的輕蔑,輕蔑之中又有着恐懼,和家庭教師的冷靜卓絕比起來,伯爵在氣勢上就輸一大截了。「我要我的繼承人清清白白的,一絲醜聞都不能有!你以為我不清楚你們成天在於什麼?你以為我聽不到僕人和村民的謠傳嗎?哼,你儘管辯解吧,我才不管那些話是真的還是假的,但是話已經傳出來了,那就另當別論了。如果嘉納得沒死,我才懶得去理你們,但現在情況不一樣了,不一樣了,你懂嗎?在謠言還沒有傳出海斯特堡以前,我就要讓它消失掉!如果趕得及的話,你最好明天一早就走,否則那孩子知道了,不知會鬧出什麼事來!」
喬康達走回房時直發抖。他居然溫順的站着,一聲不吭,任那個愚蠢、自大、頑固、自私的老頭侮辱!他纖尊降貴在這城堡中教導他的兒子,到頭來得到了什麼?他封印自己的能力,到底所為何來?如果他還有力量——如果——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蒼鷹的話鑽人他腦中,清晰、冰冷,有如警鐘:「你永遠不會忘記自己不是凡人……」不,他當然是個凡人,他什麼力量也沒有,所以,不要再想了。
被侮辱是小事,但是,杜塞爾怎麼辦?喬康達煩躁的在房中踱來踱去,簡直就和剛才的伯爵一樣,像只被逼到死角的野獸。他放不下這孩子!如果留他在這裏,他會和當年的自己一樣,活得很痛苦!愈是敏感超然的心,就愈不見容於人群,這就是當年他選擇跟蒼鷹離開,成為水晶宮巫師的原因!
沒有時間了,他想,如果真要讓杜塞爾離開這裏,就得今晚帶他走。
他一旋身往房門走去,罩袍飛展開來,在陰影中劃出一道白色的弧。突然一隻手拉住了他的衣擺,冷風輕柔的掠過他的耳邊:「不,拜託,別……」
他一震,止住腳步回過身,窗上空蕩蕩的,只有星光冷冷的映着石屋。現在大約是凌晨了,人群早已散去,燈火也已熄滅,整座城堡都安息了,即使書房還亮着燈,他這裏也看不到,但那聲音仍然存在,虛無飄渺,似幻似真,幾乎像他心中的迴音。
他低頭一看,原來是字桌上的釘子鉤住了衣袖,他彎身去解,卻怎麼也解不開,他急躁的用力一拉,撕裂了一小塊布料。
他直起身來,眼前突然一黑,一陣強風鑽過窗戶,熄滅了桌上的燭火。
喬康達不願再費時間點燃光源,索性摸黑走向房門,不出幾步,衣擺又被鉤住了。他只得再度停下,在黑暗中摸索着地面。
不讓我出去嗎……?
這個念頭慢漫的浮現,在腦海中擴散開來。
超過五十年身為星象家和預言師的生活,早已教會他不要輕忽任何身邊發生的小事,那很可能是某種無法預知的前兆。
深吸一口氣,他緩緩直起身來,沉默的站在黑暗中。
剛才就放棄摸索的衣擺不知何時鬆開了。
喬康達覺得一陣冷栗竄過心頭。杜塞爾仍得待在樊籠里嗎?他是否誤解了蒼鷹的意思?那樊籠指的並不是可以逃離的爵位,而是另一個更為強大,更不可抗拒的力量?
回答他的只有黑暗中的岑寂,一陣風吹過,扯動了他的袖子,似乎在向他懇求。
這回沒有再受到阻礙,他越過杜塞爾的房門,穿過黑暗的走廊,走上通往城牆的塔樓。
寒氣透過鞋底直竄上來,他走得很漫,像是在與相反的意志拉扯似的。在夜色中,包圍着海斯特堡的山巒只剩墨色潑灑出來的形狀,深遂的夜空清朗無雲,今晚看不到月亮,星星卻閃耀得像狼的眼睛似的。
「……好亮啊……」
像是承受不了那刺眼的光線一般,喬康達閉上了眼睛。
他該怎麼辦?用了這個方法,就表示他如蒼鷹所說,忘不掉自己擁有的力量,忘不掉自己不是凡人的事實了。若他在這裏解除了封印,當初促使他離開水晶宮,隻身漂泊的原因,不就變得虛偽而可笑了嗎?
為了杜塞爾……
他仰望長天,在輕柔的嘆息聲中,他聽到心博跳動的聲音,感受到血液流動的溫暖。四周的空氣中有着濃郁的夜的味道,大地隨着星辰的移動緩慢的呼吸着。生命的氣息像霧般蒸騰綴繞,從飄渺遊離變得伸手可及。風中充滿了騷動,近旁一株燈心草幼苗掙扎伸展的聲音,清晰得就像發生在他體內一般。封印在消褪,力量像潮水般涌回來,在他的血液中升漲、拍擊、激蕩……
驟起的強風撲擊着他臉頰,撕扯着他的長袍,他卻渾然無所覺。他佇立在城垛邊,眼光直達蒼穹,越過籠罩大地的黑暗和飛掠的雲層,觀察着,解讀着。那是眾神為了捉弄人們,透過星辰允許巫者驚鴻一瞥的命運之圖。直到夜色逐漸褪淡,而星辰都消逝時,他才低下了頭,微微一笑,那笑中已說不清包含着什麼了。
「好吧。」他望向蒼穹和山巒交接的遠方,像是對自己,也像是對天地神只說:「好吧,就如你所願,我不再留戀了。但是,柯羅特蘭也不是我歸屬的地方。在它被閃電和雷鳴復蓋之前,請讓我流浪到一個什麼都沒有的地方吧!這是我僅余的願望了……」
他的聲音被卷高再卷高,在星辰的注視下消散無蹤。但風沒有給他回答,只是不停的……不停的吹拂着。
***
杜塞爾在第一束天光鑽進房裏時就醒了。他窩在床上好一會兒,想着為什麼他的頭會這麼痛。慢慢的,昨日的記憶像潮水一樣涌回來,火光,人影,說話聲,死——
嘉納得死了。
他猛然坐起,馬上就後悔了。他用手揉着額角,努力分辨何者是夢境,何者是現實。喬康達昨天跟他說,他是繼承人了……
他仍然拿不定主意,又困惑又慌亂。如果今天伯爵召他去,他要怎麼應付呢?他可不可以拒絕,讓伯爵在家族中另覓適當人選?
