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十年後

五光十色的繁華不夜城裏,門面華麗、裝潢氣派的「揚州夢」大酒店,一如往常,賓客川流不息,一輛輛豪華座車在門口停了又走,接送往來的皆是名商富賈、政要名人。酒店裏的天字號包廂,氣氛卻與其它包廂飲酒作樂的場面大相逕庭,極為沉悶死寂。

「哥,難道事情已經沒有挽救的餘地了嗎……」哭啞的嗓音輕輕地劃開沉默。

昏暗中,依稀可見說話的女子,有張漂亮的臉孔,偎在黑衣男人懷中,一雙晶亮的鳳眼,在淚水的沖刷后更加明燦。

「妳說呢?初心。」神色陰鬱的黑衣男人淡淡開口,彷佛對自己的窘境毫不在意。「我殺的是個議員,不是普通人。」

一道猙獰的刀疤在他的臉上斜斜劃過,稍微對黑道有點認識的人,一眼就能認出,這男子正是道上赫赫有名的黑道大哥「血狼」。

「那是他罪有應得,他跟黑道勾結,還找人暗算衣尋姐,根本不是好人!」華初心率性絕美的臉蛋透出了憤憤之意。

姓劉的混蛋議員工程圍標,被擔任檢察官的衣尋姐起訴后,賄賂不成,竟找人對她下手,也難怪狼哥會……

「用誰的標準來看,才是罪有應得?」血狼輕嗤着。

「可是……」她想反駁,卻又千迴百轉,繞不出個答案。

的確,那個議員就算如何可惡、該死,但在所有人心目中,絕對比她哥哥這樣一個令人聞風喪膽的黑道份子來得好。

「好了,初心,別管那些事情。」時間寶貴,他必須在臨走之前將一切安排妥當。血狼口吻頓時嚴肅起來。「聽好,今晚我離開之後,妳馬上去找蕭恆韞,無論如何一定要待在他身邊,直到風頭過去,知道嗎?」

「蕭恆韞?!」華初心訝異地揚起鳳眸。「但他不是……」哥的死對頭?

華初心不解地瞠大鳳眸,困惑地等待答案。

腦海里,模模糊糊浮現出一張俊秀淡漠的面容。

狼哥跟他的恩怨,並沒有因為那年高中畢業、各奔東西而結束,往後幾年仍陸續有摩擦,甚至還互搶女友,只要跟在血狼身邊久一點的兄弟,都知道血狼生平最討厭的人,是個叫做「蕭恆韞」的律師。

曾有兄弟想去招惹他,卻挨了血狼一頓罵。

「我的仇人我沒能力親手收拾嗎?」當時血狼這麼說,並勒令兄弟不得動他,之後,眾人也不再多事,但卻都知道血狼跟姓蕭的律師不對盤。

只是……有這麼多仇恨糾葛,哥哥為什麼要叫她去找他呢?

「蕭恆韞,他的確是我的死對頭。」血狼輕撫過她挑染微紅的波浪長發,淡淡開口:「可是正因為他的身分特殊,既是我的對頭,不久前又剛替那個狗議員打贏圍標案的官司,只要留在他身邊,就沒人會疑心妳。」

現在他有重案在身,黑白兩道都在追查他的下落,只有將妹妹送到眾人都意想不到的地方,才能避免連累她。而這樣的安排,除了是為妹妹的安危着想,同時也是想藉此將她隔離出墮落、黑暗的這一方。

「不要!我不要留在任何人身邊,我要跟哥一起走。」華初心有些孩子氣地抱住哥哥。「媽媽走了以後,我只剩下哥哥了。我不要離開你!」

幾年前母親因病過世,除了她在加拿大的繼父,血狼是她唯一的親人。

「帶着妳,我走不遠的。」血狼感動地摸摸她的頭,輕聲桓絕了。「初心,別讓我擔心。我離開之後,去過妳的新生活,妳一開始就不是屬於黑暗裏的人。」

「可是哥……我不想離開你。」知他心意已決,華初心忍不住哽咽,將臉埋入兄長的懷中,想壓下心中宛如刀割的痛苦。

「我知道。」他怎麼會不知道呢?

