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乍見玉璇,天磊的心裏有說不出的驚訝和憐惜,她瘦多了,清麗的容顏也清減不少,微蹙的秀眉間蘊涵著無限的抑鬱愁思,一陣風過,玉璇的腳步微晃,天磊不由自主伸手扶住她,關切而溫柔地問:“怎麼了?玉璇,發生什麼讓你難過的事了?”
玉璇心中湧起一股沒來由的酸楚,看見天磊關切的神色,就像去國離鄉多年的遊子,又重回故鄉,再見到自己的親人般,眼眶一下子就紅了,她剛開口叫了一聲:“天磊——”聲音就哽咽住了。
“到底怎麼了?誰讓你受委曲了?”
“是爺爺啦!他、他還是逼着要我嫁給靖國公的兒子。”玉璇悲悲切切地說出和王爺交涉的經過。“爺爺說了,除非我答應婚事,否則他就不讓葉大國手幫我娘治病。”
“怎麼會這樣?你沒告訴王爺,梁永煌是個白痴嗎?”天磊驚訝萬分地說。“王爺怎麼忍心這樣對你呢?”
“爺爺根本不相信我的話,他還說表姑不可能會騙他,又說梁永煌今年九月才剛高中舉人,絕不會是白痴。”
“唉!這真是……王爺上了大當了。”
“天磊,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玉璇想弄明白。“你和白昭青都說梁永煌是白痴,但是爺爺又說他中舉人,還拿了西涼的中舉名單給我看,上面真的有梁永煌的名字耶!”
“那是假的!”
“假的?但那中舉名單可是官府的正式公文,千真萬確假不了的。”
“不是說名單是假的,而是中舉的人是假的,那是靖國夫人買通的槍手,頂替梁永煌的名義,進考場去考試,要中舉自然輕而易舉。”
“啊?原來如此。”玉璇覺得以靖國夫人的性格,這也不無可能。“可是你怎麼會知道呢?”
“唉!這件事有一半要怪我,這根本就是我替靖國夫人出的主意。”天磊懊悔不迭地說。“當時我一心想向靖國公借兵,王爺派了白昭青到西涼去看看梁永煌的人品,我就想到會穿幫,所以才和靖國夫人商量出這條計策。”
“所以白昭青回來以後,任他怎麼說破了嘴,爺爺也不會相信了。”
“正是如此!”
“嘿!果然是一條天衣無縫的妙計。”玉璇也不知該佩服還是難過,苦笑說。“可是我的一輩子,可被你這條妙計害慘了。”
“玉璇,對不起,千錯萬錯都在我,我當時不該只想到要借兵復國,而犧牲你這樣的無辜少女。”
“現在說什麼都沒用了,不是嗎?”玉璇面容慘淡,凄然地說。“何況那時你以為我是貪慕虛榮的浮華少女,如果我真是那種性格,能嫁到富貴權勢於一身的靖國公府,大概會從夢裏笑醒吧!”
“玉璇,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嫁到靖國公府,我去向王爺認罪,說出一切的真相,包括我和靖國夫人的協議,還有靖國夫人的陰謀,全部向王公和盤托出。”天磊下定決心。“王爺得知真相以後,一定不會強迫你嫁過去了。”
“不、不用了。”王璇阻止了天磊。“爺爺不會相信你,反而會認為你別有用心,他現在除了表姑靖國夫人之外,連我這個孫女的話都不相信,何況你和他是毫無血緣關係的外人。”
“你是說——”
“爺爺之所以那麼相信表姑,就是因為和表姑有血緣關係,而且表姑這十多年來,經常來陪伴爺爺,已經是爺爺心目中最親的親人,任何中傷表姑的話,他不會相信的。”
“可是我也不能就這樣算了,難道你真要嫁入靖國公府,終身陪伴着一名痴痴獃呆的丈夫嗎?”
