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天之後,孟寒雨照舊到"末世紀";只是次數漸漸減少,時間也縮短了許多。她並不是怕再發生什麼事,只是她不想再有任何意外--任何與童少陵有關的意外。
她拒絕去研究自己這種奇異的心理,整個心緒依然是空空茫茫,任由時間像鐘擺般,盪到這邊是白天,另一邊則是夜晚。
就這樣盪着、盪着,她的高中生涯中的第一次大考就到了。
每節考試結束后,孟寒雨總冷眼旁觀她的同學們懊惱地咒罵或是做徒勞無功的掙扎,希望能在最後關頭幸運地撞上考題。
對於他們的舉止,她覺得厭煩;如此孜孜營求一、兩分,難道他們就滿足了?
她又冷冷地盯視了那些如工蟻般努力尋找考題的同學們幾眼,便轉過頭望向窗外。
她的座位被安排在窗戶邊,臨窗遠眺而去,正好可以將這所迷你省高的校園一覽無遺。每當孟寒雨不喜聽課時,她就手托着腮,呆看校園。而最近,她的目光焦距總是調向對面的教室,猜測着……
就像此刻,她的雙眼又習慣性地逡巡對面的教室,在心中猜想着她絕不會說出口的念頭。
當她進行着這場絕對私密的遊戲時,草皮上的動靜攫獲了她的視線。
她往下一瞄,翠綠的草地上立着兩個身影--一個男孩,一個女孩。
這在平時是沒什麼,孟寒雨也絕不會有興趣去研究;可是今天,那個男孩的身影實在太熟悉了,甚至熟悉得刺眼。孟寒雨探出頭,仔細地打量那兩個人,而後,她帶着無可解釋的沮喪縮回身子。
果然是童少陵,而他身邊的女孩,想必是那天晚上在"末世紀"她看到的那個。
孟寒雨失神地看着他們狀甚親密地交談着,不太了解心中那片緩緩擴散的緊縮所為何來?
"少陵學長和王漪學姐是校內公認的金童玉女!"
孟寒雨聞言轉過頭,顧成美不知幾時已來到她身旁,正微笑地看着她。
"告訴我這些做什麼?"孟寒雨收拾心情,面無表情地又將目光移到窗外,卻發現童少陵已與那女孩結束交談。
"其實有種說法是,王漪學姐對少陵學長用情較深……"
"你到底對我說這些幹什麼?"孟寒雨微慍地轉過頭看向她。
顧成美還是笑,絲毫不在意孟寒雨的不友善。
"因為--"她頓了頓,眼中頗具深意地注視着。孟寒雨。"我覺得他們並不適合--你是否相信一眼定情?即使原本毫無干係的人也會因命運的安排而相逢,並自靈魂的最深處共譜出相諧的樂章!這些,你信嗎?"
孟寒雨的臉上由空白轉成極端的譏諷嘲弄,冷冷地說:
"如此又怎樣?一眼定情?發生共鳴就能保證兩人此情永不渝?或痴愛狂情直到永遠?你別傻了!就因為人心的善變,所以才有美麗的謊言。這些比神話更虛幻的雋語,只不過是人們用來安慰、開脫自己的借口罷了。"
顧成美搖搖頭,用那雙咖啡色的眼瞳澄凈地看着她,說:"我相信這不是你的真心!你必定也曾經相信過這些雋語,更相信那瞬間發展出的情感可以持續到永恆的……"
"接着你是否要說,只因為我曾遭遇什麼變故或打擊,所以,對於愛情我才會選擇懷疑甚至是否定的態度?"孟寒雨更譏嘲地說:"你真是濫情得可以!"
