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一早,方家的氣氛顯得特別熱絡,何媽和在家裏幫忙的亞蘭都笑咪咪的忙裏忙外,可行雲卻不見蹤影。

「太太呢?」

「先生,太太在樓上和少爺說話呢!少爺今天一大早回來了。」

書緯?

他一愣。對,學校已經放暑假,他的確該從美國回來了,他也有大半年沒看到他了。

行雲步履輕快的從樓上走下來,開心的笑說:「以敬,書緯回來了。」

此時,一個男孩從樓上懶洋洋的走下來,文質彬彬,還帶着一股濃濃的書卷味。

「爸!」他輕點一下頭算打了招呼,即使面對不常碰面的父親,他仍不顯熱絡。

兒子冷淡的目光讓他一愣,轉眼問,這孩子已經十二歲了,從襁褓中的小嬰兒變成一個俊美斯文的男孩了。

沒有人會忽略父子兩人的相似之處,同樣的眉目,一樣的儒雅好看,連冷淡的氣質都如出一轍,不同的是,方以敬的身上有着嚴肅內斂的氣質,而書緯則帶着書卷味和早熟的沉穩。

上次和他說話是什麼時候?是半年還是一年前了?

他淡淡一笑。「回來就好了,快吃飯吧!」

在餐桌上,行雲忙着為兒子夾菜,笑得眉眼都彎了。

「多吃點,這是你愛吃的醋溜白菜,還有紅燒獅子頭。」

方以敬不同於行雲的歡欣、溫柔,仍是一貫的嚴肅。「你的學習成績還可以,數理方面也不錯。」

書緯略挑起了眉,父親對他向來是要求多於褒獎,對這難得的肯定,他有些驚訝。

接着,方以敬又問了些他讀書的情形,考考他的數理。方以敬擁有兩個碩士學位和一個博士學位,畢業於世界聞名的大學,他所問的問題遠比書緯的老師還專業艱深。

這是書緯每次回家必經的考試,並不比任何考試輕鬆,若他的回答方以敬不滿意,他常會微攏着眉,淡淡的說:「你還得再加油。」

語畢,書緯沉默下來,知道再來的半年不好過,因為父親交代下來的功課遠比正常課業還重,或許是習慣了父親的權威,也或許是自己的好勝心強,他的成績一直是最頂尖的。

「別多說話了,書緯,你爸在生病,重感冒都差點轉成肺炎了,醫生說得休息一周。」

書緯微皺了眉,冷淡的神色緩和不少。

「不過現在已經好多了。」她在這對沉默的父子間擔任潤滑的角色,她相信,她若不說話的話,這對父子可以相對沉默一天。

考完了試,母子倆開始熱絡的交談着,外人若看到他們,常會以為他們是姊弟,而不是一對母子。書緯的外貌遺傳自方以敬,但善感細膩的心思則和行雲有更多的相似。

方以敬拿起吐司麵包,行雲自然的遞過去果醬,當他臉微側時,還未露出尋找的目光,她已拿了抹果醬的小刀給他,他抹好一片之後,就遞給行雲,行雲慢慢的吃着。方以敬又抹好了一片放到她的餐盤上,他擰好果醬瓶蓋,以黑咖啡配着白吐司吃,兩人配合的默契十足。

行雲一邊吃下餐盤上的第二片果醬吐司,一邊聽着書緯聊和他朋友之間的關係,她聽了不禁有些詫異。

「你說泰莎的爸媽離婚了,還各自結婚,但是常常帶着自己的丈夫、妻子一起去玩?」

「對,而且當鄰居,互相都很熟,感情也很好。」

她瞠目結舌。「都離婚了,感情還能那麼好,前夫和現任丈夫之間甚至都不吃醋!」

書緯大笑。「那有什麼關係,兩人都離婚了,自己過自己的生活,既然能當朋友,為什麼不?」書緯算是受半個西方教育長大,在這方面也很洋化早熟,迥異於行雲傳統的思維。

方以敬雖然被「晾」在一旁,但也專註的聽着他們的對話。

「說起來容易,但要真正做到實在太困難了。」行雲搖頭道,仍是無法理解。

「你是老古板,現代人的感情和婚姻總是分分合合的,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書緯不以為然的說。

行雲暗自嘀咕着,只有方以敬注意到兒子瞟來的一眼,像是示威,又像是嘲諷,他這才感覺到書緯剛剛是話中有話。

方以敬仍是不動如山,但心思已是千迴百轉。

書緯幼年時活潑好動,總愛纏着他,那時因為工作忙碌,父子倆相處的時間不多,但書緯和行雲感情親密,似乎他所欠缺的父愛都在母親那裏得到補償。

看來,兒子真是長大了,大到一個會反抗父親,會挑戰父親權威的年紀了。

他的目光轉向行雲,看見她正被書緯逗笑,笑得眉眼彎彎,他也忍不住嘴角輕揚,跟着她微笑了。

方以敬這一病,彷彿將多年累積的疲勞都爆發出來了,按時吃藥的結果就是一整天的昏睡。他暗暗決定不再吃藥了,因為吃了那該死的葯,他就只會睡,他痛恨不清醒,痛恨這樣浪費時間。

