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那一夜,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早就忘了那個激情的夜裏,自己後來是如何睡着的,只記得第二天醒來時,在透過窗帘灑進別墅的陽光下,他看見了潔白的床單上有着一抹刺眼的紅。
但閔兒卻像沒任何事發生似的,衣着整齊地站在床前,眼裏有着滿滿的笑意望着他,「該起床羅!睡豬。」她還彎下腰在他臉上啄了一下。
易水寒腦中空白一片,張着嘴,發出一陣無意義的聲音。
「我……呃……」
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印象中這時候應該要表示自己的態度,但那句話要如何說?是「我一定會負責」,或是「我一定會娶你」,還是「這也是我的第一次」?
到最後他什麼都沒說。
因為閔兒根本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只是對他擺擺手,「我先去客廳,你快換衣服,她們在等我們。」
他忘了去分析閔兒離開時的表情代表什麼意義,渾渾噩噩地起床,仍是赤裸着,趕緊穿好衣服,走進浴室快速地整理自己,就匆匆地出去和閔兒會合。
接下來的幾天,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過的,閔兒玩,他跟着玩,閔兒笑,他跟着笑,閔兒情緒低落時,他也跟着悶悶不樂。
有幾次他幾乎要衝動地問閔兒,在那一夜之後,他們之間到底是什麼關係?可是他始終提不起勇氣。
閔兒對他的態度和之前並沒有太大的差別,偶爾會逗逗他,偶爾會拉拉他的手,偶爾還會趁着沒有人注意的時候,偷偷地親他一下,只是絕口不提那個晚上所發生的事。
他卻為著想要釐清兩人之間的關係而傷透了腦筋。
這就是愛情嗎?
找遍了他記憶中的書頁,卻找不到「愛情」這兩個字。
或許,這個時代的年輕人根本就不在乎一夜激情,或許她只是將那個晚上當成是情不自禁的錯誤,也或許,那晚所發生的事,只是他自己胡思亂想的綺夢。
從巴里島回來后,易天寒就陷入自我詰問的迷思中——對於閔兒,到底是什麼樣的情感?
一加一等於二。
一加一等於二!
一加一等於二?
他是一名數學家,卻連最簡單的加法都不再那麼樣的肯定,這會不會太諷刺了?
深呼吸幾次,用着研究數學的嚴謹態度,他仔細的回想,並分析來龍去脈,一條條
的寫在紙上。
是單身太久了,對於愛情有了邏輯上理應發生的渴望?還是真有那麼一個人,在他毫無防備的時候,突然闖入了他的內心世界?
以時間為X軸,以路程為Y軸,以事件為Z軸,他畫了一張圖。
端視着方正的鋼筆宇,他發現三個軸相交的地方只有兩個字——閔兒。
他一直覺得一個人的生活沒什麼不好,也相當滿意這樣規律的生活,可自從閔兒侵入了他的世界,完全無厘頭的思考邏輯間接影響了他,還很自動的介紹朋友給他,順便幫他認識了左右鄰居……然後,他的世界就再也不是一個人了。
好吧!
他終於面對事實,一切都是從認識了閔兒之後發生的。
他的行事曆很習慣的排定了準確的行程,幾點幾分到哪,幾點幾分做什麼事,連交通時間都算得精準無誤,但閔兒就是有天生的本領,輕易的將他所有行程打亂,無端端的加進個突發事件,令他錯愕又手忙腳亂。
就像現在的這通電話。
易水寒微皺了皺眉,考慮了一會兒才接起,「喂?」
「悶悶男,等會過來吃飯。」閔兒也不先詢問他有沒有事,更不會報上大名,電話一接通就說了。
「呃……我……你……你……」又來了。
他還是不習慣這麼熱鬧的生活。
「別在那邊你我他的了,你現在東西收一收,到這邊剛好六點半開飯。」飛快的說完,閔兒便不知跟誰話起家常,一群人嘻嘻哈哈的玩了起來,外加十來聲高低分貝不同的尖叫。
他根本接不了話,直到那方由笑鬧變為機械的嘟嘟聲,他還是愣愣地拿着話筒,半晌才想起要掛上電話,又過了半晌才想起該準備離開辦公室。
唉……今晚的計畫又泡湯了。
也不能說是有什麼計畫啦,他只是很習慣性的準備下班後去吃個排骨飯,吃完便回
家看看新聞、翻翻財經報,研究股票走勢與投資,再到樓下的社區游泳池動一動筋骨,然後抱本心靈雞湯之類的書上床睡覺,如同過去的日子一樣,安安靜靜、平平穩穩的度過每一晚。
易水寒抿抿唇,唇邊有着連他都不明白的一絲笑意,眼底也蕩漾着他所不了解的寵愛,他還是用着那樣淡淡的語氣說:「走吧。」
本以為最多就是她們四個女孩子,而易水寒已與她們見過數面,所以一點也不設防的按了電鈴。
他說什麼也沒想到,開門的是個男人,一個高大、英俊、粗獷的外國人,幾乎像個巨人般將整個門擋住。
他不禁愣了愣,仍是一臉木然,然後直覺的退了一大步看看四周環境,他是不是定錯樓層按錯電鈴?
