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
小權不由自主地向阿飛解釋:“我們趕走那個年輕人也是迫不得已,職責所在。”顯然,小權已然無法承受阿飛那種比逼供還要嚴厲幾分的眼神,這裏又有一點需要說明的是阿飛的眼睛是半閉着的,神光內斂,所以,他也就沒有說些什麼。小權則站起身來替阿飛打開手銬。
小權打開手銬的行動是非常危險的,因為直到現在他也無法確定阿飛的真實身份,但直覺已經告訴他,自己抓錯了人,阿飛並不是一個危險分子,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甚至異常的恭順與脆弱。對於這樣的人,若不是前不久鬧過**事件,小權早就把他放了。即便現在,小權也是找不出任何理由要把阿飛銬上,雖然有時候做什麼事是不需要理由的。其實,這樣的判斷也不是主要原因,小權已經看出,阿飛很累,也許是餓了。他的身上並沒有錢,若真如他所說出走了一天,那他一定是非常虛弱,這麼虛弱的人應該給他點自由空間。
小權泡了兩份方便碗面,把其中的一碗推到阿飛的面前,阿飛自然是毫不客氣,舉起筷子便吃了起來。小權忙說:“你倒是泡一會兒再吃,這樣能好吃嗎?”
阿飛則並不理會小權的建議,依然低着頭。他吃東西很慢,卻始終沒有停頓,也沒有抬頭,象是把整張臉都埋在碗裏。小權只好在一旁無奈地觀看,手指無聊地敲擊着桌子。
阿飛可不這麼想,他認為小權的話毫無道理,飯既然已經送上來,為什麼還要待上一會兒,難道現在不能吃嗎?阿飛從來沒有因為飯菜而浪費自己的時光,所以他很難理解小權在等什麼,索性就自己先吃了。阿飛很少吃方便麵,他覺得這麵條味道很不錯,只是有些硬,湯水也滑膩,還冒着熱氣,熏得人臉上潮糊糊的,感覺很怪,就象傍晚悶熱的天氣一樣。
傍晚,夕陽已隱沒在天邊,晚霞吐着它的火焰,囂張地在天空鋪開。
公交的站台上堆滿了人,絢爛的服裝標誌着不同的身份,還有那些報攤,讓人們對‘流行’這個概念一覽無餘。阿飛也與眾人站在一起,但他躲在後面,保持着一定的距離。那些人用不同的眼睛,採用不同的視角焦急地向左邊張望。馬路上是交通的堵塞。
阿飛走了一天,覺得很累,一天沒有喝水,也沒有吃東西,所以肚子很餓,口很乾。天氣有些悶,可能要下雨,這是一種預示,卻沒有什麼類似的預兆可以告訴阿飛應該去哪裏。阿飛聽見許多人說坐車可以回家,便也和他們一樣站在這裏。阿飛想回家了,因為他過於疲憊,跑了一天,他呼吸到污染,見到骯髒,這種情況使阿飛漸感體力不支,心情也糟糕到極點。
一輛輛鐵皮箱駛入站中,阿飛無法上車,那些要回家的人力量都很大,常把他推搡到一邊,而鐵皮箱又實在太小,把人象棉花一樣擠壓后塞得毫無空隙,所以阿飛只好等待。那些同樣等待卻有着明確目標的人彼此間並不交談,也很少相互觀望。他們好像都有着自己的心事,眼睛巴巴地望着希望開來的方向。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走,站台上的人越來越少,只有阿飛不知道哪一輛希望的車是屬於自己,它到底會不會來,是不是也會從遙遠的左方駛來。由於阿飛始終無法確認自己的希望的車,所以他只好躲在人群的背後看着他們肆無忌憚地向希望涌去。阿飛感到自己很孤單。汽車還是一輛一輛地駛過,路燈也亮了,馬路上是移動的鬼火,卻依然沒有人肯告訴阿飛希望在哪裏,阿飛也試圖請教過,但答案只是白眼與逃避。也許這些人是知道的,只是不情願說出來,因為那些車一直很擠,這樣當然不可以把希望和別人分享。阿飛嫉恨每一個人,很想知道他們為什麼竟是如此自私。
小權在嘗試一件危險的事,他小心翼翼地問:“我覺得你有病,難道這也叫自私嗎?”