「太太在哪?」這似乎成了近來他每天最常問的話了,他暗自搖頭。

「太太和少爺都在閣樓。」

這對母子像是有說不完的話,他苦笑,不知是該慶幸書緯不會來纏他,佔去他太多的時間,還是要嫉妒書緯竟能有這麼多的話題可以和行雲聊。

頂樓是行雲專屬的空間,是她的畫室,他知道她在學畫畫,但她從不願意讓他看她的作品,對此,他也不勉強她,只知她在畫室里消磨了不少的時間。

一上樓梯,就聞到空間裏飄散着一些像是松木和顏料的味道,四周放了不少的畫。

前方是一片的落地窗,而上方是一片的天窗,陽光灑下來,看來透亮逼人,長春藤和一些不知名的植物嫩綠可喜,前方是一片青翠的遠山,看起來來令人暢快舒服。

到達頂樓,這裏有着舒適的吊床和雅緻的桌椅,吊床附近散落了幾本書,煮咖啡的器具一應俱全。

他們母子的聲音從其中一問房裏傳出來,他不覺的放輕了腳步,聽到行雲正在說的話。

「我兒子真聰明,還好你遺傳了你爸爸的聰明,要是像我就慘了。」聲因裏帶着戲謔。

書緯的學業成績向來優秀,從不讓人擔心,自他七歲起,以敬就送他出國念書,一人獨居異鄉,造就他獨立自主又早熟的性格,身為母親,她既是欣慰,又有些悵然,因為孩子不再像小時候繞着她的裙邊打轉了。

書緯斜睨了她一眼,要笑不笑的。「知道自己笨,那倒還不是沒得救。」

「喝!你這不肖子,居然還敢取笑我。」她擦着腰,怒目而視。「我是笨,但你爸是真的聰明。」

他輕哼一聲。

「你的成績雖然也很優秀,但有一點你比不上他。」

她微微一笑,眉眼中凈是溫柔和驕傲。「他家原本家境很好,但你爺爺投資失敗,高中時你爺爺去世了,他身為長子,一肩挑起全家人的重擔,照顧他母親和弟妹,還努力到今天的地位,而你從小就環境優渥,在這點來講,你不如他,不如他努力刻苦。」

書緯不作聲,往後靠在大沙發上,原有的不服氣也沉澱了。他雖年少氣盛,但他知道父親就像是一座難以跨越的大山,既是嚴父,也是嚴師。

方以敬聽到妻子語氣里毫不掩飾的驕傲,硬邦邦的臉部線條也柔軟了下來。

「你打算就這麼跟他下去?」

「什麼他他他的,他是你爸。」她沒好氣的戳了一下他的頭。

他輕哼一聲,她靠著兒子的肩不禁嘆氣了。「你爸爸他工作忙,他辛苦的工作都是為了我們,你別老是對他愛理不理的。」

「哼!」

她作勢擰了他一把。「哪有兒子這麼對老爸的,你們倆是父子,又不是仇人,幹嘛每次都針鋒相對,像兩頭獅子一樣,像是非要把對方吞了不可。」

「他對你不好。」他咕噥道。

她喉頭裏像梗着一個硬塊,眼裏蒙上了一層的薄霧。這兒子啊!他遺傳了她的敏感重感情,從小就懂事又貼心,心疼自己的母親,細心的注意到母親總是一個人孤零零的身影。

以敬的性格內斂安靜,不善表達,對這唯一的兒子又施以鐵腕教育,年幼時逼迫書緯離開母親,父子間相聚時間短,也不常溝通,而書緯正值叛逆的青少年時期,導致他對父親總是心懷敵意。

「我和你爸都是大人了,我們會自己解決的,小孩子管那麼多幹嘛。」

「誰教你是我笨笨的老媽。」他調侃道。

「還說我笨,你可是我生的耶!」

「你剛剛不也說了,我的聰明是遺傳到爸的,你對我的智力可沒有貢獻。」

她杏眼圓睜,氣唬唬地往書緯的腦袋K了下去。他又笑又躲的,屋裏傳來母子倆的笑聲。方以敬站在門外,不想出現打斷這樣的歡笑,可心裏卻又有些痛,心痛自己竟不能參與這樣的歡樂。