自從她十二歲那年找上門,跟在他身後嚷着要認哥哥,他才知道自己有個同父異母的妹妹,從那時候起,不管他怎樣冷臉、嚴詞相向,她卻不曾放棄。

喊着喊着,後來,他真的也認真對待起這個父親到死也不肯承認的私生女。

只是,他知道自己踏入了黑社會後,終究會連累她,因此將她保護得很妥當,

對外,眾人只道她只是他情婦的乾妹妹,與他毫無直接關係。

「去找他吧!跟在他身邊,妳可以看到另一個不一樣的世界。」血狼囑咐着,看着寶貝的妹妹半晌,才又語重心長的告誡:「如果順利的話,就在那個世界過下去,永速不要回頭。」

那飽含滄桑無奈的口吻,令華初心忍不住又落了淚。

「好了,別哭了。」血狼極輕柔的拭去她的淚。「往好處想,妳終於有機會報仇了,妳沒忘記當年蕭恆韞在妳手臂上留下疤痕吧?只要妳留在他身邊,到時候要砍他幾刀都可以。」

聽着哥哥故作輕鬆的語氣,華初心擦去了淚水,勉強擠出了燦爛的笑容。

「笑一笑不是很好嗎?來,跟哥喝杯酒,當是餞行。」血狼將桌上的酒杯遞給她,瀟洒地朝她揚起自己的酒壞。「等風頭過後,我就會回來。」血狼說著連自己也不敢確定的承諾。

看着哥哥眼底的苦澀,華初心終於點點頭,與他碰杯,一飲而盡,同時將淚水和着心病吞入腹中。

「初心,妳是我在世上唯一的親人了,妳一定要幸福,知道嗎?」確認她也喝盡杯巾酒,血狼的神情變得極為溫柔,一點也不像道上「修羅血狼」的形象。「其實蕭恆韞是個不錯的人,很有責任感,只要別讓他知道妳是我妹妹,一切就會很順。」

幾年前,他還持續和蕭恆韞發生各種大小衝突,就是為了今天;為了有朝一日出事時,可以將妹妹託付給安全又值得信任的對象。

在這個黑白顛倒的世界,仇人絕對比朋友值得信任。

華初心聽着哥哥的囑咐,心裏卻知道自己不可能會真的去找他。只是,當她靜靜聽着,沒有反駁……聽着、聽着,頭卻愈來愈昏。

「初心,好好開始妳的新生活,不要讓哥哥擔心。」血狼輕聲哄着逐漸不敵藥性的妹妹,憐愛地說。

他的初心,聰穎獨立,又討人喜歡。只要她願意,她一定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他不要她像他一樣,墮入黑暗中,再也無法翻身。

「哥,這酒……」華初心抑着愈來愈昏沉的感覺,驚慌地想看青哥哥的模樣,眼皮卻不斷滑落。

「對不起,初心。哥知道妳不會主動去找他,所以只能這樣做。」血狼輕聲說著。

「哥……」華初心掙扎着想說什麼,身體卻愈來愈沉重,將她直往下,最後終究陷入了無邊黑暗。

血狼攬住陷入昏迷中的妹妹,輕輕將她放置在沙發上,不舍地凝視半晌,在她額上落了吻。

再見了,初心。

「狼哥,時間差不多了。」低柔的嗓音自角落傳來,在暈黃的燈光下,一個與華初心截然不同、風姿艷媚的年輕女人走了出來。「阿黎會帶你去碼頭。」

這女子年紀不過二十幾歲,卻沾染了些許風塵味,正是「揚州夢」酒店的老闆娘,傳言中血狼的情婦,風未暖。

「未暖,初心就交給妳了。」今晚將偷渡出境的血狼毅然站起身,慎重託付。「幫我把她送到蕭恆韞那裏。」

「同一件事情不必對我說第二次。」她表情甚淡,掩飾了心中的不舍,送他離開,滿腔的牽挂只化為淡淡的三個字。

「你保重。」

※ ※ ※

夜晚八點恆韞律師事務所

「咳。」一聲畏縮又帶點期盼的咳嗽聲,第五次在十坪大的蕭律師辦公室內響起。被直屬老大推派來送死的法務助理小海,此刻雙腳發酸,直想找個地方坐下。

算算,他已經在蕭律師的辦公桌前站了有十分鐘吧!但那位埋首在堆棧成高牆般檔案卷宗山裏的男人,卻連一個眼神也不肯施捨給他,逕自身體力行、將外人賦予他的「工作狂」名號,詮釋得淋漓盡致。

其實,說蕭律師是工作狂,還真是小看了他呢!

