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好幾天晚上,莫迪亞斯都溜到屋外,對着夜空仰首哀鳴,一聲連一聲,凄厲哀切。
我坐在屋內聽到它的嚎聲,總不由自主地流淚。
我終究還是不能完全洞悉它的心緒、喜怒,縱使我明白它因何悲鳴,我卻無法用它的方式給予它安慰。
我能做什麼呢?除了坐在那兒陪它一起傷心哭泣,我還能為它做什麼?
每天,我聽着莫迪亞斯的哭嚎聲,總這般地問着自己,而我總得到喪氣的答案,那就是,我完全地無能為力!
這件事和那個男人丟下的謎語日日困擾着我,連帶使我對所有一切都覺得疲累,“午夜蘭調”每晚都飄着悲傷憂鬱的曲子,小喬總是擔心地透過玻璃望着我,而我沒有救贖的能力,只能讓那些歌曲把我拖到更深更暗的絕望穴洞。
這種灰色的心情會吞噬理智,腐蝕生趣,我知道!可是我任由它發展,既然我阻止不了莫迪亞斯眼瞳的黯淡,那麼我就陪它一起被哀愁消磨噬盡,讓那股毒液啃盡我們的皮骨,我們的精神,所有的一切。
最終我們終能達到真正的心意相通!
我望着沉浸在銀色月光下的莫迪亞斯。是的,最終我們還是能得到真正的心意相通。
我看着它,眼皮合上前,腦中一直回蕩着這句話。
整晚我都似睡非睡,夢境與現實交相雜混,我分不清我究竟是醒着或在夢中,耳中一會兒響着莫迪亞斯的哭嚎,一會兒卻又變成我原不在意的話……命運的黑洞會吞噬所有,命運的黑洞……哭泣的臉……
扭曲的夢境在清醒后不復記憶,一晚的睡眠遺留給我的只有劇烈抽刺的偏頭痛。
按着額際,我感到體側偎着一團溫暖,不必看我也知道是莫迪亞斯。我們都為自己的無能哀泣,我們一起墜落至低調黑淵的最低點,卻找不到可以互相慰藉的方式。
不知道這和無法溝通比起來,哪種較糟?
我探手撫摸它的皮毛。它沉靜地睡着,失去神光的金瞳緊緊地閉着,我俯下身親吻了它一下,起碼我們還共擁着哀矜、這溫暖。
“莫迪亞斯,我走了。”我輕輕對它說。
逆着風沙騎到電台,一進去就迎上了老總……八百年也見不上一次面的老總,卻在我形容似鬼魅時出現。看到我這樣,他大概會懷疑當初的決定?
“總經理早!”我強迫自己撕扯出一抹笑,看到他身後站着一個生面孔,更後面則立着——一臉躁煩的小喬。
“商別,這是我侄兒,你應該認識嘛!”老總提着一點笑地說,他身後一年輕人只是赧着臉呆笑。
我茫然地望着這個我好象應該知道的人,卻怎麼也搜尋不到關於他的資料。
“商別同學……”那個人往前站一步,囁囁地說:“可能畢業太久,你忘了我了……我們曾經同社團過。”
我記起來了,在他那句“商別同學”之後我就記起來了。他是那個我不知其名的“恩人”。
“啊,你好!好久不見了。”
“那你們聊聊。”老總威嚴地下了個特權令,允許我有片刻摸魚的權利后,邁着沉穩有力的步伐離開。
我和那位一點也不相熟的昔日同窗目送老總的離去,然後我轉向他。
“我們去會客室坐坐。”
他十分羞赧地點頭,隨在我身後走進會客室。
“你現在在工作嗎?”將飲料放到桌上后,我坐到他左側的椅子,含笑問到。
他搖搖頭。“我還在念書。”
“喔!那很好啊!”
“也沒有啦!只是畢業后不知道做什麼,就再去考試。考上,就去念了。”
終究不同命運出身;別人可以不知道要做什麼,對日子還充滿幻想期待,而我,只能一直往前沖,什麼也不想。
着就是玻璃和水晶、煤礦與鑽石的差別;前者渺渺數文,後者價比天高,可是也沒什麼好不平的,世界本來就存在天生的不平等。
“商別同學,你怎麼都不說話?”
“對不起!一時閃神。”對他抱歉地笑笑,說道:“我還得向你道謝呢!要不是你的美言,我現在可能連窩在哪裏都不知道呢!”
“那沒什麼——”他吶吶地說:“我只是覺得你很適合著工作。”
“總之,謝謝你!”
“那沒什麼……”他無措地直說沒什麼。
“我想,我該走了,打擾你工作時間,真不好意思。”
“那可不!你可給了我額外的休息呢!”
送他到門外,我猶豫片刻,遲疑地開口:
“嗯……我能不能請問你一件事?”
“什麼事?”他欣然地過分地問。
“請問,你到底叫什麼名字?”
他臉上的表情在聽見我問題的剎那,變得無比滑稽,好象他無法決定怎麼表情,於是所有的動作都揉在一起,混成一副滑稽怪異的臉譜。
“對不起,我那時從來不記得人名的,所以……”
“沒關係!沒關係!”他恢復控制后,急急說道:“我姓宋,宋學祺。”
“那麼,宋同學再見了。”
他又彎身又揮手,耍了好一會兒才離開。
我走回辦公桌,才坐下,小喬就靠過來。
“是誰啊?”
