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空氣傳來陣陣伴奏的鼓聲和響板聲,重重衝擊我的耳膜,我的心也跟着怦怦作響,但這些都還比不上她的身影所舞出的影響,我的靈魂、智識似乎也隨之而去,附身在她舉手投是上,忘了自己是誰、忘了自己為何置身在此?
然後——我們的視線相遇了。
她面具下的黑眸突地綻出神秘的光彩,令我頓覺這個世界上似乎只有我與她存在,每一回眸,每一抬手,無一不對我發出召喚,誘我趨近與之共舞。
她在群眾間舞出一條路,直直來到了我的面前,手伸向我,邀我與她共舞。
我毫不猶豫地握住,完全地應允了她的邀約,即使此刻她是要牽着我奔赴刑場,我也慨然同意。
我從來沒學過跳舞,可身子像有自己的意志,隨她一起舞着,忘形的隨地扭動身子,旁若無人地在街頭、在一大群陌生人面前表演着,我完全不在意自己的舞姿是不是很笨拙,也不在意是不是正在出醜,只是專註於她,注意她每一回的靠近、她的體熱、她吸吐的氣息。
舞着、舞着,感覺自己也籠罩在藍光中,與她一直旋轉,成了天空的一部分,即使當她停下舞蹈。
我已經記不得後來是怎麼停下來,觀眾對我們的演出報以熱烈的掌聲,我不知道他們真的是欣賞,或者是在嘲笑我,但我真的不在乎,因為我只在意她臉上神采飛揚的笑容。
表演完后,我們的手仍緊緊握着,誰也沒鬆開。
不知僵立了多久?
突然,她拉着我奔離觀舞的人群,跑進路旁一間咖啡廳里。
穿過一桌桌愕然的客人,來到店的後方才停下。
我們站在只有亮着黃光的廊道上,四目一瞬也不瞬的膠着,胸膛仍因方才的狂舞及奔跑而猛烈起伏着。
那一刻——
我至死都會記着,
從我們體腔內呼出的氣,吐出的息,帶着情迷的熾熱,夾着咖啡獨有的芬芳,像果凍般漸漸包裹住我們,益發讓人沉醉,真想就一直保持這樣,不想破壞這神奇曼妙的時刻。
可事情總會違人所願,選是有人闖進了我們的小空間,是咖啡店的老闆,他進來拿東西。
雖然他很快就離開,一切卻也無法恢復了。
突然我們兩人都笑了出來,不曉得為什麼,就是想笑,笑完后,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她抬起手想要摘下面具,我立刻出聲阻止地——
卡!
汪文瑾按下stop鍵,她站起身,走到洗手台,打開水龍頭,彎身捧了一把水洗臉,將頰上的熱意衝掉。
即使這是第二次聽,即使只是用錄音機聽,而不是在現場聽本人以優美的男中音述說,仍教她聽得臉紅心跳,心為之激蕩,血液為之澎湃不已。
今天她做了一件違背醫德的事,在彭皓謙進來同她協談時,未經他允許,她便偷偷錄了音。
這當然是不對的,可她就是不由自主的做了,而她——也不後悔如此做。
再一次聽到他與另一個女人相遇的過程,雖然她試着以更客觀的角度來傾聽,可還是不由自主受到牽動。
因為彭皓謙在講這件事時,聲音充滿了情感,而他的形容又是如此真切,隨着他的話語,她可以在腦海清楚地描繪出他與那個女子相遇的場景。
蔚藍無雲的天空下——
筆直的街道——
圍觀的人們——
一個美麗的女子在艷陽下跳着熱情惑人的舞蹈——雖然他沒說女子跳什麼舞,但她腦中浮現的是像佛朗明哥般的舞蹈,女子穿着大紅鮮艷如花的舞衣,不斷地迴旋,而彭皓謙就像鬥牛士般的拍掌環繞着女子共舞……
思及這個畫面,皺眉,有點眼熟……啊!忍不住噗哧笑了出來,原來是她把歌劇「卡門」套到這了。
真的是如夢似幻的相遇呀,可……這是真的發生了?還是他自己幻想出來的呢?
姑且不論真與假,至少在他的想像中、他的記憶里,他與那個女子最初的相遇就是在那種奇妙「戀藍」時刻里——一個神奇迷離的特別日子。
那真是種讓人夢寐以求的浪漫,如果她與丈夫也可以在這樣特別的時刻相遇,會不會……今天的一切就會不同呢?
閉上眼睛,在腦海中建構那樣的畫面,試着想像自己變成了那狂舞的女子,然後她走向人群,向丈夫邀舞——結果,丈夫只是像在看戲一般,帶點驚懼也有些好奇的表情看着她,對她伸出去的手遲疑着——
夠了!
她睜開眼,結束那個幻想,皺眉頭,真是的!何必自己找冷水潑?連幻想也找碴?!
可——如果把「丈夫」改為「某個人」呢?
她再一次閉上眼,場景不變,她依舊狂舞着,朝着人群中前進,不過這回不一樣,人群中沒有丈夫,只有一個戴着面具的男子,而她毫不遲疑地伸手邀他,對方也毫不忸怩的步出人群,開始隨她起舞,接下來……就跟聽到的情節一樣,奔進咖啡廳里,然後當那男子欲伸手摘下面具——
停!她張開眼睛。
幻想就先到此為止,她發現自己並不急於想看到面具下的那個人。
回到現實里。
轉身走回辦公桌后坐下,現在還是休息時間,兩點鐘才要開診,她還有點時間將錄音帶聽完,不過她不急。
因為接下來,彭皓謙不再獨白,而是陷入沉思,久到讓她忍不住開口打破沉默詢問。
「為什麼你不想讓她摘下面具?」
「……因為——我怕。」
「怕什麼?」
「怕……」他目光飄向遠方。「怕見到她的容顏,真的會就此萬劫不復。」
聽到這話,她嚇了一跳。「怎麼說?」
「你曾有過這種感覺嗎?」
又來了!「什麼樣的感覺?」平着聲音問道。
「我想知道她的模樣,比這個世界任何事都想,可又怕自己就會因此——」他頓了一下,深吸口氣。「就像正站在懸崖前,眼前是一大片藍天,往前跳躍究竟是飛向天際翱翔,得到自由,海闊天空;或是跌入無際的黑暗,讓自己摔得粉身碎骨?」
她沉默下來,片刻。「沒有!不曾有過……應該說沒有一個人能讓我產生這樣的感覺。」她澀澀地說道:「不過——你做了選擇,對嗎?」
「是!我做了選擇。」
「結果?」
「她是我這輩子見過最美、最迷人的女人。」
就在說完這句話后,他們訪談的時間已經到了,他沒有再講下去,約了下個星期一診談的時間后,他便離開,而她走回辦公桌,將隱密的錄音機開關關掉,倒完帶后,拿出來,貼上卷標,註明——戀藍「。
她是我這輩子見過最美、最迷人的女人。
一句話是以引發她無限的想像,到底他的眼中最美、最迷人的女人是什麼模樣?
想到方才彭皓謙走進診療室見到她時,愣了一下,她不知道這算不算是驚艷的反應?或者……只是驚訝——一個醫生幹麼打扮得那麼「女人」?
可在聽完他講述那個女人之後,她只有一種無地自容之感,覺得自己的行為簡直是多餘的,但——又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