「我絕對不會像爸。」他說得肯定。

「像你爸爸怎麼了?」行雲不解的攏緊眉心。

「他根本就不愛你,他一直在傷你的心。」他語出驚人的回答。

啊!她一愣,看着書緯嚴肅地瞅她,競讓她覺得有些難堪,像被揭了傷疤似的不自在。

「什麼……什麼愛不愛的,我們都是老夫妻了……」

他沒說話,只是又不屑的輕哼了一聲。

她心慌的解釋。「你爸爸……他很忙,我不知道你聽了什麼……其實,你還小,不知道的事很多--」

「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他打斷她,嗤笑一聲。「我知道你們的感情一向都不好,你不用隱瞞什麼,再說,要是感情好,為什麼還分床睡,爸爸的眼裏一直都只有他的工作。」

「這……怎……怎麼會,不是那樣子的。」她着急的想辯駁。

他突然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拋出一句話。「不然你和他離婚吧!」

離……離婚?!

她驚詫的睜圓了眼,就算她和以敬稱不上恩愛,離當選模範夫妻還有很遙遠的距離,但她從來沒想過要離婚啊!雖然他木訥沉默,雖然他有時候嚴肅冷漠,但她偶爾還是會想到兩人未來白髮蒼蒼的樣子,甚至感到一種幸福的滋味……

方書緯仍繼續道:「你們這根本不能叫作婚姻,不過是一起過日子而已,我都這麼大了,你還年輕,幹嘛要跟他這樣過下去,你再這樣守着他下去,很快就會被寂寞給折磨成老太婆。」

她仍是錯愕不已,久久才反應過來。「我……我覺得我們這樣的生活沒什麼不好的,我……」

我愛他啊!但這句話她怎麼也說不出口。

兩人一起生活了十二年,雖然他不熱情,常常讓她捉摸不到心意,但有時,她又能感覺到他的細膩溫存,她真的不想和他分開,可卻又不曉得怎麼和兒子解釋這複雜的感受。

她很滿足了,就算她不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好歹也能榮登幸福女人之列了。

「分開吧!現代人離婚就和換衣服一樣,沒什麼大不了的。」他聳聳肩,說得雲淡風輕。

行雲睨瞪着他。「你怎麼講這些傷我心的話!」

「我知道你一直是為了我才遷就他的,但我都這麼大了,你不用再犧牲自己,趁早去開創你生命中的第二春吧!」

她拿起靠枕,兜頭就往他身上打去,以掩飾心中像破了個大洞似的空虛。「我真離婚了,看你會不會哭。」聲音隱隱有些顫抖。

「有什麼好哭的,你和他分了,我就放鞭炮慶祝。」

父親向來只愛他自己,眼中只有他的工作,那龐大的企業就像一隻怪獸一樣的吞吃了他,或者,他也成了一隻怪獸,他根本就配不上溫柔美好的母親。

方以敬震驚的說不出話來,他兒子居然……居然希望他們離婚,而行雲……居然沒有大聲反對?!

這個事實大大的震動了他,在他眼裏叛逆的孩子,已經長成一個男人了,正努力脫離他的羽翼,振翅往高處飛去,而且他對自己竟然有這麼深的成見。

他離開了那扇門,思緒則複雜的翻騰着。

宴會--到底是誰發明了這種社交活動?如果知道的話,她絕對會花半輩子詛咒這個人!

從鏡子的反射中,行雲看到了自己臉上寫着的疲倦,她表情一斂,勉強擠出一個微笑。

以敬的身體已經調養好了,但病才剛好就得參加宴會,她雖不想出席,卻不想看他一個人累着。

挽着丈夫的手臂,她幾乎快笑僵了,嘴角隱隱覺得抽痛,幾十張陌生的臉孔搭配着一連串的頭銜在她的面前晃來晃去,她已經累得頭暈目眩了。

方以敬的手臂環着她的腰,讓她倚在他身上分擔她的重量,她毫不客氣的將大部分的重量交給他,誰教他是害她受罪的元兇呢!

不知道為什麼,他這兩天的沉默簡直是更上一層樓,隱隱的,她甚至能感覺到他正竭力壓抑着什麼,但可恨的是,他依舊習慣死閉着一張嘴,一個字都不肯擠出來。

嫁給這樣一個老公,好累啊!

