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好煩!

杜塞爾仰起頭,樹榦上的榨瘤抵着他的背,透過枝葉落下來的陽光連同前方鋼鐵的反光刺得他眼睛發痛,但他不想站起來。幾隻雲雀從他上方灑下音符,隨即被草地上粗魯的喧鬧聲壓過去,他不禁皺眉,閉上了眼睛。

「喂,你還好吧!」

聲音從近旁直落下來。他睜開眼,那個頂級難纏煩人吃飽沒事幹的傢伙正俯下身看他,臉靠得很近很近。

「臉扭成這樣,吃壞肚子了嗎!」

他壓下大叫的衝動,長這麼大也沒聽過哪個有身份的人這樣講話!「沒事。陽光刺眼了點。」

「整天坐着對身體不好喔!我們來過幾招吧?」

「為什麼不找別人?你的朋友這麼多!」

「為什麼……」一臉無辜。「因為我想找你呀!」

杜塞爾咬牙瞪着他,不知道是該嘆氣還是大叫。住進這該死的學院沒幾天,他就被太喜歡照顧人的室友逼得當場攤牌,表明不想跟任何人有牽扯,只求清靜度日,這傢伙卻像是沒聽到一樣,依然嘻嘻哈哈,跟前跟後,沒事還要拉杜塞爾參加各種活動。杜塞爾恨死這一點了,因為艾瑞的人緣很好,不論在那裏都會成為人群的中心,連帶害得杜塞爾要跟別人接觸。

他倏地起身,差點撞上艾瑞的下巴。「一次。」他冷冷的說。「贏了就放我走。」

「你在說什麼啊!」依然是陽光般開朗的笑容。「我又沒限制你的行動。來,這給你。」

他遞了把沒有鋒刃的劍過來,再另外拿了一把,與杜塞爾拉開距離。

「請指教。」笑嘻嘻的行了禮,舉劍攻來,第一擊就差點打飛了杜塞爾的劍。

全無準備的壯塞爾勉強接下,差點沒藏住吃驚的神情。這傢伙比他想像的還強!臉上笑得這麼開心,出手卻乾淨俐落,毫不遲滯!

他勉強閃過一劍,艾瑞贊了一聲,笑得更加燦爛,毫不留情的繼續攻來。

杜塞爾握緊了手中的劍,動作亦猛厲起來,很快便轉守為攻。

除了喬康達,第一次有人挑起他這樣強烈的情感。

他不想落敗!不想敗在這個人手下!

「痛!」杜塞爾倒抽一口氣,劍被以沒有遇轉餘地的角度架開,他的手腕一陣劇痛,卻倔着不肯放手,身體一個不穩,跪了下來。

「啊!對不起!」艾瑞也慌張的跪下來,急着想看他有沒有受傷。「我出手太重了嗎?你沒事吧?」

「沒事!」他迸出一句。

「那就好——」艾瑞鬆了口氣,想站起身。

「等一下!」

「咦!」

「再一次!」他咬牙迸出。他才不會輸!除了喬康達,沒有人打敗過他!

這回算是勢均力敵,但杜塞爾打得眼紅了,雙方應當收劍時竟還搶着上前,艾瑞見情況不對側身想閃,勉強避開要害,左臂結結實實挨了一記,雖是沒有鋒刃的劍,但也夠受的了。

他踉蹌一步,勉強撐住,四周一陣騷動,一個年紀較大的學生道:「適可而止!海斯特!你做什麼!」

杜塞爾這才警醒過來,連忙退後,垂下持劍的手,尷尬得不知該怎麼辦才好。眼前明擺着是他理虧,但他才拉不下臉來道歉!是艾瑞先挑撥他的!

