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將方才在喜宴上吃的豐盛食物吐光后,茱敏整個人縮在車子座位上,額頭則靠着窗戶,汲取那冰涼。
“好一點了嗎?”
“你開慢一點,要不然我又會吐了。”她軟軟地說道。奇怪!吐完了胃中的食物后,是輕鬆了不少,但為何她還是有踩在雲端的感覺。
丞風緊繃著一張臉,全身散發著怒氣。“為什麼你要喝下那杯酒?又沒人逼你!”他忍不住大聲問她。
他大聲的質問在車內回蕩,她忍不住瑟縮了一下,但她的舌頭卻不若往日那般受到控制。
“我不爽不行呀?!”被他的語氣影響,她的語氣也沖了起來。
嗄?她不會是發起酒瘋吧?她的反常,令他火氣稍減,不禁略帶擔心地瞥她一眼。
“……就只為了‘賢伉儷’這三個字?”
“對!”
“為什麼這三個字會引起你這麼大的反彈?”
“因為他是用惡意、戲謔的態度說的……我無法接受!”她睜開眼睛,望着窗外。還有不該挑那個時機的,只是,她也沒料到自己的反應會那麼激烈,而更教人心悸的是--她居然會比想像中還要在意別人的看法……
她怕別人說她背叛了好友,搶了好友的男朋友!
多可笑?!她以為自己是不在乎的,原來她只是不敢承認罷了!
真夠虛偽!真夠討厭自己!
“那時你問我,他們心裏在想什麼……答案是--他們都在想,為什麼我們會‘在一起’?”
“在一起”只是他們所看到的“情況”,但對他倆而言,這是多麼的不容易,他們憑什麼用有色的眼光來看待這件事?
“你會在意嗎?”他望着前方,有些緊張她的答案。
“該在意嗎?”她把問題丟回給他。
“不!我們是怎麼走過來的,我們自己最清楚,這是我們的人生,不需要由他們來評量、論斷!”他擲地鏗鏘地說道。
我們是怎麼走過來的?!
這句話,讓她深深一震,就像一個榔頭,重重一敲,所有的迷霧漸散。
原來--看不透的,竟是她……
如果,她還沒愛上他,也會因為這句話而為他動心,她有些暈眩地望着他,重新在心中架構他的形象。
“這樣,你還在意嗎?”他問道。
她深深凝視他半晌。“不了……現在不了……”說到最後,她聲音幾乎低不可聞。
有好一會兒,她都不再出聲,丞風偏過頭瞥了她一眼,她眼睛半眯着,看起來好像睡著了。
趁着等紅燈的當頭,他看着她。她偏靠着窗戶,露出纖細的頸子,憶起前幾次的忘情,他忙轉過臉不敢再看。否則保持清醒的他這回恐怕會控制不住又把昏醉的她吃了,而代價會是……他不敢想。
“今天凈文好美,對不對?”她突地開口說道。
咦?她沒睡着?那她是否有逮到他的凝視呢?他不安地動了動,再瞥了她一眼,她的眼睛依舊閉着,他有些困惑,她現在到底醉到什麼程度?是否還能維持清醒?
“嗯。”他靜了一下。“新娘都很美……”想到他倆結婚的情況,他不由得苦笑,那根本不像辦喜事,倒像在辦喪事,思及此,他喉頭一緊,是他害她沒了夢想中的婚禮,讓她沒機會穿上禮服,成為最美麗的女人……
“你知道嗎?以前我告訴自己--這輩子,我只會為愛情而結婚,而對方一定是我這輩子最愛也是唯一會愛的人……”其實她跟其他女子並沒什麼不同,許多事她都可以理智的處理、判斷,可唯獨對感情,她想徹底被某人解放……
她輕輕說道:“我從沒想過自己最後會是以另一個理由進入婚姻的殿堂。”
丞風苦笑。“……我何嘗不是。”他很驚異她居然會說出這些話,顯然酒精讓她放鬆了自製,說出平常收藏在心底的話,而他也才有機會一窺蚌殼中的那份柔軟,雖說是乘人之危,但要逮上茱敏失常的時機實在太少了。
“茱敏,以前我曾問你為什麼還不交男朋友,當時你說還沒碰到,但你應該有想過--希望是什麼樣的人,跟你共度一生。”
她沉靜了許久。“我希望是一個讓我打從心底就感覺到--對!就是他!就是這個人!讓我想跟他一起走,讓我……”她緩緩睜開眼睛,直視前方。“願意終生都在一起,不離不棄,面對一段困難挑戰,共度自首,廝守一輩子!”她一字一句清楚地說出方才在婚宴上聽到的證詞。
丞風握緊方向盤。“……我曾帶給你這樣的感覺嗎?”
“沒有!”她毫不猶豫地回答,讓他腦袋瞬間空白,失去了思考能力,沒想到她直接的拒絕竟會帶給他那麼大的殺傷力,包括了他的自尊,還有--
“以前沒有……”
咦?他過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什麼?她話還沒說完嗎?他不禁屏息,等她說出下文,但偏偏她的嘴巴和眼睛又再度閉上,真急死人了!