「我今天要談一些事,得等會兒才能走,要是你真覺得難受,我讓司機先送你回去。」

他的聲音在她頭頂上方飄着,她只能無力的點點頭。

「方總裁,好久不見了。」迎面而來的中年男子挺着啤酒肚和略禿的頭頂向他們打招呼。

「林總經理。」他禮貌的一頷首。

「方總裁真是伉儷情深啊!」中年男子作勢輕揚酒杯。

「哪裏!」

「啊!方太太,你怎麼和十年前看起來一樣,一點都沒有變。」

「噓,不要說來泄我的底嘛!我還想再裝得更年輕一點。」她俏皮的眨了一下眼睛,然後啜了一口香醇的葡萄酒。

聞言,對方又是一陣大笑。「方總裁有這麼漂亮又可愛的太太真是福氣。」

他微微一笑,笑容一逕的沉穩。

唉!她真是受夠他這兩天的陰陽怪氣了,知道他不愛跳舞,卻報復似的拖他進了舞池,一對對的男女在舞池裏婆娑起舞。

兩人一邊舞着,一邊和舞池裏的人微笑點頭,完美得像一對恩愛夫妻,她漾着一臉的笑,強忍着胃一陣陣的翻湧。

唉!空腹喝酒果然是會鬧胃疼的。

「別跳了,好嗎?我有點累了。」她的笑容依然有禮燦爛。

「那你先坐着休息一下,我再和幾個朋友打招呼。」他輕拍一下她的肩膀后離開。

額頭因疼痛而泛出冷汗,她咬牙強忍着,渾身因疼痛而輕顫。應該吃飽了肚子再喝酒的,因為暗惱以敬的陰陽怪氣,她竟忘了自己脆弱的胃,此刻,以敬正遠在另一端和今晚宴會的主人談笑着,她不想造成他的困擾,但是,她好難受、好想離開,音樂和人聲讓她的情緒更加煩躁。她找了個角落的椅子坐下來。

「你的胃不舒服?」

當一個溫柔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時,她輕輕一顫,眼眶因疼痛而泛出淚光,一個高大的人影籠罩在她眼前。

他有一對溫暖好看的眸子,性格的臉上顯現出成熟穩重,古銅色的肌膚,出色且深刻的五官,笑起來男人味十足。他頎長高大,眼眸像深不可測的海,彷彿有一抹放蕩不羈的靈魂被拘禁在一個身體裏,瀟洒又充滿藝術家的氣息。他的笑容儒雅親切,全身散發著一種特殊的氣質,是溫暖、醇厚的,此刻正關心的看着她。

「這種宴會裏的食物中看不中吃,都是拿來擺好看的,你吃壞東西了?」他的態度和煦親切,讓人如沐春風。「我隨身攜帶着胃藥,很管用的,兩分鐘內保證你就不痛了。」

看穿她的遲疑,他正經的說:「對,不能隨便拿陌生人的東西吃,更何況是葯,不過,這宴會的主人可以保證我的人格,要不我先吃一顆示範給你看,奸證明我的清白?」

她被他一本正經,但又頑皮的神情給逗笑了。「不用了,四周都是我的親朋好友,只怕你來不及做什麼壞事就被逮了。」

接過他遞來的胃藥和一杯水,她以水配着葯吞了下去。

「我不愛參加這種宴會,真是受罪。」他嘆氣,顯得莫可奈何。

她深有同感,忍不住點頭。「我也不喜歡宴會,但是……」

「但是身不由己啊!」語畢,兩人相視一笑。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她真的覺得胃似乎好了一點,翻騰的疼痛減緩了。她放鬆身子,往後靠在椅背上。

「要不是這場宴會裏看到有些畫還不錯,我早就走了。」

她微帶訝異的看他。「你喜歡看畫?」

他點了點頭,環顧一下屋裏,這宴會的主人買了不少的名畫,趁此宴會,分別置於廳堂的各處。

「畫不錯,可惜欣賞的人不多。」他指着一幅畫道:「這個畫家的畫我有收藏,他越到晚年的作品越成熟,而這幅是他年輕時畫的。」

她點着頭。「年輕時畫的畫和晚年的風格完全不同,我偏愛他晚年的作品。」

「我喜歡那幅。」

「我喜歡那幅。」

兩隻手同時指向一幅色彩渲染華麗的油畫,兩人愕然而笑,為彼此共同的默契而驚訝。

他低笑,略沉的嗓音聽來感覺他教養良好,讓她聯想到悠遠和煦的田園畫。「我是宗品禛,小姐芳名?」

「賀行雲,行雲流水的行雲。」她微笑着說。

他似乎還想要說什麼,但方以敬已經越過人群走過來,他禮貌的對着宗品禛點個頭。

行云為兩人作介紹。「這位是我丈夫方以敬,這位是宗品禛先生。」

方以敬向他轉頭致意后,轉向行雲。「宴會還沒結束,要等一會兒才能走,我讓司機先送你回去。」

「好。」她笑着點點頭。

挽着以敬準備離開時,她仍不忘回宗品禛一個禮貌的笑容,而宗品禛則是若有所思的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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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好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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