顧成美的雙眼依然澄凈,絲毫不因她的失禮態度而動搖自己的堅持。
"我相信我自己的感覺。我相信真正的你絕對不是現在的你,只是你曾受過傷害……"
孟寒雨瞪視她的眼中毫無熱度,只是用無盡的漠然,冷絕地壓迫她。
顧成美不曾在其他人的身上見過這種眼神--冰冷、空白,甚且帶着沉滯的壓力,就像是高地上淡薄稀疏的大氣壓力,緊緊壓迫人的胸肺一般。
她更沒想到這種令人透不過氣來的眼神,竟會出現在一個與她年齡相仿、應該正享受着豆蔻青春的女孩身上。教室中還是一片郞郞??討論考題的聲音,孟寒雨盯視顧成美的眼未曾轉移;許久,她才轉開眼,斂盡臉上的表情。顧成美張嘴又想說些什麼,上課的鐘聲卻適時地撞進每個人的耳膜里。
"回去吧!老師快來了。"孟寒雨收起桌上的雜物,只餘一只筆,淡淡地說。
顧成美還是張口欲言,但"喀、喀"的腳步聲阻止了她,她才深深看了孟寒雨一眼,慢慢踱回她的座位上。
監考老師發下考卷后,教室中立即鴉雀無聲,只余筆尖滑過紙面的沙沙聲。
這堂考試,孟寒雨只花了三分之一的測驗時間就交卷了;她抓着書包,在同學的訝然注視下離開教室,自己卻是一點感覺也沒有。
校園裏的人不多,大部分的人都還在艱苦抗戰中。
即使已是十月下旬,陽光依然驕炎、狂野地遍灑在僵硬的慶祝標語上,以及校園中無可遮蔽的物體上。
孟寒雨頂着烈陽,走到青藤小路上,站定后,不自覺又望向她左手方的那排灰色教室。
那一列二樓的教室仍然寂靜,走廊上沒有一個人影。
孟寒雨的目光停留在二樓中間樓梯口的右邊第一間教室上。那是"他"的教室,她知道;因為她剛剛用眼睛餘光偷偷地跟蹤了他的去向。
看了好一會兒,她覺得自己這種行為簡直無聊又變態,不禁自心底升起一股無來由的惆悵。
她知道他討厭她,幾次見面總是對她冷嘲暗諷,表情、肢體無一不表現出他對她的厭惡。而自己原本對他也不甚在意,但曾幾何時,這種不在意的心情竟發酵成了她從未感驗過的無名心緒!
她不喜歡這種感覺,她不想再有任何情事來打擾她好不容易尋得的平靜心靈!
可是為什麼她一直想到他?一直想到那可怖的一夜與他溫柔的牽纏?
一陣輕風揚起,日光亮晃晃地閃了閃,孟寒雨過肩的髮絲也隨着那風飛揚;她伸手按住隨風翩飛的發,面色陰沉了下來。
她真是傻,差點就忘了教訓,只因為他那短暫的溫柔!他的溫柔也不過只是應景的同情罷了,她何必如此在乎?!
轉過身,她迅速走出校門口。
午後的小鎮很靜寂,陽光依舊炎烈。在這股熱氣下,所有事物都顯得意興闌珊,連狗兒也都趴在地上打盹。
所有一切也都停了步調,就像電影中定格的畫面,讓人猜不透後續發展。
孟寒雨在路口怔忡片刻,才提起腳步,無特定目標地亂走亂盪。
逛過了幾條小巷小道,她走到了"末世紀"。由外往裏看,什麼都看不見。那裏面的昏黃,即使是在青天烈陽下,它仍孤僻地堅守着,與外頭的光亮劃分絕對的界線。
孟寒雨走向門口,伸手推門,那門卻一也不動。她又推了推,才注意到玻璃門后、暗藍色的絲簾前,掛着張牌子,上面寫着"公休"二字。
她吁了一口氣,整整書包帶子,轉過身又再往前走。
這下子,她真的不知要到哪裏去了?!
