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里安大廈樓頂的小小空地，向來是許多小朋友的最愛。

下午三、四點左右，大廈住戶里，一群就讀幼稚園的小朋友們，在放學後都會一致往樓頂沖，吱吱喳喳地發表今日上課的心得，順便進行些怎麼玩都玩不膩的遊戲。

六歲的夏橘兒跟着同伴玩「閃電布丁」玩了一個下午，小朋友一個個被媽媽喚回家洗澡吃飯，空蕩蕩的頂樓，只剩下她一人在那裏探頭探腦，不知道在等什麼。

「汪汪飛！」

看見期待已久的身影在樓梯口出現，夏橘兒一蹬腿，從小矮牆上跳下來，眉飛色舞的飛奔過去。

「我叫溫望非！」一個身着國小制服、眉清目秀的男孩子慢慢走過去，瞪了口齒含糊不清的小女生一眼，糾正道。

「我等你好久耶。」夏橘兒撲上去，卻被神色扭曲的溫望非一把推開。

「汪汪飛，跟你說喔，我要結婚！」夏橘兒不介意他的粗魯，稚嫩的童音，語出驚人，這才惹來對方大部分的注意力。

「你昨天就說過了。」溫望非哼著。

夏橘兒自從一個星期前去參加了姑姑的婚禮後，就不停把這句話掛在嘴邊。

「我一定要結婚！」夏橘兒白嫩的小臉掛著天真爛漫的笑容。

「你不要重複，很煩耶。」溫望非十分受不了。

有哪個女生喜歡大聲嚷嚷這種事？真丟臉！

「汪汪飛，那你要不要結婚？」夏橘兒眨著圓亮的眼眸，滴溜溜地盯着他轉。

「……」拒絕作答。溫望非站在圍欄邊吹風。

哼，他可比她這個小孩子成熟多了。

「汪汪飛，那我們一起結婚好不好？」夏橘兒半個身子掛在圍欄上，玩髒了的小臉光采煥發。

「誰要跟你一起結婚啊？！白痴。」他背過身。

「汪汪飛，你不結婚嗎？結婚可以穿很漂亮的衣服耶。」見他轉了個方向，夏橘兒也不介意，對着他的背說話。「三樓的小凱已經說要娶四樓的阿妹了，小牛也說要娶萍萍，那你要不要娶我？」

「幼稚！」溫望非給了個評語，轉身往別處走。

「你不娶我嗎？」夏橘兒失望地跟在他身後繞。

昨天小凱跟小牛都說要娶她，可是她不要，因為小凱每次都會搶別人的糖果，小牛每次玩遊戲輸了都會哭。

她才不要嫁像他們這種人，她喜歡像汪汪飛大哥哥這樣很乾凈、又很好看的男生。

「我幹嘛娶你？！白痴。」溫望非絲毫不領情的拒絕。

他很喜歡這個陽台，總是在小朋友們回家吃飯的時候上來晃晃，一個人玩，可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每次他上樓都會碰到這個討厭鬼。