像他的上頭老大邵律師,都直接叫蕭律師「模範機械人」,天天超時工作,卻沒喊過一聲累,反而樂在其中。為此,邵律師還大膽斷言,蕭恆韞律師的居家休間娛樂就是寫狀紙,他對工作入迷的程度,恐怕連作夢都在上庭。

他海無量──如此小小的一個法務助理,當然沒敢對上頭的個性這麼「鐵口直斷」,但是對於蕭律師可怕的辦公室卻多有微詞。

一個人,獨自使用十坪的辦公室算不算大?應該算吧。可是蕭大律師的十坪大辦公室,卻怎麼看怎麼窄,這辦公室里的傢具只有超大辦公桌椅、一組小沙發和兩排牆上書櫃,理當清爽乾淨,但一放進蕭大律師的辦公室里,卻寸步難行。

除去辦公桌上那護城牆般的檔案夾,放眼所及,滿地皆是堆成高塔般的卷宗,左一疊,右一堆,這也是他腳酸了半天,卻還不敢動身到沙發邊坐下的原因啊!,

因為他怕被堆置滿地的卷宗地雷給暗算,要是被絆倒了,爬起來也就罷,但若是碰亂了蕭大律師的卷宗,那就不只是爬起來那麼簡單了。

蕭大律師脾氣不壞,總是不慍不火,一副翩翩貴公子、現代文明人的樣子,但一旦有人弄亂了他的卷宗,他也不會怎麼樣,只不過會揚起那雙銳利難測、足以當作生化武器將人一箭射穿的眼眸,淡淡掃你一眼,再用優雅好聽的沉穩男中音提點你一句:「恢復它。」

然後,那雙隨時可以將你碎屍萬段的黑眸,就會用鷹隼般的銳秈目光鎖着你,悠閑地盯到你頭皮發麻、手忙腳亂將散成一地的卷宗擺回原處后,才滿意放過你,或者說句「下面數上來第三份橘色檔案應該跟上面數下來第五份藍色卷宗調換」,然後,繼續看着你手腦不協調,玩史上心理壓力最大的疊疊樂遊戲。

這聽起來,似乎蕭律師也沒什麼確切的殘暴行徑,可問題就在他那股氣勢啊,

當他說那些話的時候,周遭的空氣分子就會劈哩啪啦爆裂出「順我者生,逆我者亡」、「明天的太陽與你情深緣淺」之類的恐怖訊息。

記得他當時剛進事務所,干過幾次這種傻事之後,悶悶之餘,不免質疑,難道蕭大律師本人從來沒被自己設下的卷宗地雷絆倒?答案是:沒、有!

他就曾親眼目睹,蕭大律師一面講手機,一面看卷宗,目不斜視,還能在滿地混亂中保持翩翩好風采,來去自如。令人不得不懷疑,這堆亂七八槽的卷宗里,是不是藏有什麼「五行八卦陣」的奧妙,或是必須學會「凌波微步」之類的秘技。

不過經過事務所眾人諸多推測之下,終於在「哈利波特」出現后,有了結論,那就是──蕭大律師其實是個巫師。

而他辦公室里的卷宗都是活的,會走路、會排隊,一看到蕭大巫師出現,就會像摩西過紅海一樣紛紛讓路,平常閑來無事,還會整隊點名,以供蕭大巫師校閱。

若非如此,一個平凡律師怎能總是在這雜亂無章的卷宗堆里,毋需翻找就可不假思索的拿出第N排、第Y列、從上面數下來第只個的○色檔案夾,並確定裏頭的資料一定就是他所需要的那個。是吧?