街道上,穿着與她相同顏色制服的身影愈來愈多,孟寒雨走走停停,總要碰見幾個。
這麼走着、走着,她的心又無端煩亂了起來,於是她繞回鎮上最熱鬧的那條街,打算回自己的窩。
才走了幾步,她又停下來,眼光立即被另一道目光,像磁鐵般吸引了去……
就在她的面前,走來了三個人--兩男一女;那女孩如帶着左右護衛般的傍着兩個男孩,此刻她正轉頭與她右側的男孩說話,而吸引住孟寒雨眸光的是女孩左側的那雙孤傲的眼--
一向看她都是冷漠的眼。
童少陵面容微有變化,彷彿掙扎着想要掙開那強烈的吸引力;一旁的杜聖中,原本正和王漪笑鬧着,忽然察覺到童少陵的情緒變動后,奇怪地往前注目,才看到了孟寒雨;他臉上因此露出更燦爛的笑,大跨步地,兩、三步就走到孟寒雨身前。
"沒想到會在這兒遇見你,真是驚喜!"
孟寒雨看着後來趕到杜聖中身旁的童少陵和王漪,不自覺地蹙眉;那個女孩就是今午她看見立在草地上的那個女生,也的確是那日在"末世紀"看到的人。近看了之後更發現,她真是膚勝白雪,眉眼嬌秀,雖然身才高挑,但依傍在童少陵身側,卻是如小鳥依人般的嬌柔,一點也不突兀。
"這街就准你們逛,我逛不得?"孟寒雨垂下眼,低低地說。
杜聖中絲毫不在意她的回答,仍然笑說:
"考試考得怎樣啊?一定不錯吧?!"
"爛透了!"孟寒雨抬起眼,有些賭氣地說。
立在一旁的童少陵一直沒有說話,只是微偏着臉,神情顯得有些無聊而聽到孟寒雨的回答,表情未曾改變,還是一副無聊狀。
"聖中,你光顧着自己說話,也不幫我們介紹一下。"王漪偎着童少陵,甜聲說。
"是幫'你'介紹!少陵他早就認識寒雨了,對不對啊?少陵?"
"真的嗎?"王漪望向童少陵,用疑惑的眼神問他。
"嗯!"童少陵仍是偏着臉,簡短地應了一聲。
孟寒雨緊抓住書包帶子,感覺那股無名的緊縮又在她的胸臆間擴散。
童少陵那抹冷淡與輕忽,深深刺傷了她。她突然興起了幽怨的感傷,為他那輕冷的神態;為什麼他從不對她……
她猛然止住腦中就要脫軌的思潮,緊咬住牙根--他怎麼對她,根本不無關緊要!反正她一點也不稀罕!
"寒雨,寒雨,你怎麼了?"杜聖中瞧出孟寒雨忽明忽滅的古怪神色,輕聲地喊她。
孟寒雨醒了魂,瞪大那雙幽深的眼珠子,慢忽忽地睨視他,一會兒才開口說:
"別叫得那麼親熱,我和你沒有那種交情!"
童少陵慢慢擺正他那微偏的臉龐--他終於肯正面看她,只是那眼神仍如冰寒寒的千年凍石,散發出的溫度比零度更冰冷。
他的眼神,令孟寒雨無法控制地更感胸口的悶痛。
"你怎麼那麼說呢?"王漪皺着秀眉,用着像是斥責自己妹妹的口氣說話。
孟寒雨倔強地仰着頭;她憑什麼用這種語氣對她說話?!
"寒雨,你何必說得那麼絕情呢?"杜聖中也在微笑中帶着嚴肅的口吻說:"沒有人不需要朋友的,你為何老是要拒人千里之外呢?這麼一來……"
"聖中--"童少陵揚起嘴角,一嘴的諷刺說:"你說這些她聽不懂的;她只甘心活在她自築的狹小的象牙塔中,對於塔外的俗事雜務,她一概不理的。所以你說的,她根本不懂!"
"少陵……"王漪驚異地看着他,杜聖中也皺着眉盯視他,但童少陵卻只是噙着挑釁的笑望向孟寒雨。
孟寒雨鐵青着一張臉,所有的怒氣只能出在斜掛在她肩上的那條書包背帶上;她用力扯着書包背帶,反擊地說:
"就算我是住在象牙塔里,就算我拒絕了全世界,那又怎樣?我妨礙了誰嗎?你有什麼資格來批判我?你根本就不了解我,憑什麼妄下論斷說我是么?你們的青春明麗光亮、無憂無慮,理所當然地就以為這個世界也是明麗光亮、無憂無慮。但你們有沒有想過,並不是每個人都那麼幸福能過這種生活,你們知道嗎?這個世界是黑暗多於光明,痛苦永遠比快樂還要多!"