他已經是小學生了，跟幼稚園這種不懂事的小鬼沒什麼好聊，偏偏這小鬼話多得不得了，一看到他就吱吱喳喳個沒完。

「那我找別人娶我好了。」夏橘兒小小聲地說，口吻顯得萬分惋惜。

溫望非沒答腔，逕自俐落地爬上石造水塔，坐下，遙望遠方。

里安大廈是這附近最高的大樓，從這裏可以看見大半個城市面貌。

他喜歡這種感覺—把世界踩在腳下，吹着風的感覺。

風很涼，很舒服。

有時大風一吹，他會順勢張開雙手，覺得自己好像快飛起來一樣。

「汪汪飛！我跟你說喔，我今天上畫圖課，畫了一個狗，老師稱讚說我畫得很漂亮耶。」夏橘兒爬不上水塔，只好在下面仰著小臉對他喊。

「是一『只』狗。」溫望非迎著風大聲說著，接着，又忍不住重複糾正。「我叫溫望非。」

汪汪飛好像要飛起來了。夏橘兒一下子恍惚了，隨即又回神。

「汪汪飛，我把那個狗拿給你看好不好？你等我喔！等我！」夏橘兒完全把他的話當耳邊風，自顧自地使用自己的詞彙，一面對着他揮手，小小的身影一下子消失在樓頂。

這是六歲時的夏橘兒，跟九歲的溫望非。

她想要結婚。

而他，想要飛。

～～～

一樣的頂樓，一樣的黃昏，一樣的兩個孩子。

“飛天狗，看，我的情書。”夏橘兒興高采烈的泡上樓頂，揮着手上五顏六色的信封，嚷嚷着。

“不要叫我飛天狗！”從“汪汪飛”變成“飛天狗，溫望非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你功課寫完了？上來幹嗎？”