一想到這件事,玉璇心中就有滿腔的幽怨和委屈,這兩天她都是輾轉反側,難以入睡,也不知在枕上流了多少淚珠兒,但為了怕侍女們去向爺爺告狀,白天又得強顏歡笑,如今在天磊面前,她再也偽裝不下去,終於忍不住“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抽抽噎噎地說:“我才不要嫁給一個白痴呢!可是我有什麼法子?我不嫁的話,我娘她……她的病……”
“玉璇,你別哭了。”天磊無限憐惜和抱歉。“都怪我!如果我不答應和靖國夫人合謀,你也不至於落入今天這步田地。”
“和你不相干。”玉璇止住了淚。“靖國夫人存心想謀奪寶親王的爵位和王府的財富,就算你不參與她的計劃,她也會另想法子,你不見得阻止得了。”
“我知道,只是想到在背後推你墜入痛苦絕望的萬丈深淵,我居然也有一份,就令我覺得愧疚無比。”
“這真的不是你的錯,我也沒怪你。”玉璇輕輕地說。“在王府里我一直覺得好孤單,除了我從蘇州帶來的婢女綠雲之外,就沒有半個可以談心的朋友了。現在有你可以常常談談話,對我已經是生活中莫大的安慰了。”
“玉璇,你本該是生活在山林中清幽的百合,該受人細心呵護,而不是以王府的濁世紅塵污染你,難怪會令你覺得不愉快。”
“我真想回蘇州去,以前那種伴着我娘的日子,過去我總嫌生活平淡,現在才明白那就是幸福。”玉璇黯然地說。“可惜我再也過不了那種幸福的日子了。”
“不!王璇,你別悲觀,我不會讓你再痛苦下去。”天磊激動地握住玉璇的手。“讓我來想辦法,我一定會讓王爺改變心意,取消和靖國公府的婚約。”
“天磊,你對我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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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之後,玉璇和天磊開始熟稔起來,白天他們兩人都有很多“貴族課程”要學習,但是黃昏時分,課程結束后、晚餐未進前,他們總會不期然地信步來到東池的石舫,談詩論文,或者對弈一局棋,也或者什麼都不做,只是默默相睇,在心中共同編織着屬於年輕人的夢想。
漸漸的,這段秘密的黃昏之約,成了天磊和玉璇一天中最期盼和快樂的時光。
而玉璇對天磊也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第一次在醉月樓見面,他狂傲、放肆,令她反感和厭惡,但是幾個月相處下來,她卻發現天磊的為人熱情、真誠、聰明機智、處事沉穩幹練,同時又保有一份純真洒脫的赤子之心,天磊那份粗獷中的溫柔和真誠,深深地吸引了玉璇,她自己都沒有察覺到,自己的一顆芳心,已經千絲萬結地纏繞在天磊身上了。
天磊卻是全力抑制着自己的感情,他身負國讎家恨,又怎麼有資格去談情?
他只能和玉璇保持着名義上的兄妹關係,他只是寶親王收養的繼承人,是玉璇的義兄,如果他吐露對玉璇的感情,一定讓向來最重視禮教名分的寶親王無比震怒,到最後毀了他自己不要緊,也會毀了玉璇的一生。
這一天,玉璇意外的提早下課,她像往常一樣來到東池,湖上只有深秋的殘荷,憑添一份酸酸冷冷的蕭瑟秋意,她無意無緒地徘徊在九曲回橋上,突然非常非常渴望能立刻見到天磊。
“我何不帶着點心,到他的書房去等他呢?”一個主意閃過玉璇的心頭。“我從沒去過他的書房,不知道是什麼樣子?很凌亂呢?還是擺滿了書冊?”她愈想愈覺有趣,立刻決定行動,回房拿了一隻漆盒,裝了兩樣點心,興沖沖地往天磊的書房而來。
天磊並不在書房內,他今天上騎術課,到郊外騎馬射箭去了。玉璇好奇地打量着書室的圖書,這裏除了漢文書籍外,竟還不少突厥文字的書,那些扭扭曲曲的字,玉璇一個都不認識,但她覺得很新鮮。
眼見天色漸暗,天磊還是沒有回來,玉璇想留張字條告訴天磊,她替他送了點心來過,但卻意外的在几案上發現一本集冊,封面上是天磊親筆題着:“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玉璇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慢慢翻開了書頁。
第一頁竟然是一幅維妙維肖的人肖像畫,畫中少女明眸皓齒,娉婷玉女,手中拈着一朵嬌艷的玫瑰花,朱唇微微上彎,似笑非笑,黛眉似蹙非蹙,衣袂飄飄,讓人忍不住聯想到曹子建筆下的洛水女神。
這個風姿綽約的少女,赫然就是玉璇本人,在人像旁邊還有一行小楷題着——“秋水為神〓玉為骨”。
這幅畫像是天磊在什麼時候畫的呢?玉璇完全不知道。
畫像之後全是天磊自己做的詩詞,每一句、每一首都深深地表達了他對玉璇的一片不悔摯情,王璇呆住了,難道他……
“一帆冷雨,有吳宮秋柳,留容小駐,笛里逢伊人,仙樣丰姿畫中語,我是瑤華公子,從未談露風花絮,但深情一往如潮,愁絕不能賦;花霧,障眉嫵,更明燭畫橋,催打更鼓,瑣窗朱戶,一朝烏蓬夢飛去,何日量珠願了?”