王漪和杜聖中為孟寒雨這番近乎控訴的指責驚得訝然不語,倒是童少陵,他仍是辛辣得噙着一縷笑,不客氣地說道:"你的意思是我誤解你了?原來你一直都過着很不幸的日子!哼!抱歉!我恰好最厭惡的那種一心認為自己是天下最不幸、而藉此想博取他人同情的人。沒想到你竟也是孬種之輩!"
孟寒雨白着的臉顫了一下,幽黑的眼睛更加黯然空洞,四周的炎熱空氣似乎到了她身旁,又全急速降溫化成冰點。
杜聖中不忍她的無依神情,以及她剛剛無意中透露出的孤苦,因此,他的心情特別沉重。
她只小他一年次,怎麼會說出那麼晦暗的話?她不是正該享受豆蔻年華該有的幸福與快樂嗎?為什麼反似已歷盡紅塵滄桑的老成?
他不解自己對她這不舍的心,所為何來;他只能搖搖頭,責怪地轉向童少陵。
"少陵,你一定要把話說得這麼不留餘地嗎?或許孟寒雨她是……"
"不必你替我辯解!"孟寒雨冷漠、倔強地打斷杜聖中的話,同時也感到心坎里正止不住地在淌血。
"你別這樣子嘛!"王漪稍稍趨前,柔聲說:"就像聖中說的,每個人都需要朋友,不管是多堅強的人都一樣……"
"夠了!"孟寒雨朝她大喊,仿若籠中的困獸,驚懼地瞪着他們,轉眸間一不小心,視線撞上童少陵的眼瞳,猛然轉開,旋身踏着雜亂的步伐踉蹌離去。
"寒雨……"杜聖中朝孟寒雨的背影呼喊着,追了幾步又停下來。
童少陵陰鬱地看着她的背影,整個心緒卻禁不住糾結衝撞……
最後他忍不住,快步跑過王漪和杜聖中,趕到孟寒雨落寞的身後,拉住她。
"少陵……"杜聖中不意他有此舉動,喊叫的聲音里滿是疑問。
"等等!"童少陵沒有理會杜聖中的喊叫,緊緊扯住孟寒雨的手腕,勇敢地接住她回首時忿恨、盛怒的眼神。
"你對我還有什麼'指教'嗎?"她冷着聲說,極力要掩飾住自己受到傷害的悲戚。
童少陵深吸一口氣,剛才那諷嘲與刻薄全都消失殆盡,語聲是無盡的柔。
"早點回去,別又獨逛到深夜。"
孟寒雨怔怔地看進他的眼裏,許久,才用力掙脫他的箝制。
"我很清楚你對我的看法,所以,省省你的假慈悲吧!"說完后,她轉過身,大步向前走,走了幾步,便用小跑步地跑進一條小巷。
童少陵怔怔地望着她跑遠的身影,忍住想追隨而去的慾望,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巷底,他才慢慢走回到滿腹疑雲的王漪與杜聖中的身邊。
"少陵……"王漪狐疑地看他。
"你對她說了什麼?"杜聖中直接提出疑問。
"沒什麼,走吧!"他不想解釋什麼,逕自往前方走去。
???
"現在念到的二年級前四名同學請出列。第一名,友班張家盈;第二名,朴班童少陵;第三名,寶班劉明謹;第四名,毅班杜聖中;以上的幾位同學請迅速出列!"