“以前的同學。”我淡淡地說。
“你以前的同學和老總什麼關係?還要他陪?”
“不清不白的關係。”
“什麼叫‘不清不白’的關係?”小喬一頭霧水、茫茫然地問。
“血不是濁濁的?”我問他,他獃獃地點頭,我又接著說:“那有血緣關係是不是就是不清不白?”他顯得更茫然,但還是點點頭。
“所以啦!”我低下頭拿盤帶,不再理他。
“他們是父子?”偏他仍有一堆問題,死纏不休。
我嘆口氣,抬頭看他。
“你這麼關心他們的關係幹嗎?”
“好奇啊!”他理直氣壯地說。
“快去工作吧,以免待會兒又有人嘮叨。”我趕他,他還是倚着我的桌邊,神色正經起來。
“你昨晚沒有睡覺?”
“晚上不睡覺做什麼?當夜盜啊?”我啼笑皆非地問。
“你的臉色很差……”他擔心地說:“看起來就像大病一場似的……你最近是不是有什麼煩心事?說出來或許我幫得上忙!”
“我沒事!只是昨晚沒睡好,沒事的。”我朝他笑笑。雖然我知道小喬對我的好,但是我不習慣掏出我的心事,那令我有被透視的感覺。
小喬注視我幾秒,點點頭,叮囑地說:
“有事需要我幫忙就說,知道嗎?”
我笑一笑,隨後我們就各自忙去了。
一天的疲累到了盡頭時,我簡直是涕落的擁抱這結束。
刻意避開小喬的詢問,交代完‘午夜蘭調’的播出事宜后,我幾乎是狼狽地逃離電台。
因為我的頹委,原本是現場的‘午夜蘭調’暫時改為錄音播出,面對小喬的質疑臉色,我尋不到適當的說辭掩飾自己的心情,於是乾脆什麼都不說,用沉默阻擋所有必然的疑惑。
走出電台,我望見好幾天蹤跡未現的他。
在人來人往的擁擠中,他仍如光一般的耀眼!一身的黑無損他的光芒,反而特異地又憑添他的閃爍!
他一步步地朝我而來,終於停在我面前。
“你看起來好憂傷!這並不是我地本意。”他的聲音依然低嘎清冷,而且藏着重重的傷痛,好似我的憂喜直接決定了他的喜怒情緒。因為我的困煩,他無可避免地也墜入苦愁的深淵。
我抬頭注視他,覺得困惑不解。何嘗只是他受我影響?我也深深受到他磁力的牽引。但是,我的心中……思緒雜沓,如一團糾結找不着起始的絲線。
“你是誰?”我什麼都說不出,只能緊緊抓着世俗的習慣,掩蓋我的無措慌張。
他的嘴角顯出一縷淡淡的笑痕,冷澀粗嘎地說:
“我是誰真的那麼重要嗎?我就是我這個答案對你仍不夠?如果是這樣,我會遂你所願。我叫——”
“等等!”我喊道:“你——”
“迪亞斯。”
他不顧我的喊叫,說出了他的名,而我,則像個獃子般的重複。
“迪亞斯?”
“是的,迪亞斯。可是也有人叫我莫迪亞斯。”
我後退一大步,震驚地看着他。他叫莫迪亞斯?他和莫迪亞斯一樣的名?
“你是怎麼了?我讓你想到誰嗎?”他一臉迷惑,但卻又像是嘲諷。
“不,我……只是……你……”我迷惘不知所終,只能喃喃地低語。
“你能給我你的心嗎?完完全全的一顆心,只屬於我的一顆心?”他無視我的疑惑,丟出一個令我失措不解的問題。
我錯愕地瞪着他,腦中空白了幾秒,接着怒火就這麼突然竄出。
“那你的心呢?我給了你我的心,你是不是也給我你的心?”我怒不可遏地問。
他搖搖頭,近似憐憫地說:
“我的心早已獻給人了。你能給我你的心嗎?”他又問,堅持執拗,得不到答案誓不甘休的神情。
胸中的火,聽到他如此說,不僅越升越高,還混雜一股莫名的心痛。
“這公平嗎?你的心給了別人,然後又來索求我的心,這公平嗎?”我慘慘地笑。
“生命本來就不公平,這件事你早就明白了,不是嗎?”他柔聲說,手輕輕地拂過我的頰,淡得像風。
“因為無能為力,不可控制才有不公平。如果掌控權在我,我就可以避免掉這不公平。”我激烈地說。
“感情是理智掌控得了的嗎?真是如此,你又因何消瘦、憔悴?”他洞悉一切地說,墨鏡后的眼彷彿透過厚厚的圍繞,將我的保護膜用力撕開,挖出我的真意,我無法忍受這待遇。
“我因何消瘦憔悴還不勞你的心!如果你有多餘的心力,請你用在心繫之人身上,不要隨意地在街頭搭訕人!”
他看穿我的虛張聲勢,得意地露齒輕笑,傲然地轉身離去,遺留我錯綜的心緒,痛苦迷亂地望着他遠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