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大早,丁玫如常上班,接到美國長途,是母親。
母親再次催她快一點辦護照,不惜一切,因為她和爸爸都需要她,母親說:「玫玫,只有你來了我們才像一家人。」
丁玫心裏有不祥之兆。難道父母也……
「玫玫,不瞞你說,你不來,我們這個家就要散了,你爸他有了別的女人,媽現在只有你啊!」
丁玫真切聽到母親的哽咽泣聲,心也發顫。
「媽媽,我會快去的,只是從辦護照開始,我們單位就要叫我辦辭職,這樣我連住的地方也沒有,萬一簽證簽不出來……」「你不用擔心,不會簽不出來,至於住的地方,你去找林阿姨,她會幫你。
「媽,你還不知道,林阿姨去年就得了癌症了,現在總在化療什麽的。」
「天啊!媽再想辦法,你自己要抓緊辦,答應我,好嗎?」
有一個念頭一閃而過,丁玫想起了馬旭。但是咬住嘴唇,她沒有對母親說。
放下電話,丁玫望着窗外灰濛濛的天空,又下雨了,綿綿的細雨讓人感到壓抑。去打聽消息的頻頻,到現在還沒有迴音,這不免讓丁玫心裏更加煩悶和慌亂。
那一天過得很漫長,下午還不到下班的時間,天卻完全黑了下來。就在這個時候,頻頻出現在辦公室的門口。丁玫是在無奈之極轉身準備收拾一下東西下班的時候看見頻頻的,只在那一個瞬間,她就從頻頻僵硬的笑容中讀懂了一切。
頻頻移步向前,對她說:
「不是像你想像的那樣,那邊全亂套了,根本沒辦法查到姓名,只知道機組人員相機上乘客全部遇難,我想,我們只能祈禱他不在飛機上。」
丁玫眼睛失神,盯住頻頻。
「你騙我,你查到了,對嗎?」
「不,沒有。」頻頻摟緊丁玫瘦弱的肩:「我說過會把無論是什麽結果都告訴你的,你還不信?」
丁玫又目不轉睛地把頻頻看了好一會兒,確實看不出什麽來才作罷。「我媽又來電話催我辦護照辦手續。」
「那你還不快辦?」頻頻有點喜出望外。
「那我得先辭職,房子也要退,往哪住呢?」
「住我那吧,我隔壁是間空閑房,跟管房子的人說一說,只暫住幾個月,給他點小費,應該沒問題吧。」
「那我就等馬旭回來,再辦。」
「何必等他,可以同時進行嘛。」
丁玫沒吱聲,看來她可能是默許了頻頻的建議,因為她的心裏同樣惦念遠在大洋彼岸的母親和父親。
實際上,頻頻現在的心裏才是七上八下,如果丁玫能夠快點走掉,馬旭的事以後寫信告訴她也不遲。頻頻的表姐傳過話來,說確有一個叫馬旭的人登了機,但從身份證的號碼上看好像不是四川人,其他的詳實情況要過段時間才知道,頻頻只祈禱並不是那個他們找的馬旭,而看一眼丁玫她就知道自己的重任,暫時只能獨自忍受這災難的折磨,所以她裝出若無其事地勸丁玫快辦快走,而她自己心頭的那一層焦慮又是何等難熬啊!幸虧她沒有講出過去的那些事,馬旭在丁玫心目中的形象還是那麽高大完美。現在想來,這一切已經不再重要,她為自己曾經有過的認真和執拗深深地嘆息,這叫什麽,這叫天助我也,不,這叫天有不測。
中午時分,廣州城市的喧鬧聲震耳欲聾,那聲音就像一部電影音響放得過大似的。這個城市無論白天黑夜都被那持續不斷的噪音包圍着。馬旭往前走着,走過海珠橋,海珠廣場,他的腳步不肯停下來,他怎麽也想下到會遇到這樣的事,他們一行三人是跟着一個叫「橡皮」的小個子男人來到這座城市畫那批畫的。美術學院的畢業生不是為了錢,是不肯畫這些不動腦的東西的,正因為有幾千元錢在前方放着,馬旭和他的哥兒們才會那麽賣勁。昨天老闆收走了畫,並跟他們結了帳,這下午橡皮算給他們幾個人聽的,馬旭可以得四千三佰元。其他幾個人比馬旭略少些,可今早一睜眼橡皮這小子不見了,等馬旭按照自己的生物鐘晚睡晚起醒過來時,只剩下那兩個急得團團的小子圍着自己,橡皮給馬旭留下個信封,內有一千五百元錢,還有張條子,上面寫着:馬兒,對不起了,我也是不得已的。馬旭一股血衝到腦門上,大罵起來。
「橡皮個龜兒子,老子劈了你龜兒子!」
那兩個小子更是無奈,說:
「早上起來上廁所,看見橡皮拎着包往外來,問他,他龜兒子說去銀行。後來才反應過來去銀行拎那麽大個包作啥子?」
「對頭,現在都是下午了,他龜兒子肯定跑了!」