孟寒雨立在班級隊伍中,看着司令台上玉樹臨風的童少陵--他的光芒蓋過朝陽,耀眼得誰也比不上他。
那天碰見他們后,她跌跌撞撞地回到住處;童少陵的一席話讓她傷透了心。
他對她的批判全是誤解,偏偏她有口難辯,欲思爭辯時,卻又無個立足點。
不知為何,很想告訴他,他對她的看法全都錯了。
她搞不懂為什麼她會那麼急着想澄清他對她的誤解,彷彿真正的她正在此刻變得重要了;難道他已經在她心中佔了一席之地?!她真的在乎他是如何想她的?!
那個夜晚是躁悶心煩的,她寤寐難安,隱約的意識里,總似被夢魘纏住,甚至壓得她喘不過氣,卻又醒轉不了。
然後她開始每個夜晚都作夢,而且還是相同的夢--
夢境的開端總是她自己一個人處在一個小空間裏,那兒一片晦暗;而後慢慢、慢慢地有了光亮,她卻還是在那個空間裏。
隨着光亮,她可以看到她的四周立着很多人。她一心渴望靠近、加入他們,但走過去時,卻發現她碰壁了。於是她着急地想尋找其它的出路,卻又發現四方全是密閉的。正當她惶恐不安時,一道無影無形的冰滑物又隔開了她。
她用力地捶擊,甚至大喊大叫,想引起人們的注意。果然他們全都靠攏過來,她向他們求救,但是他們只是伸着手朝她指指點點,臉上浮現的也全是輕視、嘲笑和幸災樂禍。
她愈是着急,他們笑得愈大聲。她慌亂地呼喊,恍惚間,似乎有人回應她,但回應的聲音卻也是急速慌忙。而後她發現,那是她自己的聲音,是她的呼喊聲撞在牆壁上反彈回來,錯亂了她的幻覺。
其他的人顯然知道她被自己的聲音愚弄了,笑得愉快無比;每個人笑開的嘴都像是最幽深的黑洞,糾纏拉扯着要活生生地將她吞下肚一般。
每次,孟寒雨都是一身冷汗地醒過來。夢中那抹被撕啃的痛楚是如此真實,她因此害怕睡着后又落入同樣的惡夢裏,因此就這樣強睜着眼,硬撐到天際泛出魚肚白。
因為這樣,這些天來,她一直精神不濟,做什麼事都恍惚得很,就連站着也想睡覺,卻又怕睡入了惡夢裏。
"啪!啪!啪……"一陣不太熱烈的掌聲驚醒了孟寒雨,她定神看看司令台,二年級的前四名已表揚完了,現在正在宣讀一年級的前四名。
"寒雨!"
孟寒雨聽到一聲笑意盈然的呼喊聲,扭頭側望,一眼就看到杜聖中正淘氣地朝她微笑着。
她所站的位置正在隊伍第一列,所以她可以很輕易地看見他,自然他也是。
杜聖中舉起雙手誇張地晃動着,彷彿在對她傳達他的喜悅;孟寒雨只牽動一下嘴角,又移回目光,在此同時,卻又遇上一對深邃的眼眸。
童少陵盛滿複雜顏色的瞳孔,閃爍的光影在其中流竄,散發的目光卻又像磁鐵般的吸引了孟寒雨的注目;四目交接,欲舍又難分。
孟寒雨瞪大雙眼,直覺空氣中的氧氣陡地全被抽離,整個人陷入真空的苦窒難受中。
一忽兒,她又能自在呼吸了。她驚訝地轉頭看--童少陵走遠了。
朝會結束后,進了教室。一連四堂課,孟寒雨整個人像是吸了迷藥般的空茫渙散。
直到第四節的下課鐘響,她才稍稍有了意識。正想起身用餐時,顧成美笑着攔下她。
"什麼事?"孟寒雨還是冷淡的口氣。
"啊!"顧成美雙眼一亮,一副非常高興的神色。"你終於說話了!"孟寒雨挑挑眉。"我不是啞巴,當然會說話了。"
"不、不、不!我是說,你終於肯先對我說話了!"她欣喜的模樣,像個天真的孩童。
孟寒雨奇異地望了她一眼,不打算繼續追究為什麼她先對她說話,她就如此歡喜。
她邁步走向後門,顧成美追着跑過來,在門邊又攔住她。
"究竟有什麼事?"孟寒雨不耐地皺着眉。
"你認識杜聖中學長?那麼--你應該也認識童少陵嘍?!"顧成美猜測的目光中,含着不明的意味。
孟寒雨臉色一沉,透着黑白分明的目光,狠厲地逼向她。"我認不認識他們很重要嗎?而且,那與你毫不相干吧!"