“你也覺得我有病嗎?”阿飛敏感地反問,“我不知道有病與無病之間倒底有什麼區別,所以我才離開家。”
小權又仔細地看看阿飛,然後點點頭,再次將那幅鋥亮的手銬替他帶上。現在,小權已經完全明白面前這個人的身份,他有些自責,自已應該意識到這個人有病,見鬼,開始還以為他是一個極難應付的對手呢,直到現在,一切真象大白了。小權為把這一夜的時間都消耗在阿飛的身上而感到懊悔,真是無聊,但他也有一絲興趣,畢竟平日裏誰又有機會有耐心有膽量去傾聽一個瘋子的講話呢?講話歸講話,為了安全起見,小權自然要將阿飛再次銬起來。阿飛還是很順從,很合作,在他的眼神中,小權彷彿看到一種興奮,絕不是因為手銬的緣故,而是其它的什麼,誰知道呢?
小權繼續問:“那你為什麼又要回家呢?”
阿飛回答:“家裏和我一樣的人很多,與他們在一起很開心,我們彼此尊重,彼此信任。但也有少數人會說我們有病,他們穿着白褂子,雪白得令人恐懼,如死人的臉,而我們則必須穿着帶淺藍條的白上衣和白褲子。這種雜白完全被雪白所控制,他們說有一天雜白也可以變為雪白,可我並不情願,因為雜白的朋友很多,於是就偷跑出來,想看看外面都是些什麼顏色。”
"這些好像還是你為什麼出來的原因,我想問你為什麼又要回去?”小權耐心地問。
“外面的顏色很艷麗,交織在一起十分嫵媚。”
阿飛每次偷跑出來都有一個理由,這些理由通常都很莫名其妙,而且簡單,就像這次尋找色彩一樣。理由雖然簡單,但也不是那麼容易弄清楚。阿飛每一次都無法知道自己尋找的東西在哪裏,是什麼,怎麼樣,找得到與找不到的結果都會是什麼?其實,這些問題都是不存在的,因為阿飛出來時,尋找的過程早已把理由淹沒掉了,一切的磨難使任何的目的都變得很遙遠,甚至消逝了。說起來那些磨難在常人的眼中是如此的微不足道,比如說,阿飛常被夾在車流之中,不知自己與車相撞時是誰應該採取主動;再比如說那些高樓大廈如何才能進去,尤其是如何繞過那些裝腔作勢的保安。非但磨難如此,阿飛有時也會為自己所遭遇的境況而感到尷尬。走在街上,他常會沖一些小孩子扮出笑臉,雖然有些僵硬,但那畢竟是笑容,可是孩子們往往會立即嚎啕起來,然後是一些母親連忙過來抱起小孩逃也似的匆忙跑開。還有就是在阿飛走累的時候,他常會站在路上仰望天空,權且當作休息,但每一次在他這麼做的時候,周圍的人也會效仿,只是他們不像阿飛那樣專註,而將目光慢慢下移,落在阿飛的身上,最後搖着頭離去。
在這樣的環境裏,阿飛尋找的色彩也是這樣的。雖然絢爛,但在那美麗的背後同樣是一片雪白,這令阿飛想起家裏那些雪白的下面同樣是色彩斑斕。於是阿飛變得恐懼不安,在這個世界裏,說他有病的人更多,而且他們同出一轍,那是人流,洪水一般的人流,彼此如此相像,無論是神或形。於是阿飛便一直走下去,想尋求一個沒有那麼多雪白的地方。開始他走得很慢,但後來就逐漸加快了頻率。可這樣就更糟了,驟然間又有更多的人說他‘有病啊’。阿飛絕望了,竟然找不到一個理想中的處所,那麼他只有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