他揉着眼睛下床,夢遊般的走出房間,去敲喬康達的門。現在還太早,他知道,但他需要意見,需要喬康達的聲音,需要他說一切都沒事了——
喬康達沒有應門,他再敲,然後不耐的推開門。
沒有人在。
他站在門口好一會兒,困惑而不安。喬康達從來沒有在這個時候外出過,他是去了廚房嗎?還是昨天把什麼東西忘在庭院,出去找了?
杜塞爾不知道要在這裏等還是出去找他,而後發現房裏好象不一樣了。他想了好一會兒才發現豎琴不見了,還有幾本書也不在了。
恐懼像閃電般抽中他的心,不可能,那個豎琴是喬康達的寶貝,喬康達帶着它——
杜塞爾覺得胃糾結成一團。喬康達不是出去,而是離開了!離開海斯特堡!
他發出一聲語焉不詳的叫喊,沒命的沿着走廊飛奔。喬康達要離開了?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他明明說會永遠陪在他身邊的,他們今天還要騎馬去山下——
他看到人了,前庭有好多人,有士兵也有僕役,喬康達和伯爵站在馬車旁,前者顯得很安詳,白色的身形在輕霧流離的靜溫中幾乎是靜止的,伯爵卻顯得不安而急躁,不時抬頭望着主屋,彷彿希望能早點回到石牆的庇蔭里去。
「喬康達?!」杜塞爾這麼一吼,全庭院的人都聽到了。「喬康達!」
伯爵大吃一驚,連忙抬起手。「攔住他!」
幾個僕役很快跑上去,在杜塞爾接近前就架住了他,他又踢又打,力氣大得出人意料。另外三個士兵連忙跑過去幫忙。
「你們做什麼?放開我?!」杜塞爾一邊掙扎一邊喊。「喬康達,你要去哪裏?」聲音從恐慌蠻成了狂怒。「你要去哪裏?」
喬康達的眼裏出現了片刻的動搖,杜塞爾的聲音對他造成的衝擊比什麼都大,但他非走不可。為了杜塞爾,為了權杖,為了柯羅特蘭,為了對神祗發下的誓言,他非走不可。他剋制住走上前去的衝動,轉身登上了馬車。
「喬康達!」杜塞爾狂亂的四下張望,想找個人來幫他。突然間,他看到康妮就站在石牆的陰影下,紛絞着雙手,又害怕又不安的望着他。他再度吼出來:「康妮,快攔住他!幫我攔住他!康妮!」
她沒有動,當杜塞爾叫她時,她的臉變得更白了,但她不敢也不能做什麼。馬蹄敲在石板上的清脆聲音響起時,杜塞爾的聲音已經啞了。
「達康達,回來!我不准你走!你敢離開我,我一輩子不會原諒你——」
凄厲的聲音像針般刺痛喬康達的聽覺,他沒有回頭看。
「你會活下來的,杜塞爾,就和我一樣。請你——為了權杖,為了柯羅特蘭,為了你將來會遇到的人,活下來。」
「拖進去!把他拖進去!」怕爵慌慌張張的大吼。
「不行啊,爵爺,他——」一個僕人才說著,膝蓋就挨了重重一踢,他哀叫着單腳跳了開去。
「喬康達!」眼睜睜看着馬車消失在山道上,杜塞爾突然明白喬康達已經走出他的生命,而且是永遠的了。他倏地跪倒下來,好象全身的精力都被抽光似的。「喬康達——」
圍在他身邊的士兵和僕役都鬆了口氣,正想散開時,杜塞爾突然一躍而起,像獅子襲向獵物般向伯爵撲了過去。「你搞的鬼,是不是?是不是?」
前庭頓時一片混亂,人們忙着保護伯爵,又忙着制伏他的兒子。伯爵也被他突然的狠勁嚇着了,但還是勉力保住尊嚴,大聲吼道:「把他拖進去……拖進去!關在房間裏,別讓他出來!」
「把喬康達還給我!——」
「父……父親?!」伯爵走進大廳時,康妮猶豫的追了上來。她和丈夫都住在梅瑟城內,一聽到噩耗便趕了來。「這樣子對杜塞爾……是不是……不妥?」
「不妥?哼,哪裏不妥了?他就要做繼承人了,有什麼好抱怨的?忘恩負義的傢伙他剛剛還想殺我呢?!」伯爵下意識摸了摸脖子,餘悸猶存的嘆了一口氣。
總算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