"你反應如此激烈,那就代表你真的認識他們嘍?!"
"你想試探什麼?"她更青着臉問,整張臉看來幾乎是猙獰。
顧成美沒想到孟寒雨會有如此的反應;她只是因為看到今天朝會時杜聖中對她打招呼,她才暗自作了揣測。
整個校園中,誰不知道杜聖中的死黨、兄弟兼換貼的是童少陵;幾乎只要是杜聖中認識的,童少陵也一定會認識,因此,只要看得到童少陵,就一定能看到杜聖中,很少有例外的。
根據這點,她才會推論孟寒雨也認識童少陵。這樣的推論,值得孟寒雨如此激烈以對嗎?
"你真的認識童少陵吧!"顧成美莫名固執地直追問這個問題。
"這樣追探別人的私隱,你很高興嗎?"
"孟寒雨,你別誤會--"顧成美急急地打斷她。"我並不是想刺探你什麼,我只不過是想交你這個朋友,想我了解你一點,絕對沒有別的意思。"
孟寒雨斂住飄散不定的目光,將情緒沉入蒼白的面具中。
"我不需要朋友!"摔下這句話,她掠過顧成美,走出教室。
走下樓梯,她一路快步行至禮堂后的那片荒地。
挑了一塊有樹蔭的草皮,孟寒雨席地而坐,連費事的墊張紙或什麼的都沒有,就那麼自若地坐在無人整理過的草地上,吃起午餐來。
"每個人都想和我做朋友,我還真搶手啊!"她冷冷地對自己笑說著。
她又笑了笑,三、兩下便解決了她的中餐,而後靠坐在樹榦上,微眯着眼,窺望隨着和風搖曳的枝葉。
看着、看着,那無序搖擺的葉影竟在混沌中盪出了韻律感,逐漸催眠孟寒雨的神志。
她的眼皮愈來愈沉重,愈來愈渴望睡着……
就在她要宣告放棄,全面向瞌睡蟲投降時,一股不安的氣息在瞬間籠罩了她,她倏地睜大雙眼,反倒嚇了正俯身向她靠近的杜聖中一跳。
"你怎麼醒了?"
孟寒雨瞪大眼,移動稍稍下滑的身子,端坐着,無語地凝望着杜聖中。
"我不是有意要嚇你的!"杜聖中十分自動地在孟寒雨的身邊坐下;孟寒雨不動聲色地往旁挪了挪身子,又仰頭觀看那樹間光影的嬉鬧跳動。杜聖中看了她一眼,也抬起頭,將視線穿透枝葉的縫隙而望向晴空。
"對不起!你別在意童少陵說的話!"半晌,他沒頭沒腦地冒出這句話。
孟寒雨抖了一下肩,平靜地說:
"你道什麼歉?他做的,干你什麼事?況且,他說的話又有什麼好令我在意的?"