何日量珠願了?這不就表示天磊對她其實早已深情以戀,他一直瞞得她好苦,讓她一顆心始終懸在空中。
玉璇再往下看一首:
“雲外起朱樓,縹緲清幽,笛聲叫破五湖秋,整我圖書三萬軸,同上蘭舟;鏡檻與香篝,雅淡溫柔,替儂好好上簾鉤,湖南湖水涼不管,看汝梳頭!”
玉璇低回再三,不斷念着天磊的詞,這首的題目為“心愿”,原來這才是他的真心,而她一直以為只是自己一廂情願的幻想,自作多情呢!這個新發現令她狂喜、雀躍,一股甜蜜的暖流汩汩流過她的心田,羞澀而幸福的笑靨也悄悄飛上她的眉尖嘴角。
她不再逃避自己對天磊的深情了,她要明明白白地向天磊表示自己的心意,於是玉璇提起筆來,在這詩集的空白頁上,也題了一首“摸魚兒”:
“繡衣紅,一花宵綻,歌筵初逢如夢,我儂生小蘇州住,不悔十年吳語;君聽取,未要量珠,只角山頭路,慣居篷戶,只阿母憨憐,零數仗郎護。箏和笛,十載學來竟是誤,人生唯別最艱苦,王侯門第非儂宅,剩可五湖同去。君信否?便千萬商量,千萬依吩咐。花間好住,倘燕子歸來,紅簾只卷,認我寫詩處。”
寫完自己念了一遍,覺得不是很滿意,但是一字一句都蘊涵著她的深情和依戀,也顧不得推敲字句了,她才剛放下詩冊,突然聽見身後有人聲,一回頭正好看見倚在門邊的天磊,他來了好一陣子,玉璇念那首“摸魚兒”時,他全都聽見了。
玉璇星眸流轉,盼向天磊,正巧他也正以深情的目光凝視着她,兩人四目相接,眸中俱是濃得化不開的深情,兩人同時向前移步,緊緊地倚偎擁抱在一起,天磊灼熱的唇已經印在玉璇的唇上,她閉目靜靜傾聽自己的心跳,體會着那種被心上人擁抱興奮而甜蜜的感覺。
良久、良久之後,玉璇才委曲地說:“你瞞得我好苦!什麼都不告訴我,讓我一個人空相思,還一直以為自己是一廂情願。”
“玉璇,我身負國讎家恨,又是孑然一身、流亡在外的孤臣孽子,根本沒有資格談感情,何況是玉潔冰清如你這樣的佳人?”天磊吻着玉璇的鬢角說。“我不敢奢望你的垂青,只能默默祝福,盼望你一生一世都幸福快樂。”
“你太自私了!”玉璇眼中噙着淚說。“你明知道我對你……對你……的感情……你卻讓我一個人困在這情網中,存心要我為這份情緣,綿綿無盡期的相思下去。”
“我不向你表白,是因為我早已決定,要將這份情愫深深埋藏在心和魂的最深處,永遠不向任何人提起。”天磊說。“我是個前途生死未卜的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和前途如何?怎能讓你為我牽腸掛肚?”