「我沒事啦!大家別這樣!」艾瑞忙着打圓場。「你真厲害,我甘拜下風了。」順着接過杜塞爾的劍,示意他快走,免得被找麻煩。「還有誰想跟我比劃的?」

杜塞爾一愣,乖乖鬆了握得死緊的手,一言不發的走開了。

再陪了兩個人對劍后,艾瑞總算能得空脫身了。他一邊揉着仍隱隱作痛的手臂,一邊朝他知道可以找到杜塞爾的地方走,途中又被德雷斯給攔下來。

「我剛到你就要走啦?不跟我過招嗎?」

「下回吧!我累死了,剛又傷了手。」

「你要去哪!」

「隨便走走。有事嗎!」

「晚上要不要溜出去!」

「我現在有事,等會兒再說。」

「有事啊……」語尾被惡意的拉長了。「你要去找海斯特!」

艾瑞皺眉瞪了他一眼。「為什麼這樣說!」

「只是剛剛看到他也住小樹林走。你去打擾的話,人家會不高興的吧!」

艾瑞不理他,逞自往小樹林走去,直到離開了德雷斯的視界,他才放慢腳步,其實,直接回房裏去會比較好吧?他猶豫着。德雷斯說的對,就算找到了那個人,恐怕也只會招來一頓冷嘲熱諷,但是……

杜塞爾隻身站在院長室門前的模樣一直烙在他心裏,揮之不去,長發揚金,衣袍舞自,那是一種冰寒澈骨的美,又因其神情而多了不屬於塵世的疏離,讓看的人不覺發冷,好象心臟被冰刃劃過一樣。艾瑞在意的不是那優雅的身段和美過了界線的容貌,而是他玻璃般毫無生氣的雙眸。有時他會以為自己面對的是一個人偶,不同的只是這個美麗的娃娃會動,會說話而已。到底是什麼樣的過去,竟能把一個人的心掏空至此?

他看到杜塞爾了。那頭淡金色的長發在朦朧的光線中閃爍着,是很難讓人不去注意的。他叫了一聲:「杜塞爾!」

一陣鳥鳴拍翅聲,數十隻鳥從林間振翅飛起,有幾隻還朝着艾瑞的方向撲來,他嚇了一跳,站住了。他的聲音有大到驚動了全林子的鳥嗎?不對呀,它們好象是從同一個地方飛起來的——

鳥都飛光后,他看到了杜塞爾。他叫了一聲,杜塞爾冷冷回頭。「你把它們嚇走了。」

「對不起!」因為他的表情是這麼不悅,艾瑞想也不想就道了歉。「——咦,你是說,它們是你叫來的!」

「我並沒有召喚它們,是它們自己過來的。」

「哇!你還真有一套!」

「這沒什麼好奇怪的!動物們也會親近喬康達!」話還沒說完,他已經轉身走開。

「你在怕什麼!」

艾瑞突然開口。杜塞爾猛然停下腳步,轉身瞪着他。

「動物是最敏感的,稍有異動它們就會逃開了,你其實一點都不冷漠,而是一個很溫柔的人吧?為什麼你會這麼懼怕人群呢?」

杜塞爾僵住了,他是不願意親近人群,但第一次有人說他是「懼怕」!他氣憤得幾乎顫抖起來,甚至沒有去想自己為什麼會這麼生氣。「溫不溫柔這種事,輪不到你來管吧?失陪!」

果然還是遭了白眼啊……這就叫自作自受吧!看着飄然遠去的背影,艾瑞不禁苦笑,誰叫自己就是這麼死心眼,只要是感興趣的東西就絕不放過呢?

對了,剛才談到動物時,杜塞爾好象說了什麼……喬康達?那是個名字嗎?

他歪着頭思索,算了,回去再問吧!

***

杜塞爾在林間快步走着,把一地枯葉踩得沙沙作響。他本來是想道歉的,結果又被激得失去了控制。他在一棵櫟樹旁停下,靠着樹榦,試着平息紊亂的呼吸,四周一片死寂,連鳥都被驚動飛開了,他知道那是因為他心緒紛雜,氣都亂了的緣故。

可惡的艾瑞!短短几句話,就亂了他的步調!

他猛然直起身體,朝宿舍的方向走去。根深蒂固的教育使他無法以這種心情待在神聖的樹林內,那是對神的冒瀆。此刻他想要一個密閉的空間,一個人靜一靜。如果那傢伙回來了,不管他,就讓他在門外枯等吧!

