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關於喜不喜歡這個問題,還來不及得到答案,樓從虎就收到隊上的呼叫,急急回警局集合。

由於逐漸熟悉警局的勤務執行方式,倪水凈只當作是平時的緊急勤務呼叫,沒有特別留意,直到半夜將近兩點,接到雷律川打來的電話,她才被驚醒。

「水凈,不好意思,這麼晚了還吵醒你。」都半夜了,雷律川還在警局,話筒那端傳來嘈雜的人聲,雷律川的聲音顯得相當疲憊。

「發生什麼事了?」隱隱聽出不對勁,倪冰凈清醒了不少。

「想麻煩你一件事。」雷律川壓低聲音,沉默了半晌,彷彿考慮長久才出口。「請你幫我下樓看看從虎回家了沒?」

「他怎麼了?」倪水凈有種不太好的預感,連忙坐起身。

「今晚,他們隊上的阿寬遭到歹徒報復。」雷律川的聲音聽來沉重而滄桑,卻仍機械似的宣讀完令人驚愕的消息。「阿寬中槍后,送醫急救,仍宣告不治……」

「什麼?」倪水凈如遭雷擊,呆楞了好久,才抖着嗓音反問,幾乎要握不住話筒。「什麼意思?」

「阿寬死了。」雷律川淡淡地確認消息。「我們偵三已經連夜展開調查行動,從虎申請了協助調查,公文要到明天才能下來,我已經叫他先回家。不過……我還是有點不放心,所以麻煩你,照顧他。」

「我會的。」倪水凈不知道為什麼自己還能擠出聲音回答,腦海里晃過她下班前還看見阿寬跟同事們開玩笑的模樣,眼淚早已不可收拾的奔流而出。

掛上電話后,倪水凈努力擦去紛落不止的淚水,卻怎麼也擦不完。

怎麼辦?這樣子的她,是無法安慰樓從虎的。倪水凈手忙腳亂的想抹去一臉的淚水,不自覺想起樓從虎曾說過的話。

「……其實維安的津貼不多、訓練又辛苦、也沒什麼嘉獎,可是大家就是離不開。」這是初到警局頭一天,下班俊樓從虎請大家吃飯時,跟她說的話。

那時,她還傻傻的追問為什麼?

當時,只見這一大群活像大男生的男人們,十分幼稚的互相擠眉弄眼,神秘兮兮、笑而不答。

後來,阿寬才很熱心的跑來偷偷跟她講答案:「這個問題,如果是我們小黑副隊長回答,他一定說是革命感情。如果是我們樓隊長,他一定千篇一律,說因為家裏沒有兄弟的關係,所以把大家都當作親手足……」

想到這兒,倪水凈再也顧不得討厭的眼淚,急急下床,飛奔下樓。

下了樓,客廳里一片黑暗,倪水凈開了燈,沒在沙發上看見樓從虎,卻在關二爺的香案前,看見他挺直站立的身影。

「樓從虎……」站在他身後,她試探性地喚着,他卻無動於衷,置若罔聞,讓她不知所措。

儘管努力想平靜下來,但靜默里,她的低泣終於還是泄露了情緒。

「妳知道了?」他的嗓音壓低陰沈,顯得沙啞。

「嗯。」她默然許久,才哽咽地應諾。

「我從八歲進萬里館開始,每天早晚都給這尊神像上香。」樓從虎背着她,在黑暗中,凝視着香案上神威凜凜、正氣浩然的關公像。「我也真的相信為惡之人終究逃不過天理、法理的制裁。可是,今天……魯憲沒死,阿寬卻死了。他還這麼年輕……跟着我們集訓執勤,連交女朋友的時間部沒有……」他聲音里的抑鬱痛苦,讓倪水凈的心宛如刀割般,痛得她幾乎不能呼吸。

她好想做些什麼,撫慰他的傷痛。

心裏這麼想着,她已經輕聲走到他的身後,手掌才熨上他的背,他先是一僵,而後忽然轉身緊緊抱住她。

「你……」倪水凈嚇了一跳,原本想推開他,但伸出的手卻怎麼也不忍,舉在豐空中,終究還是環抱住他,輕輕撫過他僵直的背脊。

「水凈……怎麼辦?我的心臟好痛……好痛。」喑啞的嗓音蘊着破碎的哽咽和濕意染上她的頸窩,如負傷的野獸般,低鳴哀嚎着,不知道該怎麼減輕痛楚。「好象……快不能呼吸了。」