馬旭只是抽着煙,沒吱聲。
「馬兒,把那些錢分了回去,再找他龜兒子算帳。」
馬旭這才恍悟:
「怎麽,他一點也沒給你們留下錢?」
「嗯。」兩人點頭。
「這個黑心肝的,老子回去不砍死他龜兒才怪!」馬旭大怒。
「橡皮肯定不敢回家,鬼曉得他會到哪裏?」一個說。
「怕啥子,躲了初一躲不過十五。」另一個更是摩拳擦掌。
「他總要回家,他不可能一輩子不回家嘛?」馬旭猛吸了幾口煙,有些無奈地把那一千五百元三人平分,每人五百。
實際上馬旭非常明白,即使找到橡皮,可能這筆錢早已被他揮霍光了,那你又能將他麽樣呢?他的心裏很明白,這兩個月的心血白費了,他讓人給坑了。
來廣州這麽久了,他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在廣州大街上散步。一條條街道,一棟棟色彩單調的樓房,一個個廣告牌,一盞盞十字路口的燈,都被馬旭大步流星地甩到了後面,他站在一個十字路口,足足站了好幾分鐘,他覺得空氣憋悶,讓人窒息。大街兩旁的居民樓是毫無生氣的灰色,一樣的窗戶,一樣的格局,往上看去,窗戶越來越小,樓房彷佛會隨時倒下來。
兩個月來,這就是馬旭在廣州擁有的一切!他有點自嘲地苦笑了一下。車水馬龍的廣州很現代,可他沒有錢,不想再留了,在這座城市沒有錢就是沒有一切。他要回霧都。
他的心裏才一振,倏的,馬旭想到了霧都的丁玫。
此時,丁玫站在窗前。她喜歡黑夜,喜歡下雨的黑夜,喜歡去感覺黑夜的潮汐慢慢地漲起來,漲起來,淹沒自己的一切生活。她點燃一支蠟燭,坐在床邊的小桌旁,環視着有些空蕩蕩的房間,她的大部分東西都各自有主,誰送給她的,她再還回去,而不久,這間屋子會連她自己也不剩,難以想像,她將這樣瞭然一身地輕鬆上路。
火焰逐漸地抖動,雨帶動風吹進屋裏,丁玫仔細地欣賞着,融開的蠟像一個小湖似的,晶瑩透亮,周圍有一堵軟軟的惹人可愛的白牆。她拿起一根針,在這堵牆上戳了許多小洞,然後在蠟還沒有來得及流淌出來時又迅速地把它們堵上了。
她看看抖動的火焰,覺得自己的身體也加入了火焰的遊戲,火焰抖動着,上下跳躍,彷佛在跳舞。丁玫也扭動頭髮和脖頸,非常專註地配合著火焰的舞步。丁玫覺得火焰在笑,笑她的愚笨、傻氣。她停下來,用手把升出的白牆折斷,又把它們推進了蠟湖,但是火焰的笑在消失一剎那後,又忽得竄出來,依然在躍動。她覺得內心為一種可怕的陰鬱所困擾--正是的,正是那種感覺,這種感覺從她的兩膝爬上她的大腿,一直爬到她的喉嚨。她感到全身疼痛,這種奇怪的陰鬱致使她無法動彈,似乎已把她綁在桌子上。
今天下午頻頻來幫她搬東西時告訴她馬旭已經回來了,他們是在路上碰見的,據說已經回來有一周了,而自己卻在傻乎乎地擔心空難,頻頻這才說,空難名單中確實有一個叫馬旭的,最後頻頻的表姐來電話說,那個馬旭已經五十多歲了,肯定不是她們要找的那一個。馬旭回來一周,她卻蒙在鼓裏,這是不祥之兆,而這一切又使丁玫清醒,也許真的是她自己在自作多情,像馬旭那種男人怎麽肯把腳步停在一個女人面前呢?有那麽一瞬間,丁玫覺得一切都停止了。生命、時間,還有思念。
「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麽呢?」她想。
眼前的一切都不像丁玫以前曾想的那樣……一切都有自己的方式,一切都會按照自己原來的方式進行,包括小小的蠟燭和蠟燭的白牆,還有馬旭,還有她自己,一切東西。丁玫已經遞交了申請,這房子明天就要交回單位。
丁玫在辦公室里收拾東西。這可能是最後一次上班,同事們打趣地說一大堆恭維話,什麽到了大洋彼岸可別忘了昔日的窮哥們啊,她表面笑着聽,心裏卻在哭泣,她相信單位里沒有人會理解她此刻的心情。
她的心裏在哭泣。
這是由於那可怕的回憶所致的,她真的難以正視馬旭的離去和到來,她想到這樣的生活實在可怕,而她知道自己可能永遠不會重返那種渴望和盼望。但是回憶卻異常強烈,不斷地燃燒着她的血液,使她懼怕日子的延伸,真的遠隔重洋,就會將這一切抹去和淡化嗎?有人叫丁玫電話。她心裏納悶,都這個時候了,會是誰?