“天磊,你別這麼說。”玉璇凝視着天磊,無限依依地說。“我相信你一定能復國雪恥,退一萬步想,就算你不能復國,永遠飄泊在外,我也願意跟着你。我不是說得很明白了嗎?王侯門第非儂宅,也不要你如石崇對綠珠那樣,以十萬斛的珍珠聘娶,我只盼能五湖同去,寒暖仗郎護,這就是我最大的幸福了。”
天磊很感動玉璇的一片深情,但更多的卻是惶恐和不安,因為現實畢竟是現實,他不過是寄人籬下的王府養子。“玉璇,只怕現在的我連護你寒暖的小小能力都沒有。”
“我知道。不必顧慮我,去做你自己想做和該做的事。”玉璇偎在天磊的懷中,柔婉地說。“我願意等你,不只一年、兩年,就是十年、二十年,我也會守着對你的承諾,永遠等着你。”
“唉!我們兩人,你玲瓏似藕,我卻是痴憨如蠶。”天磊的語氣有些無奈,他對自己心中強烈的感情投降,也對玉璇的款款深情投降了,他不想再抑制這份感情。“可是藕和蠶同樣有着剪不斷、理還亂的絲,玲瓏的解不開,痴憨的逃不了,這份萬縷千束的情絲已經將我們緊緊糾纏在一起了。”
“天磊,我想我們的緣分是上天註定好的,要不然你是西突厥國的王子,我不過是蘇州民間的平凡少女,怎麼會千里迢迢地相會在金陵呢?”
“你的小腦袋瓜子裏永遠有說不完的新鮮點子!”天磊愛寵地擰了擰玉璇的臉頰。“既然你的心思這麼玲瓏剔透,我有一隻從西突厥國帶來的玉玲瓏,就送給你,自從國破家亡之後,我的一切不是大明皇帝的賜贈,就是寶親王送的,只有這個,是我離家前,母后親自為我佩戴的飾物,也是唯一屬於我自己的財產,現在我把它送給你,因為你是我最重要的人。”
玉璇接過那隻上好和闐玉雕琢而成的玉玲瓏,無限珍惜地輕輕撫摸着。“謝謝你,天磊,這個禮物太貴重了,我一生一世都會好好珍惜它。”
“你沒有什麼要送我的嗎?”天磊突然提出要求。“玉璇,你難道不禮尚往來,回贈我什麼東西?”
“啊?”玉璇一愣,忽然領悟到天磊送她玉玲瓏的意思,不只是定情的信物,也是定聘的證明,他是在向她求婚呢!而她當然也該回贈婚約的信物了。想明白這點,她不禁又羞又喜,臉上飛起兩朵彤雲,但還是從懷中取出一隻短笛,遞給天磊,低低地說:“這不值什麼錢,是小時候我娘親自為我削的紫竹笛,從小到大我都帶在身邊,片刻不離,現在我也把我最珍惜的東西送給你。”
“玉璇,以後我也會片刻不離地帶着這隻短笛,就像永遠把你的心意帶在身上一樣。”
說完話,天磊溫柔地將玉璇擁入懷中,相偎繾綣。他們兩人都明白,雖然沒有盛大的儀式,也沒有旁人的祝福,但是他們兩人心中的深情相結,早已經千絲萬縷地牢牢系住今生姻緣,剛才交換的玉玲瓏和紫竹笛不但是定情的禮物,也是互相許下終身廝守諾言的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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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和天磊互相表白心意之後,玉璇整個人都不一樣了。她時喜時怒,乍愁乍樂,有時候又整天神思縹緲,茶飯無心。
而她這種心神不寧的行為,第一個瞞不過去的人便是綠雲。自從玉璇和天磊兩人互訴私衷之後,玉璇總是魂不守舍,兩眼迷茫地凝望遠方,又喜又愁、時而皺眉愁嘆、時而舒眉齊笑,情眸默默。
綠雲冷眼旁觀,早就看出不尋常了,她很明白玉璇不尋常的舉止是為了什麼,無論是千金閨秀或小家碧玉,只要是豆寇年華的少女,一旦牽動情絲,哪一個不是恍在夢魂中呢?
“小姐,我真擔心你。”綠雲趁着替玉璇梳妝時,說出心裏的話。“擔心你會露出馬腳。”
“什麼事露出馬腳?”玉璇死不承認。
手握着玉璇一把又軟又亮的長發,正用象牙篦仔細梳理的綠雲,垂下頭避開玉璇從鏡中注視着她的目光,綠雲是怕自己忍笑的表情被玉璇看見。她心裏悄悄地想:小姐這副神魂顛倒的模樣兒,分明是為一縷情絲牽繫芳心,只是不知道她的意中人究竟是誰?要是率直揭穿,明明白白去問她,她一定惱羞成怒,那不但自討沒趣,而且恐怕也問不出什麼來了。
玉璇不懂綠雲心裏曲曲折折的想法,見她沉默不答,便提高聲音追問:“綠雲!我在問你話呢!”