他……在哭。意識到他的眼淚,倪水凈心裏的最後一絲防衛也潰然瓦解。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到警局的時日不長,她卻能感受到這群大男生,在多次的出生入死間培養出來的情誼和默契。

尤其是阿寬,他是隊上最年輕的隊員,加上個性開朗,和樓從虎有幾分相似,也因此,大家總特別照顧他,甚至戲稱他為「小虎」。

就連狄隊長也說過:「想知道他們隊上都是什麼怪胎,只要看帶頭的隊長跟最年輕的阿寬,就可以知道-都是清一色的熱血笨蛋。」

樓從虎當時聽到,還很高興地說自己後繼有人。

現在阿寬走了,她無法想像這在樓從虎的心裏造成多大的痛苦。

此刻,她多希望自己能言善道,能說出幾句安慰他的話語,可是話到口邊,卻覺得不管說什麼,都顯得矯情,都不可能減輕他絲毫的哀傷。

或許她所能做的,只是靜靜陪伴他……

連倪水凈也記不起事情為什麼會發展成這樣。

或許是慰藉的擁抱,或許是動情憐惜的吻……

也或許,只是想這麼做而已。

被單下赤裸的嬌軀被緊擁着,嵌合在堅實溫暖的胸膛里,他的下巴帶着初生的青髭倚靠在她柔軟的頸窩,有力修長的腿交纏着她的:他的心跳貼着她的裸背,從激烈到平穩,與歡愛后的汗水蒸發成空氣中情慾的曖昧。

身體酸痛,有一部分是來自於他昨夜傷痛難抑下的粗暴,有一部分是來自初夜的不適,可是她心裏,卻一點也沒有后侮的感覺。

這是因為……她喜歡上他了嗎?

因為喜歡,所以昨晚一點也沒有抗拒的承受了他,和他的傷痛。

思緒紊亂飛轉,倪水凈困難的挪動身子,轉身向他,他彷彿被驚擾似的動了一下,而後下意識的再度將她摟入懷中。

倪水凈靜靜地瞅着他熟睡俊朗的臉龐,和頰邊濕濡的淚痕,心裏的某個部分仍隱隱揪疼着。他熟睡的樣子,像個被惡夢困擾的孩子,眉間仍微微鎖着。

她遲疑地伸出了手,輕輕撫過他總是梳得直豎短刺的頭髮,手指柔柔劃過飛揚英氣的眉宇,指尖拭去淚濕的痕迹,滑下挺直的鼻粱和堅毅的薄唇。

這個男人擁有好多奇怪的特質。

平常頑皮好玩得像個長不大的大男生,爽朗率直又愛惡作劇;但有時候彷彿背負着千斤重擔,帶着沉重的滄桑;值勤的時候,卻又顯得穩重內斂,對弟兄們肝膽相照,有着和他外表不相稱的責任心和正義感。

他有好多不同的模樣,有時候很鮮明、有時候很模糊……有時候,又很脆弱。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本該討厭他的心,偷偷地、慢慢地被分割切離,一點一滴向他靠近。

輕輕偎靠在他的胸膛,她暫時想忘記那奇怪的仇恨。

因為他是個好人,雖然有些痞,但為人正直得黑白分明。

她相信他,也相信自己可以放心地去喜歡他。

疲憊在寂靜里悄悄來襲,眨眨酸澀的眼,她慢慢陷入了睡夢中。

察覺到她睡去,樓從虎終於睜開眼,眸光澄澈清醒,不曾入睡。

落向她粉嫩睡顏的眸光,深沉複雜,一顆心既甜蜜又苦澀。

甜蜜的是,他明白水凈是喜歡他的。

苦澀的是,連家人也無法接受的職業,她能體諒嗎?朋友和愛人能忍受的界線不同,如果他們在一起,她能忍受每日提心弔膽的精神壓力嗎?

