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米亞那頓,梅瑟的「副城」。

被稱做副城是因為王立學院在這裏,建築物的舊址是某代大公的狩獵行館,學院因此有了小王城的氣派,城鎮是後來才圍繞着它發展起來的。

貴族子弟群集米亞那頓的盛況,維持了數百年而不墜,不僅因為它集結了卡瓦雷洛最優秀的學者,在培訓所謂的貴族風範方面有特出之處,而且提供了一個場所,讓下一代的貴族藉著團體生活,培養橫向的人脈關係,建立新的權力網絡。最重要的是,政治中心就在半天路程內,大公沒事常跑來視察,這裏是一個潛在的權力中樞。

學院佔地很廣,宿舍或課室都直接沿用從前行館的建築,許多林木都是百年前保留下來的。從草場中央望過去,可以看到染成秋色的樹林,清冽卻不炙熱的陽光直落下來,在石牆上映出銀色的光芒。遠天呈現清爽的藍色,帶着涼意的風徐緩拂過,送來松林幽遠的清香。草地上的板球賽正以令人昏昏欲睡的速度進行着,零零落落站在場中的青年與其說是運動,還不如說是在享受一年中最後的和煦。

「艾瑞,你瞧,有新生來了。」德雷斯站在草地中央,無視正在進行的球賽,轉頭盯着馬車。他是個高大的青年,暗色的頭髮長及肩緣,深遂的黑眼總是流露出嘲弄般的神情。

「你怎麼知道是新生?」艾瑞在他身後回道,他比德雷斯還高些,棕色的頭髮因剛才的跑步而凌亂,俊朗的臉上總是帶着愉快的情,只有少數人看過那光芒轉變為凌厲的樣子。

「直覺。」

「沒有紋章的馬車呢。」艾瑞盯住了來客的方向。「你看是哪一家的?」

「你當我是神啊。」

他大笑。「你不是有直覺嗎?」

被抓到語病的德雷斯瞪了他一眼。「八成是惹了什麼醜事被扔過來的吧!」

「哼,聽你這麼說,這裏倒成了收容執褲子弟的地方了!」

「它不是收了我嗎?」德雷斯露出了笑容。「你的房間不是還空着嗎?也許他會成為你的室友呢!」

清脆聲響,球呈弧線越過空中,場中人們開始跑動,一番位置變動后,德雷斯和艾瑞中間多了一位隊友,但他們仍旁若無人的繼續喊話。

「也許吧!只要費南爵士沒忘掉就好了。一個人住可寂寞得很。」

「聽你說的!你一個人獨享房間半年,現在倒抱怨起來了!」

「誰說我想獨享啊?我和你們不同,卡斯提家的孩子是熱愛同伴的!」

「喂,專心一點啊!」一個人跑過他們前面,一邊叫着。

「德雷斯,我們去看看他吧!」艾瑞突然說。不等德雷斯回答,他就離開了位置,也不管隊友的抗議,一邊向德雷斯打手勢,一邊跑開了。

「急什麼!明天你自然就看得到他啦!」德雷斯覺得好笑,但剛好他對球賽也厭倦了,便同樣拋下隊友,追着艾瑞去了。

馬車在石樓前停了下來,車夫跳下座位,正想去開門,裏面的人已經自行下來了。艾瑞腳下一頓,突然發出一聲小小的驚嘆,德雷斯跟着停步,臉上也出現了詫異的神色,他心中一動,一些謠傳和私語浮上了記憶的表層。原來……這大概就是傳聞中海斯特家的不祥之子吧?

在陽光照射下,站在馬車旁的人膚色顯得很淡,長長的髮絲在風中飛揚,閃耀出如金的光芒;細緻的五官一如雕像,毫無表情,灰色的眼睛近乎透明,十分冷漠,一見到有人來,警戒之色立即浮現。艾瑞突然想起家附近一隻金色毛皮的貓,它常在城堡的院落徘徊,冬天來時偶爾也接受他們的食物,卻從來不讓人觸摸它,也不肯進屋一步,好象這樣一來它就和那些家貓一樣沒骨氣了。眼前的人就像極了那隻貓,優雅,高傲,冷漠,充滿了防禦心,伸出肉墊的爪子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不過,艾瑞到底是艾瑞,不管面前是貓還是豹,他都會笑着上去打聲招呼的。他以近乎輕率的熱情態度行了禮,無視對方明顯的抗箍神色,笑着說:「我是卡斯提家的艾瑞,你是新生嗎?」