閔兒亮麗的小臉自外國人腰際與門框邊的縫鑽出,招呼道:「悶悶男,快進來啊,還看什麼?」說完,她也不等他,人又消失了。
兩個男人揚揚嘴角表示打招呼,一前一後的進到屋內,分別佔據了沙發的一隅,默默地將視線投向已開啟的電視,看着他們都不感興趣的娛樂八卦,四個女孩子就在廚房與餐廳來來去去,偶爾與他們說幾句話。
「艾迪,剛下飛機累不累?」這是童瑾問的。
隨着這個問句,易水寒將目光掃過電視旁的那兩大箱行李。
阿豆仔伸了個懶腰,起身跟着童瑾到廚房去晃了一圈,回來時帶着兩杯剛泡好的熱茶,兩個無聊到快睡着的男人一人一杯。
雖然只是拿杯子放茶包加熱水的簡單動作,可是看在易水寒眼裏,卻全然不是這麼一回事。
這個男人看起來……好像把這裏當自己家似的悠然自得,還去泡茶給他,連她們的東西放哪都知道,像個主人一般。
他常來嗎?
看她們的態度好像跟他很熟的樣子,應該是常客吧。
惑心拆開禮物驚喜的尖叫,「啊!我上次在雜誌上看到的就是這個包包!」她拉着艾迪的手一聲又一聲的說:「謝謝你!」
易水寒雖然不太懂那些名牌商品,但像這種世界超級知名的品牌好歹他還是聽過,也知道這樣一整組皮件的價錢下會便宜到哪兒去。
能拿這種東西送人,身價應該不差吧。
而且,這個男人挺體貼細心的,否則哪會注意到這些?
他開始有點異樣的感覺,卻又說不出是怎麼一回事。
童瑾和惑心定過來也就算了,但就連和他同樣沉默的盛詠都主動的向艾迪微微一笑,「這次可以待多久?」
易水寒眼一眯。
他是來度假的?
綜合以上的對話與觀察,易水寒大致分析了一下,得到一個結論——
艾迪是個有錢又體貼的帥男人!
莫名的,易水寒心裏那種怪異感越來越明顯,像是胸口冒出了只刺蝟,亂跑亂跳的扎着他,令他很不舒服。
「艾迪,那隻泰迪熊好可愛喔!我一定每天抱着睡覺!」閔兒眉飛色舞,又蹦又跳的說,只差沒送上香吻,倒是對泰迪熊又摟又親的。
易水寒的臉當場一沉。
他是誰?
閔兒要抱着「他」送的泰迪熊睡?
有根無形的針飛快地在他心上扎了一下。
易水寒忍着痛,有意無意的看了艾迪一眼,他的眼神里有着他活了三十多年來從未有過的敵意。
就算不懂得女孩子的心理,但他卻很清楚,這個名叫艾迪的外國人條件有多麼地優
越。
想得越多,他就坐得越是端正,全身綳得緊緊的,防備的觀察。
艾迪比他高且壯,寬厚結實的臂膀足以保護嬌小的閔兒:艾迪比他有情趣,不像他生活永遠重複着相同的事;艾迪比他活潑,不似他悶得要死,八竿子打不出一句話,把古靈精怪的閔兒悶壞:艾迪比他帥,與可愛的閔兒正好配成一對……
就算再怎麼缺乏戀愛經驗,他仍能很清楚的知道自己一點都不喜歡這樣的感覺,他不希望閔兒跟艾迪配成一對。
根據他前陣子上網看到的資料,台灣女性對於外國人有種獨特的好感,甚至有不少女性表示為了生混血寶寶,夢想着能與外國人結婚。
當然,前提是語言能通。
偏偏對於艾迪來說,語言一點也不成問題,光聽他與她們對答便已清楚的知道了
正當易水寒胡思亂想之際,艾迪拿出了一堆照片,幾個女孩子笑咪咪的看着屬於自己的相簿。.