他不願想、不敢猜,但是考驗很快就會來臨。

阿寬的案子,將會是感情初萌的兩人間,第一個考驗。

阿寬的死,不隻影響了樓從虎,整個警局,尤其是保安隊充斥着悲傷和憤怒的情緒。

樓從虎申請協助調查后,狄隊長率領的霹靂小組也自願分擔下維安的工作,讓他們全心投入緝捕兇嫌的行動。而頭號目標,當然鎖定在魯憲身上!

經過地毯式的搜索,由目擊者證詞、線報、槍枝來源、動機、犯案手法,所得出來的結果,也一致指向魯憲最為可疑。

在多日連夜偵訊搜證后,警方接獲線報,初次展開逮捕行動,卻因消息走漏,造成媒體搶拍、民眾圍觀而行動失敗。

同日下午,開完檢討會、在連日奔波而身心疲憊的警官們,於電視新聞上看見了民國八十六年陳進興事件的歷史重演-魯憲公然與媒體進行電話聯機。

屏幕上的主播儘管極力壓抑激動的情緒,但搶到獨家的興奮之情仍溢於言表。

「……從小,我們家環境不好,有個愛賭博的老爸,我跟我弟弟沒有錢念書,只好每天在街頭遊盪……」

聯機電話中的魯憲,透過媒體力量,敘述自己家境堪憐、與弟弟相依為命的故事,將槍殺警宮許子寬的復仇合理化,在全國播送。

「隊長,請你馬上找局長,請他致電給新聞局抗議!」小黑紅着睡眠不足的眼睛,憤怒而聲嘶力竭地對着無動於哀的樓從虎吼着。

「沒用的,無法可管,只能靠媒體自律。」雷律川淡淡開口,嘴角含着諷刺的冷笑。「而且,沒猜錯的話,局長現在必定忙着應付關切案情的立委大人跟人權團體。聽說,早上局長上立法院備詢,還被指稱我們警方是被針刺了才知肉痛,因為有警官殉職,才大張旗鼓調查。」

「聲請緊急命令,請求電信局合作呢?」怎麼也不願看弟兄喪命后,還被描繪成該死之人,一直是阿寬搭檔的觀測手忍不住建議。

「等你請到,聯機已經結束了。」雷律川將眼神投向不發一言、瞪着電視屏幕的樓從虎。「從虎,你幾天沒睡了,今天行動失利就暫時回去補眠,該抓的,永遠逃不掉的。」

樓從虎沒有回答,平日爽朗的俊臉凜着寒氣,專註地凝視着屏幕。

這是維安特勤艱苦訓練下的鋼鐵意志,儘管身體的疲憊已經到了極限,但精神卻仍堅毅不可動搖。

雷律川看在眼底,雖然平常老是開他玩笑,但此刻真的不得不服他。

他隱藏在孩子氣俊臉下的敏銳活躍與精神,恐怕是眾人所不能及的。

在眾人憤怒的抱怨聲中,樓從虎忽然站起身,走到電視旁,將音量轉至最大,眾人先是錯愕,而後聽見魯憲在電話里傳來細碎的聲音。

「小黑。」樓從虎回頭面向眾人,沉聲下令。「弄到這卷帶子,馬上請鑒證科做聲紋背景分析。」

「是。」小黑眼底發出希望的光彩,連忙行動。

「大家也累了,該去吃飯休息了,只要呼叫器開着待命,等結果出來,馬上歸隊,知道嗎?」樓從虎宣佈完畢,拿着案件資料,把自己關回辦公室。

「隊長還不休息嗎?」阿修看着被掩上的門板,訥訥地問。

「別管他了,你們去吧!」雷律川扯扯發皺的花襯衫,一次把眾人往外趕,頗有深意地出言安撫。「不用擔心,會有人照顧他的。」

倪水凈把食物送給雷律川之後,一路往樓從虎的辦公室走,步履有些沉重。

那夜醒來,他已經離開萬里館,回警局投入案件追查的工作,直至今天為止,已經是第五天了,他仍沒對她提過一句關於當晚的話。

不過樓從虎離開房間時,不巧被回家更衣沐浴的雷律川碰到,所以他們的關係在某個方面來說,已經算是半公開了。

剛剛送東西給雷大哥時,他閑問了幾句他們兩人之間的事情。

「從虎那傢伙平常看起來不太可靠,可是一旦值勤起來,就成了眼裏就只有工作的拚命三郎。」雷律川燃着煙,淡淡開口,卻隱不住濃濃的關心。

「我不清楚你們到底會發展到什麼程度,不過還是要提醒你一下,如果你真的準備跟他走下去,就要有心理準備,一天二十四個小時,他可能只能撥三、四個小時給你,甚至更少,而其它的時間,他是屬於國家的。」雷律川說得直接且現實。