「喂,你好!」
「玫玫,你好!」
才一句話,她就聽出了他的聲音,她又說了一遍:
「你好。」
「其實我不好,心裏煩,回來沒找你。」
馬旭說得流暢,自信,這一切幾乎要換起丁玫心中最底層的那一點溫馨,可她的理智又一次提醒了她。
「我以為你一回來就會來找我,我還擔心你去桂林玩出了事。」
「嗨!別提了,我被人騙了,差點連這兒都回不了,我畫了畫卻沒拿到錢,你說虧不!」
「就為這個,心裏煩嗎?」丁玫心裏有點輕蔑地。「沒錢你還不煩啊!沒錢就什麽也沒有。」
「真不知道你那麽重視錢!」丁攻心裏更是酸楚,她現在明白她丁玫在他心裏無足輕重,只聽那邊還在說:
「拿到這些錢,我本來是有些計劃的,可現在全泡湯了。」
丁玫更加理智地收了收神思飛越的心,平靜地說:
「幸虧你今天來了電話,不然你就很難找到我了。」
「為什麽?」
「我已經辭職了。」
「為什麽?」
「不為什麽,因為我要離開這裏了。」
「去哪裏?」
「我爸媽在美國。」
「你是說你去了不回來了。」
「我不知道。」
「這是什麽時候的事,我一點也不知道?」他的口氣里有些自嘲,「當然,你也沒必要把你的每件事都告訴我。」
丁玫心裏更加委屈。
「這些日子我根本找不到你,也許你喜歡玩捉迷藏的遊戲,一我不習慣,也無法習慣。」
「玫玫,聽我說,可能是我不好,可……我很情緒化,你是知道的,可這些日子,我的心裏只想到你。」
「是嘛?可我感覺不到。」
「見了我,你就能感覺到了,好嗎?答應我,來見我。」
丁玫沒有吱聲,但想,無論如何總是要見他的。她問:
「在哪?」
「我的畫室,好嗎?答應我。」
丁玫奇怪,馬旭怎樣突然變得那麽想見自己,可嘴上還是說:
「好吧。」
接着丁玫打電話告訴頻頻下午她先去見馬旭,再回頻頻的學校。頻頻只是調皮地提醒了她一句,悠着點。
丁玫心想,她會的,她當然會悠着自己,她知道怎麽做。只是臨出門之前,她又刻意地收拾了一番,她必須精神昂然,要出國的人嘛!