「我喜歡這張!」閔兒眼裏散發著絢麗的光芒,紅唇也綻放着燦爛的笑容,全都是因為艾迪。
易水寒只覺心頭有點不是滋味,但他又說不出個所以然,更厘不清他為何會有這樣的感覺。
他還沒調整好心情,閔兒已滿懷喜悅與他「分享」這張她眼中完美的照片。
雖然很不是滋味,也不懂得攝影,可易水寒只是這麼瞥一眼,也能看得出這張照片的確拍出了閔兒的風采。
「悶悶男,你看這張,艾迪把我拍得好夢幻喔!」
「他拍的?」易水寒有些錯愕。
他們幾時出去玩的?
而艾迪……他沒想到艾迪除了外在條件佳外,還這麼有才華。
聽說很多女人對有才華的男人又多了一份鍾愛……
突然間,易水寒有了危機意識,警覺到這個完美男人會是情敵的可能性。
情敵?!
一個模模糊糊的概念在腦海里慢慢成形,他隱約覺得這兩個字或許對他問自己的問題能提供些解答。
他暫時拋開對艾迪的注意,回想起來此之前所思考的事,那……真的是「愛」嗎?
即使閔兒打亂了他規律的生活,可是他卻體會到紊亂中的快樂;即使閔兒破壞了他的清靜,可是他反而更加珍惜得之不易的安寧……之前所有的埋怨驀地顛倒為淡淡的甜蜜,甚至是很犯賤的覺得是種幸福。
終於,他不得不承認,他永遠平靜無波的心湖,早已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全都是因為她。
這……這就是「愛」嗎?
他還在沉思着,閔兒的聲音將他拉回現實。
「當然啦!」她沒好氣的睨了他一眼,「人家艾迪是『很出名』的攝影師,拍我們是大材小用。」
她還特別加強了「很出名」三字,反正那些雜誌或是名模,易水寒也不見得會認識,乾脆就這樣帶過算數。
他沒有說話,低着頭翻閱相簿,自第一頁到最後一頁,仔仔細細的看着,照片紀錄了閔兒的一顰一笑,她的活潑、她的可愛、她的溫柔、她的浪漫、她的調皮、她的俏麗、她的聰敏……
「你覺得這張怎麼樣?我想去跟編編拗,請畫者幫我畫成封面,如果她答應的話,那我一定買五百本排滿整面牆……」閔兒絲毫不覺得他有什麼不對勁,反正他一向都是這麼彆扭的,她也就不管他,很快樂的編織着美夢。
易水寒輕輕的搖頭,「我覺得……」他翻了翻,「這張比較好。」
「為什麼?」閔兒誇張的張大嘴也瞪大了眼,「你不覺得這張沒什麼特別的嗎?跟平常的我差不多啊!而且這裏,你看這裏,還拍到皺紋耶!」
童瑾忍不住替未婚夫說話,「那叫『笑紋』吧。」
「哎呀!我不管是什麼紋啦,反正就是有一條咩!」閔兒哇啦哇啦的說著,完全不能夠接受才二十五歲,臉上就已出現了「紋」這種東西。
「你本來笑起來這裏就一條啊。」易水寒還不知死活的指着她的笑紋說。
除了易水寒之外,其他人不禁倒抽了一口氣。
易水寒不了解為何熱鬧的屋裏頓時一片安靜無聲,仍是繼續說著他的審美觀,「只有這張才像你。」
閔兒額角的青筋一條條浮現,纖細的手指握成了拳,編貝般的牙緊咬着,雙眸直直地瞪着易水寒。
就算再駑鈍、再不明世事,易水寒也發覺不勁了。
「呃……」他推推眼鏡,緩慢地、由左至右地瞄着他們天塌下來般的驚慌神色,再看看臉色發青的閔兒,納悶的問:「怎麼了?」
「你……」閔兒氣極了,反倒不似乎常伶牙俐齒,連句話也說不完整。
另外三名女人動作飛快的拉住閔兒,將她圍在中央,而艾迪也運用身材優勢,高大的體型往閔兒與易水寒中間一站充當隔離牆。
「你們抓着我做什麼?」閔兒只想咬人。
這種時候誰敢放開她啊?童瑾三人無下死命抓着她。
「艾迪!」閔兒的腳揮舞了幾下,不能咬人,總能用踹的吧!