“我是看小姐自從那天沒逃出王府,回來以後整個人恍恍惚惚的。”綠雲試探地說。“侍女們都在猜疑,擔心二小姐有心事或生病了,商議着要稟告王爺。”
玉璇自然明白自己為什麼神思不屬,因為她無論何時何地,心心念念都在想着天磊,雖然同住在王府,但是為了避免戀情曝光,她和天磊卻得避開眾人,而最近靖國夫人又加重她的“淑女課程”,結果玉璇和天磊的黃昏約會無形中就被阻斷了,但愈是見不到愈是思念,真是咫尺天涯、相思無限。
不過,玉璇也不想對綠雲坦白,她壓低聲音,努力裝作平靜無事的樣子問:“我自己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呀!你說說看!我怎麼恍惚?”
“就是……就是常常心不在焉,人家和你說話,小姐老是沒聽見。”綠雲遲疑了一下又說:“還有——”
“還有什麼?”
“還有就是小姐老是一個人托着腮沉思,無緣無故地發笑,要不然就是望着天空發獃,一會兒皺眉、一會兒又紅了臉,教人弄不懂你心裏想什麼。”
“真的這樣嗎?”想到自己這些魂不守舍、一副害相思病的樣子,都被綠雲看見了,玉璇惶恐地問:“還有誰看見我這樣?大家都在背後議論我,對不對?有人去告訴爺爺了?”
看到玉璇慌張的樣子,緣雲忍不住笑了。“只有我才看得出來。沒人知道小姐的秘密心事,除了我!”
“真的?”
“當然是真的,我哪敢撒謊?”
玉璇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嬌眼慢回,這才發覺綠雲神情古怪,她嗔惱地低斥:“綠雲,你這刁丫頭!又來套我的話,我哪有什麼秘密心事?你一天到晚就知道胡說八道。”
“哦?我胡說八道?”綠雲扮了個鬼臉。“那麼我把小姐最近心神不安的樣子稟告王爺,也沒關係了?既然你沒什麼心事,那就一定是生病了,得找個大夫來看看,可是……就不知道這世上有沒有專治相思病的大夫?”
“噯!綠雲,好姐姐!”玉璇急忙拉住轉身要走的綠雲,哀求着說:“只有你能幫我了。”
“這會兒又裝得可憐兮兮,剛才那抵賴的本事怎麼不拿出來呢?”綠雲抬高姿態,好逼出玉璇的真話。“你什麼事都瞞着我,我也犯不着替你擔風險,當然得一五一十向王爺回稟了。”
“好姐姐,是我錯了嘛!以後我什麼事都不瞞你,一定坦白。”
“若不是看你還有三分誠意,我真不管你的事。”綠雲突然壓低聲音說:“我猜,能讓小姐神魂顛倒的人,大概是那位齊天磊公子吧?”
“你……怎麼……知道?”
“我早說過齊公子文才武略,無不是一時之選,而且又斯文又儒雅、俊逸神秀,本來就很容易得到少女的青睞。”綠雲邊說邊偷觀察玉璇的神情,知道自己沒有猜錯。“何況你最近一聽見有人提到天磊公子如何如何,就一副滿臉關切的神情,我要是還看不出來,豈不成了睜眼瞎子?”
“好姐姐,你既然都知道了。”玉璇顧不得少女的矜持和害羞,大着膽懇求。“我又只拿你一個人當自己人,你千萬要幫幫我。”
“我不懂,你和齊公子不是王爺最寵愛的兩個兒孫輩嗎?而且你們兩人又是郎才女貌,王爺為什麼放着現成的一對佳偶不去撮合,卻偏偏要拆散鴛鴦,分別將你們另許他人呢?”
“這其中還另有隱情呢!”