丁玫苦盼苦等的幸福時光就這樣從容而至。
還是那間她只去過一次的畫室,但那裏面的一切,她早巳回憶了千萬遍,那一切擊碎了她的心。
開門了,馬旭笑着,笑得大方而迷人。丁玫的心怦然跳動。她向前邁步,與馬旭貼得很近,幾乎都聞到直撲過來的那種氣息,只一瞬,她就避開了。
馬旭關上了門,關上了門,就隔斷了外界的喧囂和嘈雜。他站在門後,望着丁玫,僅僅那一瞬間,丁玫發現了--同時也覺察出馬旭眼神的企盼--他們有着一樣的觸動,那就是他們已經被這間小小的房間深深吸引,應該說,等待他們的將是無比的快樂。他捧起丁玫的臉,她已經直起身子等待着他。他們倆人長久地對視着。丁玫心裏說,她真希望自己的身體能夠挨着馬旭的身體生存。
「看到你,我真高興,玫玫,你知道嗎?你是我近來一直相信的女人。」
直到馬旭這樣說,丁玫才如夢初醒。她的心裏又縮緊了,變得百倍警惕。
馬旭拉上窗帘,一邊拉一邊說。
「我喜歡灰暗的光線,這有一種朦朧美,再說,我也不願意我們的快樂會沿着窗縫泄露出去。」
「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會說話了?」
「想你想的羅!」
「我不信!」
丁玫一扭頭,去看牆角的那張檸檬樹的畫,只覺得自己的肩膀被馬旭重重地扳了一下,一股熱氣已經堵住了她的嘴,讓她喘不過氣來。
那是一個長久而又熱烈的吻,幾乎讓丁玫渾身發軟地癱下去。突然耳邊響起馬旭的聲音:
「這樣,你信了吧!」
丁玫不明白馬旭為什麽會突然結束這曠世之吻,而要證實自己的思念,其實,有的時候,什麽都不必說,都不能說,一說就是錯。
馬旭仔細地看着她,整齊的頭髮,筆挺的職業裝,一副幹練的女職員的派頭。「你怎麽打扮成這樣了?我都快認不出來了。」馬旭忍不住地問。
「平時上班,或者我規規炬炬的時候,我都是這樣的。」丁玫心裏有點不舒服了。
「來到我這裏,還要規規矩炬的嗎?」馬旭停了一下,又加一句:「我喜歡你隨便散漫的樣子。」
丁玫沒有吱聲,她明白馬旭話中暗示的東西,但突然覺得無味,庸俗的-切。
「你真的要去美國了?」馬旭換了話題。
「正在辦手續。」
「這是一件讓人高興的事,你怎麽哭喪着臉。」
丁玫背過了身,有些木訥的眼睛盯着立在畫室的一張畫,就是那棵檸檬樹。十分吃力地慢慢地轉向馬旭,那是一雙充滿憂傷與絕望的眼睛,她又半天才從面孔上擠出一絲苦笑,然後搖搖頭算是回答。馬旭扳過丁玫的身體,靜靜地將她摟了一會兒。
「去出國,又不是生離死別,幹嘛這麽沒精神?這一切多令人羨慕,你怎麽會……」馬旭還在說。
「你也羨慕?」丁玫眉毛一挑。
「是啊!你出去了,我也能沾點光嘛,你不會不管我是嗎?」
「管你?」丁玫大為吃驚。
「就是把我也弄出去呀!你會幫我的。」
是什麽東西徹底地擊碎了,垮了,那種記憶的碎片再也-不成一個完整的圖案了。
丁玫看着他,這個使自己朝思暮想的男人。她帶着苦笑,從嗓子眼裏在拚命地擠出想說的話:「也許我們倆都錯了,我現在才明白,我並不了解你,你也不知道我想要什麽。」
「想要什麽,想要什麽,我有的我都會給你。」
丁玫看着馬旭,說不出話來,只聽着馬旭在自語:
「我這個人挺簡單的,有什麽,說什麽,怎麽想就怎麽說。告訴我,你想要什麽?」馬旭很懇切。
丁玫傷感地環顧着這間小屋和小屋裏的男人。
「這幅畫吧,檸檬樹。」
馬旭一下子彈起來,很主動地。
「好說,我簽個名就送給你。」
丁玫看他跳來跳去,拿筆舞弄油墨。簽的名半洋半土「--M-旭」。
還有什麽?可能這就是一切了。
誰也無法知道丁玫此刻的心境,丁玫只一點點微笑,作出不太在乎的樣子。其實怎麽會不在乎呢?每個人的心就是一個世界,也許丁玫是一個多欲求的女子,正在需要抓緊一些東西,那是什麽呢。
是的,丁玫的確應該抓緊抓住一些東西,那就是生命,誰知生命又是什麽樣子,而丁玫在經歷了這樣的情緒起落,畢竟是一件痛苦的事,現在,面對馬旭,面對「檸檬樹」,只需要自己的情緒平穩便算了。
丁玫突然問自己:「我今年幾歲了?」
天色已經全黑了,霧都細雨霏霏,風很涼。
丁玫抱着那幅不大的,檸檬樹、的畫走在去頻頻學校的路上,是什麽歌里唱的「對愛太專註,容易孤獨」。她現在覺得,已經發生的一切都寧靜如水,風慢慢地吹,她也剛剛開始體會那種不知不覺地淚流滿面的滋味。她聞到空氣中有一股酸酸的檸檬香。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