“給你看我的情書啊！有三封哦。”她三兩下爬上水塔，一屁股坐在他身邊。

“那有怎麼樣？”溫望非手裏拿着參考書，斜睨她一眼。

“這樣我很快就可以結婚了。”夏橘兒十分寶貝的看着信封，眼裏流出出嚮往的光芒。

沒錯！六年過去了，她一點也沒變！還是跟那個幼稚園時期的夏橘兒—模—樣，成天把結婚拿出來說。

「你有點廉恥好不好？不要老是把結婚掛在嘴邊。」溫望非很受不了的蹙起兩道斜飛的濃眉。

六年雖不足以讓夏橘兒的願望動搖，卻足以讓一個小男孩變成大男生。

不知道從哪一年開始，溫望非的身高猛然抽長，雖然還帶著少年的雛形，不過挺拔的身形已經有了輪廓。

原本五官就十分俊秀的他，不知道是不是書看得多，身上總散發出一種溫文聰穎的氣質，加上優秀的學業成績，和天生的個人魅力，讓他在學校很受歡迎。

也因為這樣，他的情書數量自然不在話下，所以他對夏橘兒向他炫耀的戰利品興趣缺缺，只是很受不了她毫無長進的講話態度。

「可是我想結婚嘛！」夏橘兒對著風大聲嚷着，吃進不少空氣。

「白痴啊！不要喊那麼大聲啦！」溫望非連忙揉耳朵。「結婚的事等你長大再說！」

「我過完暑假就升六年級了耶。」夏橘兒驕傲地說。

「那又怎麼樣？」溫望非睨她一眼。

「飛天狗，你不要一直說『那又怎麼樣』好不好？這樣我接不下去。」得不到半點贊同，夏橘兒惱怒了。

「你接不下去，那又怎麼樣？」溫望非淡淡地說，終於有了點笑意，近日來念書的壓力一掃而空。

「你很討厭耶！」夏橘兒猛瞪他。

「那你回去看你的情書，不要來煩我。」溫望非把參考書遮在臉上，雙手枕在腦後說著。

「飛天狗，你後天要聯考了喔。」夏橘兒這才想起來，他前幾天有說過，星期一要參加高中聯考。

難怪最近很少看他上頂樓。

「對。」溫望非聲音平板地回答：「你再叫我一次飛天狗，我就把你從十五樓推下去。」

「你會考上嗎？」夏橘兒才不怕他的威脅，反正他每次都這樣說，也沒真的動手。

「會。」溫望非篤定地回答。

「那你考上要幹嘛？」飛天狗要上高中了耶！好快喔！她連國小都還沒畢業。

夏橋兒對着他蓋在臉上的參考書胡思亂想，第一次覺得兩個人之間有所謂「年齡差距」的存在。

「你管我要幹嘛。」溫望非悶著嗓音回她。

她從六歲開始就很煩人，就算長到十二歲也不會改變。

「飛天狗，你要約會嗎？」安靜了一下，夏橘兒忽然開口問。

「關你什麼事啊！」驀地想起學校校花偷塞給他的情書，兩人約定聯考完後一起去玩，溫望非的俊臉微微一紅。

「我要約會喔！星期六下午，隔壁班的林志明要請我吃冰。」夏橘兒也不像是炫耀，反而帶著一點不確定的疑慮。

「小女生跟人家約什麼會！」溫望非慢條斯理地把蓋在瞼上的參考書拿下來，白她一眼。

「他說他會愛我一生一世。」夏橘兒想起情書上面的話。

「哈！一個小學生懂什麼一生一世！」溫望非嗤笑着。

「他要我當他的女朋友，還說他以後會娶我。」夏橘兒十分認真，信誓旦旦的說。

夕陽染紅了她白嫩嫩的臉蛋，圓亮的眼睛，紅艷艷的嘴唇微嘟著。

好可愛。

溫望非看着她，居然閃了神。

「你這麼笨會被壞人騙。」溫望非把參考書蓋回臉上，努力回憶校花那張清秀美麗的臉龐，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我才不會。」夏橘兒握緊拳頭。