玉璇老老實實地說出她和天磊的困境,在寶親王眼中,玉璇和天磊雖無血緣關係,但在名分上仍是兄妹,豈能兄妹成婚?加上靖國夫人百般慫恿,王爺才分別為她和天磊訂下親事。
“我才不要嫁給靖國夫人那白痴兒子呢!我要跟着天磊到西突厥國去,可是爺爺一定不肯放我們走,他要是知道我和天磊彼此相戀,非逼我立刻嫁到靖國公府不可,我得瞞住爺爺,讓他以為我不喜歡天磊才行。”
“可是這也瞞不了多久。”綠雲搖着頭說。“齊公子既然有意復國,早晚會離開王府,到時候王爺再逼你嫁人,小姐如何推託呢?”
“所以,就要靠綠雲你幫忙了。”玉璇說。“先拖住一段時間,我再想法子和天磊一塊兒逃出去。”
“眼前呢?二小姐。”綠雲皺着眉。“莫非你和公子就一直避不見面,瞧你整天想着他,活像害了相思病似的,早晚會給王爺識破。”
玉璇愁容頓現。“我也想見他一面。可是我整天守在繡閣里學着當大家閨秀,走到哪兒都有大群的婢女伺候着;天磊現在的行動也不自由,爺爺疑心他偷偷和西突厥國的舊臣有往來,也派了一大堆護衛在他身邊,名為保護,實為監視,我真快愁死了呢!”
“要是能通個消息就好了。”
“綠雲,你幫我送個信,好嗎?”玉璇以懇求的眼神注視着綠雲。“我只想告訴他,我很好,也想知道他好不好。房門前這道院牆就像是鴻溝;他在那邊、我在這邊,卻只能遙寄相思。”
綠雲大為同情,但卻覺得送信不妥。“二小姐,王府里規矩多得很,我也不比你自由多少。而且動筆墨寫信很容易被發現,到時候成了鐵證,王爺那關就瞞不過去了。”
“那麼,好姐姐,怎麼樣才能想個法子,讓我見天磊一面?”
這比傳遞情書更嚴重,也更麻煩不容易辦,但是見到玉璇一片痴情在九曲柔腸中千迴百折,綠雲實在說不出拒絕的話,而她那一聲聲的“好姐姐”,更彷彿有着千鈞之力,壓得她不得不全力以赴。
“那就讓我來想想法子。”綠雲很吃力地說。“不過究竟辦得成、辦不成,我可沒把握。”
“一定會辦成的,我對你有信心。”玉璇笑得很嫵媚。“謝謝你,綠雲,你對我太好了。”
這真是個絕大的難題,綠雲想了幾天幾夜,終於想出了法子,她建議玉璇向王爺要求,要到金陵城中最負盛名的凈月庵中燒香祈福,天磊可以表示自願護送,到了凈月庵,綠雲會設法遣開隨從的僕從侍女,讓他們兩人有一段單獨相處的時間。
“好姐姐!綠雲,你太棒了!”玉璇喜得眉開眼笑。“我就知道你會想出辦法來的。”
“先別高興得太早,王爺還不一定同意讓你去燒香呢!”綠雲說。“還有公子那兒,得想法子通知他自願護送你,否則光是你一個人去燒香,也是白搭。”
“在王府里我根本一動也不能動,這一切只有全拜託你了。”玉璇可憐兮兮地望着綠雲。“綠雲姐姐,我不會忘了你對我的大恩大德。”
“好了、好了,別再灌我迷湯了。算我倒霉,以為跟你來王府可以享享福,沒想到福享不到多少,擔驚受怕的事卻有一籮筐,真是該我上輩子欠你的債,這輩子來還債。”
玉璇笑盈盈地回答:“不!綠雲姐姐,是我和天磊這輩子欠你,我們會還你這個大人情,下回等你看中哪位帥哥時,我們兩人一定義不容辭地幫忙,協助你成就好姻緣。”
“啐!這種沒正經的話,我才不要聽。”綠雲紅了臉。“談情說愛是你們這些公子小姐才有的閒情逸緻,我這小小的丫頭,哪配談這些?”
“那可不一定喲,從前在蘇州時,不就有人偷偷給你遞過情書,我都知道!”
綠雲俏臉一沉。“呸!你再胡說八道,我可真惱了!”
