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拾壹

拾,拾壹

“你想過死後的歸宿嗎?天堂還是地獄?”阿復問。

“沒有。”

“不久前,我參加了一個神會,會上有一位神父。我詢問自己的歸宿,神父說,看你用什麼樣的標準來衡量自己?他拿出一把鋒利的劍和一朵鮮艷的玫瑰,問我選擇哪一樣。我想,上帝總是用正義之劍來評判世間,於是我選擇了劍。神父說,‘這劍代表正義,可劍下卻沒有人可以升入天堂。’我忙詢問玫瑰的含義,神父介紹說,‘玫瑰自然代表愛,它可以寬恕一切。但它只對某些人起作用,是那些先知與聖賢。’然而我相信,這世上再無保羅與耶穌。”阿復在說著夢中的境遇。

阿飛言道:“我明白,那個女人將去地獄。”

“是的,她身邊只有正義之劍,而缺少愛的玫瑰。”

“有些人雖然渴望,但他可能根本沒有權利來選擇,包括你,那選擇是虛偽的。正義之劍永遠只會掌握在上帝的手裏,正義也就是上帝的正義,但人可以做一件事,那樣每一個人都可以升入天堂。”

“我知道你要做什麼,可這是不可能的,無法逃避,沒有機會,也沒有能力,一切都是徒勞,欺騙自己,難道還可以解救他人嗎?”阿復搖頭嘆息。

阿飛卻自信地低頭看看懷中的風箏。

拾壹公車在顛簸中前行,乘客們都昏昏欲睡。幾乎所有的車窗都緊閉着,以免斜飛的細雨飄進來,惟獨阿飛靠着的那一扇窗戶打開着。阿飛靜靜地望着窗外細密的雨簾,路光與車光不斷地從窗邊閃過,阿飛的臉沉寂在一明一暗的交替中。

女人告訴阿飛這是可以回家的車,但車上的人和阿飛所熱識的朋友都不一樣,他們躲在黑暗的角落裏,把自己隱藏,彼此間疏遠着,相互無言。這些人顯得很疲憊,雙眼像吊著鉛一樣的沉重,甚至把一個個頭顱都拉得低垂下來。這輛車走走停停,下去的人總比上來的人要多,所以車子也越來越空,當車上的座位達到了乘客人數的兩倍時,從車下蹣跚地邁上來一位老者。其實,老人的腳步相當的從容,但由於他長得過於乾枯瘦小,所以給人一種無時無刻不會被風吹倒的樣子,他沒了帶雨具,渾身濕漉漉的。阿飛也不知為什麼,他一見到這個老人,一種親切感便油然而生。

黎明就要到了,阿飛的故事還沒有講完。小權對阿飛是一個瘋子的結論深信不疑,只是這個瘋子相對乾淨,相對老實一些。在傾聽的時候,小權總是想到自己,彷彿阿飛的每一句話都和自己是那麼貼近,又都是那麼遙遠。他一直琢磨,這一夜自己都在做些什麼,說出去真是叫人啼笑皆非,竟然一直在審問一個瘋子,而且饒有趣味地聽了下去。小權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也瘋了。這時候,叫阿飛住嘴似乎不太可能,也完全沒有這個必要,看得出來,阿飛的所有神志都投入到自己的經歷中去了,這一天他所見到的似乎比別人一年所要見到的還要多。瘋子是自主的,他們都活在自己的世界裏,而不是為了別人。阿飛既然想說,小權就只好聽下去,好在小權的職業總是要聽別人訴說。反正也無事可做,就算打無聊吧,但這件事本身是否就是無聊呢。許多人都在做着一件很沒有道理的事,就像今夜的小權一樣,用無聊打無聊。

老人上車后並未在空位子上坐下,他站在車中央,沒有扶任何東西,卻立得很穩。老人的穿着很舊,但看不出污穢。對面駛來的車燈晃得他睜不開眼,只好用那張滄桑,略有些陶醉的臉凝視着前方,那感覺是一種空洞。

老人陶醉的根源來自於他上車時便帶來的表演,他就象一個京劇演員一樣,唱的段子也是眾人所熟識的。乘客們不約而同地注視着他,老人的唱態便更加投入了,聲音也更加嘹亮。

老人的唱腔再一次拉近了與阿飛之間的距離,他感到有股耐人尋味的熱情在心中滋長。那聲音蒼老,那頭已花白脫落,生活就這樣在空氣中回蕩。老人遊離於生活之外,又融化在生活之內,這點與阿飛十分相仿。沒有人願意擺脫生活,老人更是在追尋着生活的韻味。說到韻味,老人的京戲的確唱的很一般,極有可能令人誤以為這是一個暴風驟雨的夜晚。

老人繼續高吟,段子也換了幾個,車身在戲聲中上下起伏得更加厲害。於是,公車停了下來,停在馬路中央,一個聲音從車頭最陰暗的角落中傳來,那是司機:“開門,叫他下去。”

售票員的叫喊蓋過了老人的聲音,十分地尖厲:“哎,別唱了,你該下車了。”

“到了?”老人問。

“到了,快點吧。”

老人走到已打開的車門前,探出頭去向外張望,一臉的迷茫:“我真的到家了?”

“到了,到了。”售票員很不耐煩,“快點,下車呀。”

老人嘿嘿一笑:“我不下,你騙我。”

售票員有些起急:“我怎麼會騙你呢,你看那邊,亮着燈的房子不是你家嗎。快點吧。”

老人又仔細地張望了一下,臉上堆起孩子般天真的笑容,他唱着便跳下車,車門立即關閉。乘客們都默然無語。

售票員低語:“煩人。”

公車繼續啟動前行,售票員則伏在票台上作假寐狀。

老人就這麼下車了,令阿飛十分奇怪,他有些疑惑,售票員是如何知道老人的家在何方的。但很快阿飛便融匯貫通地打消了疑問,轉而高興起來,因為他明白了,公車就是送人回家的。阿飛想到自己和老人一樣,也不知道應該在哪裏下車,但售票員一定是知道的。阿飛心下里十分釋然,原來一個人並不一定要知道自己的家在什麼地方,到某一時刻,自然會有人告訴你的,因為有一些人生來就是為別人指路的。

阿飛晃悠悠地走到售票員跟前:“我要回家。”

“沒到站呢。”售票員頭也不抬。

阿飛又說:“我也不知道我的家在哪兒,你告訴我吧。”

售票員猛地挺起身子,警惕地看着阿飛:“我沒有聽清,請你再說一遍。”

“我不知道我的家在哪兒,你告訴我吧。”

“你沒毛病吧。”售票員不客氣地說。

“為什麼你要問我有沒有毛病,我怎麼會有病呢,反正我要回家,你既然知道剛才唱戲的那個老人的家在哪裏,為什麼偏偏不告訴我,我的家倒底在什麼地方?”

乘客里頓時出又低又細的聲音,售票員則顯得很無奈:“我當然知道,這就到了。”她按了一下信號,公車又停下,車門打開,外面細飛的雨象霧水一樣撲了進來。

小權心裏好笑,竟然有比自己還幸運的人,碰到一個瘋子已經是很煩人的事了,片刻間又出現一個瘋子,這也算得上是一個奇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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閣窗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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