「我說的是實話啊!」易水寒還很無辜的,側彎着自艾迪身旁探出頭,指指照片與閔兒臉上的笑紋。
「易水寒,你的意思是我臉上很多皺紋是不是?」閔兒想殺人了。
「每個人都有笑紋的嘛……」童瑾連忙說,「你看我也有啊,是不是?」
易水寒很仔細地端詳她的臉,然後搖搖頭,「你臉上哪有?」
「易水寒!」這次是閔兒的三個室友一起大叫。
她們差點昏倒,費盡心思地幫他打圓場,但他卻自己去刺破這個圓。
「怎麼了?」他還是茫然無所知的應着。
「你能不能少說兩句?」惑心急了,伸手就想封住他的嘴。
艾迪則是漾起一貫迷死人不償命的笑,以及他用來拐到童瑾的低沉嗓音,負責安撫閔兒的情緒,「如果你不喜歡,我幫你修片修掉就好了。」
「我覺得不用修。」易水寒仍是自顧自地發表着他的想法,「其實閔兒就算有笑紋也還是很好看啊!如果用不自然的方式去加以掩飾,那就不是真的閔兒了,我還是比較喜歡自然的閔兒。」
閔兒愣了一下,「你說什麼?」
「我說,我喜歡你。」
屋子裏的人全都靜了下來。
閔兒眨眨眼,一時會意不過來。
「你……再說一次。」
易水寒緊盯着她,眼裏沒有旁人,字斟句酌地說:「從巴里島回來之後,我想了好久,可是我剛剛才突然發覺,我真的很喜歡你。」
「喜歡我?」她聽見自己怦然的心跳聲。
這不是他第一次對她表白,在巴里島的沙灘上,他也曾說過類似的話,只不過當時他是說喜歡她「這一類型」的女人,也沒有像此刻這麼深情地注視着她。
「嗯,正確的說,我是愛上你了。」易水寒皺着眉頭,神情專註得好像在發表一篇很深奧的論文。
閔兒的臉霎時泛起桃紅,她沒料到這個她口中的「悶悶男」居然會在這麼多人面前對她坦白他的感情,她感到有點暈眩,明明沒有喝酒,卻有着醺然的醉意。
盛詠悄悄地拉拉惑心的袖子,又對童瑾使了個眼色,後者立即會意地扯着站在一旁的艾迪,四個人很識趣地回到自己的房間。
客廳里僅剩他們兩個人,閔兒垂下頭,咬着下唇,口齒一向伶俐的她這時竟然默默無言,說下出任何一句話。
為什麼昨天晚上沒夢到這個場景呢?害她一時不知該做何反應。
易水寒走近她身邊,執起她的手,語重心長地說:「你知道,我這個人很笨,不太會說話,也不知道如何逗你開心,可是我想了很久,從巴里島回來以後我就開始想了,
一直到剛剛,我才知道自己真的真的很愛你,真的真的……」
「有多真?」閔兒抬起頭俏皮地問了他一句。
「有……」他頓了一下,「就像一加一等於二那麼真!」
真是三句不離本行,閔兒苦笑着,但她知道這已是盡了他最大的努力才想出來的表達方式,感動的情懷滿溢於心,她忘情地撲進他懷裏。
「你好壞,為什麼到剛剛才想到你真的愛我?」
「因為我看到你對艾迪那麼好,我的心突然覺得好痛,那時候我才明白自己是在吃醋,才明白自己是多麼的在乎你。」
閔兒啞然失笑,「傻瓜,艾迪是Baby的未婚夫,和我們都很熟,你莫名其妙的吃什麼乾醋。」
「我哪知道?你又沒告訴我。」
「你現在知道了吧。」
「喔,現在我知道了。」他點點頭,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對了,待會我要請教艾迪一件事。」
「什麼事?」
「我想問他,他是如何向BabY求婚的。」
「你問這個做什麼?那是人家的私事。」
易水寒將她摟緊了些,「因為我沒有向人求婚的經驗啊!如果他肯敦我,那我就知道該怎麼向你求婚了。」
「你……」閔兒的心一陣狂跳。
她來不及把話說完,便被他灼熱的雙唇封住了嘴。
忘了天也忘了地,閔兒早就忘了自己還站在客廳里,三雙賊兮兮的眸子正躲在門縫裏偷偷地看好戲,但這次她們可都很自愛,用手掩着嘴,努力地不笑出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