“啊唷!你生氣了?”玉璇吐吐舌。“好嘛!我不說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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凈月庵在金陵城外的鐘山山腳下,禪房曲折清幽,當家師太拜見過玉璇之後就領着她們來到一座供奉觀世音的閣樓,因為玉璇表示要手抄一部佛經,表示禮佛的誠心,而抄經期間不想要其他人打攪。
“這座觀音閣很幽靜,不會有閑雜人等來打攪,郡主可以放心抄經禮佛。”當家的妙凈師太說。“至於郡主帶來的侍女、護衛,庵中已經備妥休息的禪房,會好好招呼他們。”
一等師太離開之後,綠雲就推開後窗,指着凈月庵後方的一大片山坡地,說:“我告訴齊公子了,說好半個時辰之後,小姐在後山的涼亭等他。”
“那我走了。”玉璇倚在門口,回頭對綠雲投以感激的一眼。“綠雲,真的謝謝你。”
玉璇一個人坐在涼亭中,心裏七上八下,很不自在,一次又一次的憑欄眺望,卻了無動靜,正在焦慮愁苦之時,天磊的身影突然出現在山坡上,大步向著她飛奔而來。
終於見到他了!玉璇有着如夢似幻的感覺,多少天朝思暮想,心頭腦海轉過無數渴望傾訴的情意,但此刻見到了天磊,她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只是怔怔望着一步又一步走近的天磊。
天磊臉上是明朗而欣然的笑容,眉宇間更是無限喜悅。他遠遠地就伸出雙手,那一雙紅潤修長的手,特別有魔力,像塊磁鐵似地吸住玉璇的手,他們兩人雙手交握、瞳眸相睇,不用說一句話,彼此卻已感受到對方眼神中流露出的綿綿情意,一股交會的暖流由他們的手心暖到心頭。
“我、我好想你。”玉璇的聲音低得幾乎只有她自己才聽得見。
但天磊還是能聽得清清楚楚,因為這也是他想說的話。“玉璇,好不容易又能在一起了。這些天我幾乎剋制不住自己,好幾次都想闖進你的繡房去看你。”
“天磊!我現在才知道,咫尺天涯比真的遠隔蓬山,還要折磨人。”
“怎麼說?”
“我們同住在王府里,卻不得相見,最難的是明明知道只要幾步路就能見面,偏偏得忍住相思;比較起來,如果真的相隔蓬山千萬里,反正見不着,也就死心塌地地遙寄相思,反而不那麼難過。”
這是何等情深意重的想法!
天磊抱緊了玉璇,臉兒相偎、鬢髮廝磨,不知道要怎樣才能將他心底的無限憐愛和深情,毫無保留地傾注到玉璇心中。他輕聲在她耳畔低語:“要是能兩個人化作一個人就好了,我們就能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在我,已經覺得是一個人了。”玉璇也同樣輕柔地說。“你永遠都在我的心裏。”
“玉璇,你對我太好了,我真怕自己回報不了。”
“誰要你回報了?我是心甘情願對你好,才不稀罕什麼回報呢!”玉璇雙頰酡紅、星眸如醉。“天磊,我們見一面不容易,我要你今天陪着我好好玩一天。”
兩人在郊野中散步閑聊,秋天的野地里,開滿雪白的蘆花,漫天飛舞,彷彿這個世界只剩下一片潔白,什麼也沒有,只除了天磊和玉璇。
走着走着,來到一條小溪畔,溪水清淺,水面上映出兩人攜手相依的親昵倒影,水面上漣漪晃動,水中的倒影愈發纏綿繾綣,難分難捨。
“你看!玉璇,水裏的我們真的化作一人,永不分離了。”
玉璇心頭也泛起陣陣喜悅,不過少女的矜持卻讓她羞得不敢多看水中一眼,別過了頭,轉變話題說:“我帶了些烤栗子來,一塊兒吃吧!”
天磊在溪邊找了塊平滑大石頭,和玉璇兩人並排坐着,一粒粒剝着栗子吃,邊欣賞恬靜的山野風光。
吃完栗子,他們兩人還是坐着,天磊摟着玉璇的肩,輕撫着她柔滑的長發。
在玉璇的感覺中,天磊的手出奇的溫柔,小心翼翼地從髮際摸到肩頭,慢慢往下滑落,直到腰間。這是情人間的愛撫,但卻又像是把玩一件稀世奇珍,唯恐手腳太重,會碰壞了哪裏似的;這令玉璇清楚感受到一種被尊重、珍愛和憐惜的柔情蜜意,她偎在天磊懷中,真想天長地久,就這樣相偎相依,再也不要起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