他老是把她當小孩子！她不喜歡這樣！

「你會！」腦海里揮下去她的小臉，溫望非煩悶地收起參考書，坐起身子瞪着她。

「我不會！」夏橘兒的眉頭皺起來了。

「煩死了，我說你會就是會。」

她的臉水水嫩嫩的，好像很滑。

溫望非忍不住伸手捏了一把。

「飛天狗！我才不會被騙！」夏橘兒不受干擾地拍開他的手，嘟著小嘴生氣。

「鬼才相信。」她的唇紅艷艷的，讓他想起他最喜歡的草莓。

好想咬一口。

忍下這種奇怪的念頭，溫望非撇開頭，不看她。

夏橘兒卻誤以為他不相信，硬是把小臉湊到他眼前。

「我才不會……唔。」

一個軟軟的東西貼上了她的嘴巴，堵住了她未竟的話。

是他、他的嘴巴！飛天狗用嘴巴貼住她的！

夏橘兒張大眼睛，直直瞪着他，對方也用同樣驚訝的眼睛回瞪她。

「哇啊！」當溫望非放開她時，一聲尖叫差點震破了溫望非的耳膜。

「你……你、你親我！」夏橘兒捂著嘴巴，圓亮的眼睛瞪着他看。

「我沒有！」也沒料到自己竟會做出這種舉動，溫望非一時手足無措，一口否認。

「你有！」夏橘兒激動地大聲說。

「我沒有，我只是、只是剛好碰到你的嘴巴而已。」溫望非俊臉通紅地反駁。

「你臉紅了。」夏橘兒看着他，十分稀奇地說著，倒忘了自己被吻的事。

溫望非原本就是唇紅齒白型的男孩子，加上皮膚白，臉一臊紅，馬上就會被人發現，此刻被她這麼一說，他的臉更紅了。

「我沒有！」立場對調，這會兒換溫望非嘗到撇不清的滋味。

「你有。」

「我沒有！」

夏橘兒看着他有趣的反應，笑個不停，被連瞪了好幾眼，忽然表情認真的停了下來。

「飛天狗，你要娶我嗎？」

「嗄？」溫望非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給問倒了。

「不然你為什麼要親我？」夏橘兒指證歷歷。

「我沒有親你！」溫望非決定撇清到底。

他又不是故意要親她的！他只是、只是……很想吃草莓啦！

「你不負責任！」夏橘兒活像電視劇里的女王角一樣，指着他控訴罪狀。

「我……我沒有！」溫望非否認著，抱着參考書矯健跳下水塔，決定沒骨氣地逃跑。

「飛天狗！」夏橘兒身手沒他俐落，好半天才爬下去，跟在他後頭嚷叫。

「我不要娶你！你找別人吧！」溫望非仗着人高腿長，一溜煙跑掉了。

留下一個被莫名其妙奪走初吻的小女生，氣悶地在後頭追逐。

這一年，夏橘兒十二歲，溫望非十五歲。

他們交換了彼此的初吻。

一度交錯的命運線，卻在這之後，成了永無交集的平行線。

～～～

十二年後紐約

「Cheers！」

響亮的歡呼聲和啤酒罐碰撞出的清脆聲響，自一間小公寓裏傳出來，十幾個男男女女正為他們的朋友舉行慶祝宴。

小小宴會如同聯合國聚會般，各發色、膚色、目色的人都有。

「恭喜我們的小橘子，終於畢業了！」調侃的話語，出自一名標準的美國帥氣大男生，一雙湛藍的眼眸漾滿笑意，他仰頭喝了一人口啤酒，伸手摸摸夏橘兒的頭笑着。

「布萊恩！請不要說『終於』！我只不過多念了一個學期！」夏橘兒酒沒喝兩口，臉頰卻已經微微泛紅，表情顯得萬分不服氣。

今天是夏橘兒的大日子，她終於領到她朝思暮想的畢業證書了。

待在國外念了快五年的書，忍受大家用亂七八糟的發音念她的中文名字，最後終於忍辱負重接受「Orange」這不倫不類的稱呼，為的就是這張文憑。

真是血淚斑斑的小留學生奮鬥史啊！

「橘平，你準備要找工作了嗎？」—個頭髮染了五顏六色的女生扯開話題。

「國際學生不好找工作。」膚色略黑的中東男生隨即接口：「美國正不景氣，連你們美國人自己都在失業了，更何況是外國人。」

「這倒是真的。」

大家紛紛表示贊同，話題進入了每個人都十分在乎的就職和薪水問題，只有布萊恩討論了幾句，十分在意的將王題拉回夏橘兒身上。

「橘子，你準備要留在美國找工作嗎？」

“不要。”因為是第一次喝酒，夏橘兒的腦袋已經開始茫然。

“那你有神情念研究所的打算嗎？”布萊恩有些慌了。

“沒有。”她完全無視帥哥的不安，乾脆的回答。

眾人隨着兩個人的對答，也逐漸將焦點轉移到他倆的身上。

布萊恩喜歡夏橘兒的事情早就不是新聞了，可是男主角不顧膚色、發色、目色……等問題，一逕獃獃的向前沖，女主角卻從頭到尾渾然無覺。

上回同是台灣來的同學琳達，被大家託付重任，跑去試探她，“你不覺得布萊恩對你特別熱情嗎？”

夏橘兒只是回給她一記“你嘛幫幫忙”的受不了眼神，回答道：“別呆了，外國人本來就是這麼熱情。”

在戀情撲朔迷離、毫無頭緒的情況下，夏橘兒又在此刻畢業，面臨了可能離開美國的問題，眾人自然替悲情的布萊恩擔心起來。

不過眾人的擔心，顯然沒有傳達給瀕臨醉酒的夏橘兒。

「那你準備要做什麼？回你的國家嗎？」

「對。」夏橘兒用力點了點頭，表情十分愉快。

「你不喜歡美國嗎？」布萊恩顯得落寞。

「喜歡。」夏橘兒偏頭想了想，點點頭。

雖然異鄉念書日子不怎麼奸過，不過認識了不少有趣的朋友，只要不要叫她一輩子住在這裏，她滿喜歡美國的。

「那為什麼不留下？」

「沒有合法居留權就不能留啊。」終於有人看不過去這溫溫吞吞的傢伙，直指重點。

「對啊！只要有綠卡就可以永遠留下來了。」大家開始敲邊鼓，你一言我一語地揣摩夏橘兒的心意。

「這問題很容易解決的，只要結婚就可以了。」

其中一位同學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提議，得來一陣起鬨的掌聲。

「結婚？」布萊恩愣了愣，看看臉紅紅的夏橘兒，開始幻想起來。

「結婚哪？！」酒精擾亂了她的神智，夏橘兒傻傻扯出一抹笑。

「結婚啊！」眾人一致的篤定確認，瞪大眼睛等待結果。

「我要結婚！」

消化掉結婚兩個字，夏橘兒驀然揚開一抹燦然的笑，大聲贊同。

「什麼？」她果決的答覆得來眾人無法置信的驚嘆。

「真的？」唯獨男主角雙眼閃耀出驚喜萬分的光芒。

「當然！我要結婚。」夏橘兒用力點頭。「我要回台灣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