「……是。」青年冷漠的應了一聲,也沒有回禮。

開心的笑容依然不變。「不自報姓名是很不禮貌的喔!你叫什麼名字?」

「杜塞爾·海斯特。」語氣不遜得近乎尖銳。「盯着別人猛瞧也是很不禮貌的!」

艾瑞笑起來,絲毫沒有退縮之意。「對不起,對不起,因為你長得太漂亮了嘛!你說是不是,德雷斯?」

傻瓜,就算是實話,當著一個男人的面說他漂亮,人家可不見得會高興啊!德雷斯在心中咋舌,卻不出聲,他已經準備要看一場好戲了。

「這麼說,你就是那個最近成為繼承人的海斯特家次子咯?」

「……嗯。」仍舊是冷冷淡淡,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聲音。

「啊,忘了介紹這傢伙。」他指指德雷斯。「你見過他嗎?他是——」

「喂,你講你的,別扯我。」德雷斯插上一句。

看着旁若無人開始鬥嘴的兩個青年,杜塞爾皺起了眉,幾乎掩不住厭煩的神色。這段時間以來,他與別人的接觸多半是為了應酬,早已習慣了恭敬而冷淡的往還,竟忘了這樣的輕鬆粗率才是正常的談話方式,況且,此刻任何多餘的交際都只是加重他的負擔而已,他既無力也不知如何應付這樣的局面。於是他打斷了差不多已經是在自說自話的青年,突兀的說:「我得去見院長了。」隨即掉頭就走。

「喂,寂寞的小孩,別擔心,你會在這裏找到朋友的!」艾瑞在他身後叫道。

杜塞爾一愣,橫去一個冷峻的眼光,飛快走進屋內,門隨即關上了。

「你居然叫他在這個地方找朋友?你瘋了啊?」

艾瑞不禁大笑,德雷斯的確把他當作朋友,卻又不承認貴族間有友誼的存在。不過他現在並不想爭論這一點。「這傢伙挺難纏。」

「你說杜塞爾?我早就聽人家說起他,果然名不虛傳。」

「說他怎樣?」

「晤,多半是對他出身的臆測。你知道老伯爵不喜歡社交,不過也沒禁止他的兒女參加,只有這個孩子一直被監禁——這當然是比較難聽的說法——在堡里。去年嘉納得死前,沒幾個人見過他,現在大概是因為繼承人死了,伯爵沒有其它子嗣,才把他給放出來了吧!」

「他長得不像老伯爵。」

「應該說根本不像人吧!所以才會有這麼多流言出來。反正,現在是不折不扣的海斯特家繼承人就是了。」

「他的日子一定不好過吧!難怪會有那樣的眼神。」

「如何?總算遇到讓你難以招架的人了吧?」

「我有這麼說嗎?」艾瑞反駁。「挑戰愈大愈有趣!?」

「是、是,你的博愛精神才真讓人難以招架。如果他真的住進你那間房了,一定是夠瞧的!」

「你似乎很期待嘛!」

德雷斯攤攤手。「沒辦法,這裏的生活大無趣了。我還有整整一年的時間要打發呢!」

「去惹個什麼事被退學不就好了嗎!」

「喂喂,你還真沒有一點朋友的道義呀!」

「是誰說上流社會裏沒有友誼的啊!」艾瑞一邊哈哈大笑,一邊跑開了。

杜塞爾進了屋裏又有點後悔,但他當然更不想回去面對那煩人的傢伙。想到即將生活在有這種人的地方,他就覺得頭痛。

他走進院長室,費南爵士在一張舊痕斑斑的巨大像木桌后等他。這一任的學院管理者是一個身材壯碩的老人,看起來更像個戰士而不是學者。這王立學院實際上是個最難擺平的地方,多得是玩日渴歲、頑劣橫暴的貴公子,但他就是有辦法讓學院的秩序維持一個水平,有辦法讓每個人照他的意願行事,甚至讓那些家世雄厚的學生都對他敬畏三分。

炯炯有神的雙眼自斑駁的濃眉下盯着杜塞爾,他的聲音十分低沉,聲若洪鐘。「杜塞爾·海斯特,你父親已經告訴我有關你的事。」

他懶得問是什麼事,因此沒有回答。

「我很不願這麼說,但王立學院最大的用處,就是讓你去結識其它的貴族。你既然將代替長兄成為海斯特家的族長,就該好好負起這個責任。但是當然,這裏總是王立學院,我相信你會得到收穫的。我們有來自柯羅特蘭各地最好的老師。」

「……」依然沉默,但輕蔑已充分流露在他的眼光中。

老者注意到了,灰色的濃眉蹩了起來。「你不相信我的話,是不是?也罷,我看多了像你這樣被逼來的孩子,也有人是闖了禍而被送來這裏監禁的。但凡提尼大人並非不注意這裏的狀況,如果你把握機會,就有可能受他青睬。我說過了,這裏到底還是個學院,能不能從這裏得到東西,就看你自己了。」他搖鈴叫來僕人。「帶他到那間空房。」

杜塞爾誤解了費南爵士的意思。想到自己將獨享一個房間,他心裏多少舒服了點。學院的住宿制一向維持兩人同住的傳統,這到底是哪一位院長的主意,至今也沒人記得了。當然,這對沒有協調性的貴族子弟是一大考驗,有一段時間引起了不少問題,但院內嚴禁私鬥,沒人敢越雷池,久而久之大家也就習慣了。杜塞爾被丟到這個地方本來就已經不甘願到極點,再叫他和別人同住,更是門都沒有!要不是費南爵士派了空房給他,他不當場把老頭的鼻子打歪才怪!