他剛跨進房門又猛然停步,他的感覺一向敏銳,更何況,不管裏面的是什麼,那股存在感都太強烈了。他撐着門,向房裏搜索着,幾乎壓制不住敵意。的確有人闖進了房間,而且正大大方方的躺在杜塞爾的床上。

「你是誰?」由於那個人一點移動的意思都沒有,杜塞爾只得開口。

床上的人懶洋洋的望過來,他長得非常英俊,獅鬃般的深色頭髮披在肩上,臉上習慣性的帶着輕蔑般的微笑。「哎呀,果然像只貓一樣,我闖進了你的地盤嗎?」

「擅闖別人房間不是什麼有禮的行為。」

「我知道啊。」他伸了個懶腰。「我本來也不是什麼有禮的人。你認識我嗎!」

認識的話,剛才就不會問他是誰了。儘管杜塞爾覺得他很眼熟,但他並沒有記住每一張見過的面孔的習慣。

「我在你來到米亞那頓的當天見過你。我是德雷斯·麥凱西。」

杜塞爾小心的把自己的驚訝隱藏起來。他當然知道這個人。麥凱西是卡瓦雷洛最古老最有勢力的家族,僅次於凡提尼大公。而德雷斯就是下一任的伯爵。

「你怎麼會在這裏呢?」他忍不住問。像德雷斯那樣的繼承人,應該在家裏接受訓練,或早就在宮廷里參與社交了。

「我也不想啊!」他不經心的說。「是我那些親戚堅持的。他們說如果我再待在家裏,格洛奧戴爾遲早會被我的私生子塞滿,他們可受不了。」

杜塞爾無言以對。德雷斯的自負就像穿在身上的衣服一樣明顯,而他也不費心掩飾,甚至以此為樂!

「你來這裏有事嗎!」

「啊?對,我是來等艾瑞的。艾瑞去找你了,你有看到他嗎?」

「他在外面。」德雷斯提到艾瑞又勾起他不快的記憶。此時他們都聽到了熟悉的腳步聲,輕快而有力,讓人覺得腳的主人隨時會唱起歌來。

杜塞爾有股衝動把門鎖起來,這麼微小的動作,德雷斯都注意到了。他揚揚眉。「他做了什麼?」

「沒什麼。」本來就沒什麼,只是一句話而已,卻夠讓他惱了。除了喬康達,沒有人能這麼敏銳的看穿他的內心,還吹喇叭似的說給他聽。

德雷斯笑笑,沒再問下去,卻突然從床上跳下來。「我找他去散個步,等你氣消,會為他留扇門吧?不然窗子也行。」

杜塞爾驚愕的看着他走出去,他走路完全沒有聲音,像只黑豹,不論動作、力量、神情都在絕對的控制當中。杜塞爾聽到他在外面迎上艾瑞的聲音,問着:「小子,你跑到哪裏去閑晃了?……」他感到背脊一陣冷栗。他摸不清這個人在想什麼。

只知道他——非常危險。

***

艾瑞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時,杜塞爾差點打翻了蠟燭。他連忙伸手去扶,心中十分後悔,他還是該把艾瑞鎖在門外的。

「喂,別裝作沒聽到啊!喬康達是誰!」

杜塞爾轉頭望去,艾瑞隱在衣櫥後面,看樣子是在換衣服。

「你——你怎麼知道這個名字?」

咦?艾瑞愣了一下,探出頭來。他沒聽錯吧?這小子的聲音在發抖!