「兩人出現問題時,他可能沒空處理你的情緒、沒時間哄你。勤務有危險的時候,你也只能自己承受擔心跟壓力。這些,你能接受嗎?」

初聽見雷大哥這長篇告誡時,她只是有些傻楞,可是隨即明白,雷大哥不只在提醒她,也是在企圖保護樓從虎的感情。

她能嗎?她喜歡上這樣一個男人,她可以為他忍受這些嗎?

此刻的她,沒有答案。

倪水凈站在辦公室門口前,靜靜做了次深呼吸,才將腦海里的問題暫時驅離,敲門進去。

「喂!吃飯了啦!」倪水凈盡量用平日的口吻對站在白板前面的他說話,一面將袋子裏的熱食跟飲料拿出來。

「噢,謝謝。」樓從虎接過飯盒,眼神仍放在划滿案情關係圖的白板上,抓起筷子將便當里的飯劃成八大塊,菜色是什麼也沒看清楚,就夾起一大塊往嘴裏放。

對他來說,食物目前只是不得不攝取的必需品,沒有任何意義。八口就可以解決這頓晚餐,非常節省時間。

倪水凈看他心不在焉的進食,終於忍不住走上前去,搶下便當。

「怎麼了?」樓從虎的思緒被打斷,困惑地看着她。

「坐下來,好好吃飯。」倪水凈凜着臉命令。

「水凈,別鬧了,現在時間很緊迫。」樓從虎煩躁地耙着頭髮。

「不緊迫。」倪水凈把便當放在茶几上,將他拉到沙發邊坐下。「雷大哥跟我說,你有半個小時的時間可以休息,現在你坐下來,花十五分鐘把飯吃完,然後花十五分鐘閉目休息。」

「水凈,你不懂……」樓從虎蹙起眉頭。

「我懂。我知道你心平氣和花十五分鐘把飯吃完,才不會胃痛,你不想在圍捕行動的時候還要吃胃藥吧!」倪水凈覺得自己像在哄小孩,一面把便當重新塞進他手裏。

樓從虎接過便當,惦量什麼似的看了她幾秒,才不太甘願的低頭吃飯。

「我先說,我吃完飯就要辦公了,不睡覺。」樓從虎咕噥着,討價還價。

「雷大哥說這五天你每天睡不足兩小時。」倪水凈狀似無心地隨口提起。

「那又怎麼樣?」樓從虎停下筷子,答得非常戒慎。

「你大學沒念過心理學概論嗎?研究發現,多門睡眠不足會造成記憶力、敏銳力、行動力的衰退。」倪水凈白他一眼,好象在諷刺他沒知識。「你已經五天沒睡好了。」

「你在暗示什麼?」樓從虎也感染上睡眠不足、火氣大的惡習,口吻煩躁。

「我只是覺得以你目前的智商,就算想破腦袋也不會有更聰明的辦法。」

樓從虎放下動作,瞪了她半晌,沒再說話,再度乖乖低頭把飯吃完,連補充體力用的運動飲料也一併解決。

倪水凈見他一言不發,以為他生氣了,只是靜靜盯着他把飯吃完,準備離開,可是才一起身,就又被拉回沙發上。

「妳要去哪?」樓從虎表情還是有些不耐煩。

「不吵你了,你去忙你的吧!」他的口氣不好,倪水凈雖然理智上能理解,但心裏總有幾分委屈。

「忙什麼?既然叫我睡覺,你就得當枕頭。」樓從虎咕噥着按下她的肩膀,橫躺上沙發,非常自然地把頭枕在她腿上。「別想跑。」

倪水凈看着他粗率卻有幾分耍賴的舉動,心裏湧起甜甜的暖意。

「我不會跑。」她輕聲答着,將丟在椅背上的外套替他披上。

雖然,她現在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忍受和他在一起后的種種壓力,但是有一點她是明白的。

她,已經跑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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冤家看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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