離開院長室后,穿過樓房後方的樹林,再越過一條小河,便是一棟宏偉的石砌建築。這裏是從前行宮的一部份,塔樓的痕迹還很明顯,左右兩翼的建築都還保留着,中庭是用玫瑰石板鋪成的,清澈的泉水正從池中的雕像上泅泅湧出。

僕人帶着杜塞爾走上二樓,走廊上很暗,只有盡頭的窗戶透進蒼白的天光,兩邊壁上都點着燈,古老城堡常有的微弱氣流將燈焰吹得搖搖晃晃,令杜塞爾有回到家裏的感覺。

房間很寬敞,看起來溫暖而沉靜。中央是共享的起居室,兩側用木櫥隔出了私人的空間,窗外是一片廣大的草原,有幾個人正策馬馳騁,遠處看得到樹林織出的暗紋,涼爽的空氣從敞開的窗中流進來,整個房間充滿了森林甜美的清香。

但杜塞爾的注意力並沒有放在這上面。他來回看着房間兩端,眼睛不覺睜大了。一側收拾整齊並放着衣箱等行李的,自然就是他的床位了,但另一端呢?僕人整理過的床上散落着衣服,桌上一片凌亂,鵝毛筆和紙輕率的放在展開的書面上,墨水的瓶子還半開着,一望即知是有人住的!

杜塞爾猛然轉身,僕人早料到這種情況似的,馬上躬身行禮。「您的行李都已經送進來了,如果有什麼問題,請與費南爵士商量。」隨即一個轉身,快步退走,留下杜塞爾一個人在房間中央。

他呆了好一會兒才回過來,一聲咒罵隨即脫口而出,但木已成舟,就算去找費南爵士理論也不會有結果,他只得滿懷怨氣的在房裏繞了一圈,行李也不開就往床上一躺,看着窗戶框出來的一方無雲的藍天。

和看慣了的海斯特堡的窗景不同,這裏的天空似乎更清澄透明,連雲看起來都輕盈許多。遇異的視野令他有種違和的感受,再度提醒他遠離家鄉,身處異地的事實。

他抬起手,被捆綁過的痕迹早已消逝無蹤,那痛楚卻仍深刻而清晰的烙在心底。有段時間他們不得不把他綁起來,因為他一見到人就失去理智,尤其是他的父親。

而後,當他漸漸冷靜下來,開始能夠思考後,他要求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到米亞那頓來。

他知道這是個冠冕堂皇的提議,就連伯爵也無法拒絕。而他無論如何不願再待在那個牢籠里,面對那個奪走他生命支柱,和他只有名義關係的男人。

而今海斯特堡已遠在數百裡外,但他仍沒有一點高興的感覺,只剩無盡的空虛。

旅途的勞頓還不算什麼,他的心早已疲死如水,每一個時辰的過去,都只是拖長、加深了這種折磨。

天色逐漸暗下來,膝隴如霧靄的光線爬進窗子,把室內染上一層淡淡的鵝黃。雜遲的腳步聲和談話聲逐漸充滿了這棟建築,杜塞爾知道是其它的學生回來換衣服準備用晚膳了。但他等了很久,直到各種雜音又逐漸消融褪去,卻沒有一個人來打破他房中的寂靜。

宣告晚膳的鐘聲響起,在暮色中溫柔地回蕩着,杜塞爾嘆了一口氣,跳下床。他並不餓,但坐了一個下午,身體也開始僵硬了。此時,他聽到急促的腳步聲踏破寂靜的空氣,從遠處逼了近來。

「哇!來不及了!來不及了……」門猛地被推開,撞到牆上,發出令人不快的聲音。衝進來的人在煞住腳步之前,身上的衣服已經脫了一半,「來不及了——」

杜塞爾瞠目結舌的瞪着,他應該出聲的,但喉嚨卻好象哽住了。手忙腳亂的人一邊脫衣服,一邊轉過身,他們兩個同時叫了出來。

「哇啊!……」

杜塞爾叫,是因為他看到了不想見的人,還有他居然光着身子站在他前面,對方卻在看到他的一瞬間向後跳了開去,幾秒鐘后才喘了一口氣。「憑——憑馬里帝茲之名!你悶不吭聲站在那,我還以為——」

「……」杜塞爾的眼睛頓時又冷了幾分。

這傢伙又得罪了他一次,又提醒了他「不像人」這件事一次。杜塞爾當然知道他要說什麼,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不動、不說話的時候,簡直就是一點存在感也沒有,更何況現在房裏已經很暗了。

「——我還以為哪裏得罪了德雷斯那傢伙,他來砍我了!」

杜塞爾愣住了,一時竟說不出話來。這人不是因為他的外貌,才現出那種神色的嗎?

「咦,你不是那個新生嗎?你在這裏——這麼說,你是要和我一起住哩!」

杜塞爾不太想接受這個事實,因此他沒說話。

「哇!先不管這個了!遲到這麼久,一定要挨費南爵士訓了。我們快走!」他胡亂抓起長袍套上,拉了杜塞爾就跑。

「喂,我可沒說要去——」

「我還記得,你是杜塞爾·海斯特,是不是?我叫艾瑞,沒忘記吧!」

我還真希望能忘記。杜塞爾無話可說,只得翻翻白眼,任艾瑞拉着在路上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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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歸去的地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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