杜聖中像是看穿她的無動於衷,輕輕笑了笑。
"你和他一樣不坦率。"
"我……"孟寒雨有點動氣地瞪着他。杜聖中又笑笑,舉起兩根手指搖一搖,阻止了她的辯駁。
"很早以前,我就認識了少陵,那幾乎是在我有完整記憶開始時,就有童少陵這個人的存在,當然,還有王漪……"
聽到"王漪"這兩個字,孟寒雨的肩又不自覺的抖了一下。她着實不想聽他的陳年舊事,尤其是聽那些她沒有參與的陌生情事。
可是她的私心裏又渴盼想知道,知道"他"的過去……
杜聖中不察她的矛盾,繼續漫遊在自己的記憶隧道里。
"少陵的家在這個鎮上,封建些的說法可以稱之為望族,幾乎世代都是本鎮的鎮長。而少陵在他們家族中又是嫡長子,因此他的身份就有些類似王子或少主般的尊貴;也許是這樣,少陵自小就比一般孩子老成、冷靜,因為他背負的是整個大家族的期望。他很少有朋友,幾乎可以說是沒有;別的孩子都受不了他的嚴肅和優秀,而他也不耐老要解釋自己,所以對於
'沒有朋友'這種情況也樂得輕鬆;偏偏我和王漪,卻怪得喜歡接近他,而他居然也接納了我們。"
"我們三個人就這樣一起度過了童稚歲月,一同迎接青澀的少年時期。在我們所有的記憶里,不論是歡笑,或是悲傷,都有三個身影的存在。升上高中時,少陵放棄了第一志願,甘願留在鎮上的這所高中就讀,我和王漪當然也義無反顧地留下來;我們之所以會這麼做,是因為我們之間沒有人願因為距離而疏遠了這段難得的情誼……"
孟寒雨默默地聽着;是了,這麼長的時間所建構起的情感樓層,他們倆當然會順理成章地發展成更親愛的關係。
想到這裏,她的心幾乎緊縮成了一小點,緊得幾要令她窒息了。
"明天,少陵要代表學校參加縣辦跆拳賽--"杜聖中突兀地說:"我記得他開始練跆拳時曾告訴我,他要將跆拳練好,將來好保護他心愛的人。他的確達成了第一個誓願,但是,他似乎遲遲未能實現第二個……"
"他不是有……有女朋友了?"她嫉妒得說不出王漪的名字。
杜聖中另有所指地微揚唇角。"我們都錯投了心意。"
"你……"孟寒雨驚異地看向他。她不明白杜聖中話中的含意,但是,隱約中卻又像是懂得他所說的。
"沒有人,從來沒有一個……"他喃喃道,而後鄭重地對她說:"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孟寒雨在驚訝中點點頭。
"你能和我交往嗎?"
孟寒雨乍聽時毫無反應,只是睜着茫茫然的雙眼看着杜聖中。於是他又重複一次他的問語:"你能,或者說你願意和我交往嗎?"
這次孟寒雨聽清楚了,臉色漲紅地將身子往後一縮。
"你不覺得太唐突了嗎?我們……"
"我知道現在的我和你,連朋友都談不上!"杜聖中打斷她的話,很慎重地說:"但,並不是每對情侶都得由朋友開始的。我想,我們可以跨過這一步;事實上--"頓了一下,他傾身靠向她,眼中有把奇特的火簇在竄飛着。"那個午後,我看到你時……"
"不要說了!"孟寒雨慌亂地站起來。"我要走了,午休時間快到了……"
"你為什麼不敢聽?"杜聖中跳起身,拉住她的手。"你怕聽到我的真心話嗎?你怕看到任何人的真心嗎?你知道嗎?當我看到你時,我知道只有你,只有你才能……"他止住話語,慢慢放開她。
孟寒雨不安地向後退,直退向樹藝之外。
杜聖中眼中的火焰隨着她的後退漸漸熄盡,最後,他站在原處,只輕輕地說:
"那個午後,當我看到你時,我知道,只有你才能解脫我的思念!"
孟寒雨渾身一震--解脫思念?
杜聖中神色安詳地說:"能請你考慮我的請求嗎?"
孟寒雨不搖頭,也不點頭,直視了的雙瞳片刻,便轉身離去。
"雖然我練跆拳一半是因為少陵,但我也跟他一樣,希望將來能保護我的最愛!但是--總之,我希望我能一輩子守護你,請你給我這個機會--好嗎?"
杜聖中在她身後喊着,孟寒雨則絲毫沒有停頓地往前走,直到拐進禮堂旁的小路,遠離了杜聖中的視線后,她才拔足狂奔……
他要求她來解脫他的思念,那誰來解脫她的思念?
誰能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