「你自己說的啊!」

「胡扯!我怎麼可能告訴你!」

「真的啊!下午我說你很厲害,可以召喚小鳥的時候,你說喬康達也會做這樣的摹!」

杜塞爾憤恨的咬住唇,抵在筆上的指尖漸漸發白,他卻沒有發覺。那時他到底說了什麼?怎麼會把視為珍寶的名字泄漏給這傢伙聽的?突然尖銳的聲音劃破空氣,鵝毛筆硬生生斷成兩截,他嚇了一跳,被火燒着般把筆甩開了。

「喂,你怎麼了?」

杜塞爾感到黑影欺了近來而抬起頭,不禁驚跳起來,連椅子都退開了。艾瑞手上還抓着衣服就走了過來,身上一絲不掛。

「你你你——你在做什麼?」

「我才想問你呢!你看起來一副快哭出的樣子。」

「誰要哭了,還不快把衣服穿上!」

「什麼?原來是這個啊!我有的你也有,怕什麼啊!」

「你——」杜塞爾不禁氣結。「你到底懂不懂規矩啊!」

「你這麼在意才奇怪呢!在我家裏,這根本不算什麼!」艾瑞一邊叨念一邊套上睡袍。他的身體十分結實,被陽光晒成健康的古銅色,和杜塞爾的白皙形成強烈的對比。杜塞爾不禁猜想他是不是常不穿上衣暴露在陽光下,繼而為自己注意他人的身體而深感可恥。

「這裏不是你家!你少煩我!」

「你還沒告訴我喬康達是誰。」

「他是我的家庭教師!」

「家庭教師?我還以為他是什麼人呢!看你……」

「他才不只是個家庭教師!」杜塞爾喊出來。「我——」

喉嚨的刺痛感讓他差點咳起來,他多久沒這樣失去控制的大叫大嚷過了?自從喬康達不在——

該死的傢伙,他老讓他想起喬康達,這太荒謬了,他們從長相到說話的方式,沒一處相似的地方!

「你什麼?」

「他是我最重要的人!」杜塞爾咽下一口氣。「你滿意了吧?」

艾瑞打量着他,眼睛若有所思的眯細了。儘管穿着睡袍,半隱在黑暗中的青年卻充滿了令人無法忽視的壓迫感,那樣的神情令杜塞爾害怕。他本能的想後退,背卻抵住了桌緣無法移動,而後他發現艾瑞正在看什麼,立即轉身抄走桌上的紙。

但艾瑞已經看到當中的內容了。那是一篇評論卡瓦雷洛西北境兵力配置的文章,這些課題連艾瑞都要花些時間才能準備得當,杜塞爾寫來卻胸有成竹,甚至點出一些大公施政上的漏洞。他寫這些東西並不是為了受大公青睞,事實上他常寫了就投進火里燒掉,原因艾瑞心裏有數,他只是沒有其它打發時間的方式而已。

他對寫出來的東西並不重視,對身邊的一切也不眷戀。他的房裏除了生活必需品,不見任何有個人色彩的東西,簡單整潔得像沒有人住似的。艾瑞並不驚訝。淡薄和心死,表面上看起來很接近,但骨子裏卻天差地遠。他相信杜塞爾並不是屬於前者。

「我明天要和德雷斯溜去城裏。」再度開口時卻是不相干的事。「想一起來嗎!」

「不!」

「如果你有想要的東西,我可以幫你帶回來。」

「不必了。」

「你沒有想要的東西嗎?連書都……?」

「沒有。」

「也對,這裏能弄到的書,你應該都看過了吧?你什麼都會了,為何還要到這裏來呢?」

杜塞爾冷漠的撇開頭,表示不想再跟他說話。「去問伯爵吧!」

艾瑞注意到他稱自己的父親為伯爵,眉毛輕輕的揚了起來,但不再說什麼了。「好吧,我不吵你了,再問下去,恐怕會被丟出窗外啰!」他打了個大大的呵欠,回身往自己的床走。「時間也不早了,早點上床睡覺吧!」

杜塞爾不知是沒聽到他說的話,還是不想理會。

總之是沒說話,收拾了桌上的東西,熄燈就睡了。他原本想看另上本書的,但與艾瑞的對話讓他筋疲力竭,只好放棄。

……他到底是哪裏得罪了上天才受到這種待遇?想到明天醒來又要看到這個傢伙,他的頭就痛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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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歸去的地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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