不過這些推測又有什麼用呢?對他的現況一點幫助也沒有。他還是沒種在蕭大律師閱讀卷宗時打斷他,並且報告一個找死的消息給他聽。

唉!媽!妳是造了什麼孽,要兒子命運如此艱辛怪誕。

「準備說了嗎?」

正當彼端還在無語問蒼天,這端清朗溫文的男中音忽地淡淡飄出,平穩無聊的彷佛以極大耐心,包容着不請自來站衛兵的雕像。

「我、啊,蕭律師、我……」一肚子腹誹忽然被打斷,小海一嚇,結結巴巴。「是、沒有、那個、唉……」

「時間很多,想清楚再開口。」頭也不抬拋下一句無風無雨的溫順話語,卻怎麼聽、怎麼都像黑社會老大拿槍口抵人的惡示。

「剛剛有人送了個禮物給你。」早死早超生吧。天上的娘親,我來了。「現在在會議室。」

「放着,我有空再看。」就為了這點小事來打擾他?銳利如刀的黑眸自眼睫下揚起,蕭恆韞抿起線條嚴謹的唇,眉宇間流露出淡淡的不悅。

最近諸事不順,先是因為邵律師車禍的關係,他被迫接下劉議員的官司,由於檢方沒有決定性證據,很快就解決了。

但沒想到,就在前天,劉議員竟被殺身亡,接下來他為了協助警方了解案情,去了兩次警局,又不時有媒體打電話來探消息,讓他手邊排定的工作進度全都落後下來。

「可是……」多麼令人頭皮發麻的眼神啊!小海困難得吞了口口水。「那個東西、那個東西就這樣放着,恐怕很危險。」

「門在那邊。」管他什麼東西,他現在正在準備明早要上庭的資料。懶得多費唇舌,修長有力的手指善意指點他一條明路。

「蕭律師……」廢話!他當然知道門在那邊,他還知道那扇門出去右轉到底是廁所咧。

話還沒說完,手機響起,文件山後頭的俊酷美男子揮掌阻斷他的努力,兀自接聽手機,期盼從案牘勞神的疲勞和不知好歹的下屬中掙脫后,能聽到一點正常、令人感到人生還有光明的消息。

「喂。」溫沉的嗓音疲憊地應着。

「我,你大哥。」彼端傳來蕭家老大蕭朕霆的聲音,完全抹煞掉他人生的最後盞明燈。

「有事嗎?」蕭恆韞的臉色很難看,懶懶吐出不甘願的問句,修長的手指輕揉着鬱結的眉心。

「你娘有令,月底回家一趟。」

「我沒空。」俐落答覆三個字,他隨便想也知道要回去幹嘛。

自從兩年前,大哥踏入愛情墳墓之後,老媽就轉移目標,開始熱切地為他看風水、挑塊好墳地,想埋了他的大好未來。

他才二十八歲,現在擔心終身大事未免也太早。

「你已經沒空兩個月了。」蕭老大的聲音似乎不太爽。「因為你沒空,連帶害我大好周末不能跟老婆兒子出去玩,還要回去替你聽訓。」

「我沒空。」看了一整天的文件累得不想動腦,蕭恆韞慢慢重述。

「蕭恆韞,你他媽的最好乖乖給我回來!」蕭老大原本就很爛的脾氣,此刻急速爆開。「月底本家企業二十五周年慶,你敢不來試試看!」

二十五周年慶……的確是個騙他回家的好時機,不過儘管千百個不願意,蕭恆韞也不至於不識相到缺席的地步。畢竟當年棄商從法,把老爸一手創起的大企業統統丟給大哥去煩惱,已經夠沒義氣了。

「知道了。」

「還有啊……」蕭老大的聲音忽然詭譎陰森。「你不是一直很擔心老媽要幫你找女朋友嗎?」

「嗯。」蕭恆韞覺得自己並不是真的想聽他接下來的內容。

「我看你也不用擔心太久了。因為汐月,我親愛的老婆、你一點都不親愛的大嫂,正努力幫老媽洗腦,準備把你許配給男人。保重啊!」

一陣惡魔般的笑聲,被蕭恆韞「喀」一聲收入手機里,並確定今晚的心情正處於本月最低點。

一抬頭,冷冷的眸光遷怒到臉上寫着「我是炮灰」的法務助理身上──

「你還在?」

「是……呃。」嗚,他一定要去申請職業傷害精神賠償。

「還不把廢話說完?」當蕭大律師開始用字粗俗時,也正表示那層翩翩公子的面具正無聲剝落中,頭上開始伸展惡魔尖角。

小海被殺氣逼退至門邊,做了個長長的深呼吸,準備一口氣撂下最後一句話,就轉身逃跑。「是一個美女有人送了個美女來給你放在會議室恐怕會被邵律師吃掉你最好趕快去看看我走了不用送掰掰……砰!」

小海話才說完,準備轉身逃離犯罪現場,下一秒鐘,人己經趴倒在地呈狗吃屎狀。怎、怎麼會這樣?!

小海驚恐地看看蕭大律師面罩寒霜、眸射冷光的模樣,再看看不知何時出現在門口假扮門檻、被他踢倒的大疊卷宗,血淋淋認證了蕭大律師是個巫師的事實。

他辦公室的卷宗會、會走路!

「恢、復、它。」小海人還趴在地上發愣,蕭大律師溫和帶笑卻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已淡淡揚起。

嗚!娘親……人家不想玩地獄疊疊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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