“那現在和未來呢?”他忍不住開口追問。
“……不知道。”她閉着眼睛。“現在的你帶給我很多、很多的感覺,分不清了……但是,我不討厭跟你在一起。”
他深深吸進一口氣再吐出,感覺額上有汗,天!現在氣溫不高,他居然會緊張得冒出汗?
想掐死她又想緊緊抱住她的衝動,同時衝擊着他。
“很高興聽到你這麼說,我也是--”這是他頭一回,在她的面前坦承了這項事實,只是聽者很不給面子,一點反應都沒有。
他輕輕嘆息,懷疑她在酒醒后,這段話她會記得多少?
“丞風……”
他忍不住輕笑。“……是?”還好他心臟夠強,要不然肯定會被她突然的開口嚇死。
“我剛剛會喝下那酒還有另一個原因……”她喃喃地說道,聲音小到他幾乎聽不清。
“哦?是什麼?”
“因為……月華……”最後兩字是用氣音說出的。
他皺眉,沒聽清楚後面兩字。“因為什麼?”
她不再開口了,等了二十分鐘,毫無動靜,這回她是真的完全昏睡過去了。
回到雲家,他不忍將她叫醒,小心地將她抱出車外,走進屋裏,把她放到他房間的床上。
兒子已在他爸媽的床上睡熟了,所以今天他這張大床就只有她一個人睡。
他不敢脫她的衣服,直接讓她和衣而睡。
凝望着她毫無防備的熟睡臉龐,他再次見識到酒精對她的影響,當下決定--將來除非有他在身邊,否則不准她沾一滴酒,實在太危險了,完全失去自保能力。
其實,他已猜出那個促使她喝下酒的原因,只是,他想知道的是--
她是因為月華沒出現而感到鬱悶,還是……鬆口氣呢?
或者同他一樣矛盾,兩者都有?
她動了動,翻過側身,一隻手伸出床外。他執起她的手,本欲將之放回,卻忍不住握住。
她的手是那樣的秀氣、柔軟,他可以輕易地一掌握住,他攤開她的手掌,忍不住輕撫她掌心的紋路,他看不懂手相,但還知道感情線、生命線是哪一條。
茱敏有條長長的感情線,一直延伸到食指下方,但還沒到底。他猜這應該可以證明她是個擁有豐富情感的女子。
願意終生都在一起,不離不棄,面對一切困難挑戰,共度白首,廝守一輩子?
他一邊注視她,一邊默默咀嚼那幾句話。
我願意!
這三個字出口,就是一生一世的誓約了。
而他對她說得出來嗎?或縣他想說的對象是其他?那個存在他心中最美麗、光華的耀眼花朵……
他握着她的手,目光飄向遠方,就這樣坐在熟睡的她身邊,直到--天明。
※※※
“這是什麼?”丞風看着躺在桌面上的一隻白信封,好奇地抬頭望向早上就跑來公司找他的陳斯文。
“裏面是月華在美國就讀的學校系所、住宿地址、電話等通訊資料。”
什麼!?丞風瞪着那隻白色信封,震驚得無法動彈。
“你怎麼會有?”那曾是他費盡心思想得到的東西,而如今就在他眼前……
“你跟茱敏離開后,秀綺告訴我們的的,我想你比較需要,所以就帶來給你,本來想早點拿來給你的,可總被事情耽擱着,直到現在才有辦法拿給你。”說完,斯文起身。“我還要去上課。先走了。”
他有些茫然。“上課?”
“是呀!我準備考公職,已經去補習班報名。”
“公職人員?”他瞪着斯文,活私在着一個陌生人。“你想當公務員?”
“對呀!”
“你以前不是最討厭當公務員,不想拿死薪水?”
斯文聳聳肩。“此一時,彼一時,當完兵后,在社會打滾那麼久,也沒混出個名堂來,我也不想浮浮沉沉的過下去,公務人員其實也不錯,反正就先以此為目標走下去了。”雖是嘻嘻哈哈地說著,但仍聽得出話中的真心。
丞風凝視他半晌。“你變了!”不再是那麼弔兒郎當、少根筋的模樣。
斯文微微一笑。“誰不會變……你還不是也變了?”揮揮手,說個再見,便離去了。
丞風默默坐了一會兒,抬頭注視那隻信封,終於有消息了,月華既不回國,那他可以自己去美國找她,不再只是被動的等待,而是主動出擊……
他伸手拿起信封,凝視半晌,最後並沒有打開。他將之折好,放進口袋。環顧四周一眼,看來,今天是沒心情工作了。他走出辦公室,對其他同事說了聲要去視察市場,便離開公司。
他開着車子漫無目的在街上閑逛,看着熙來攘往的人群和車子,突然湧上一絲念頭,這其中有沒有人是完全沒煩惱的?
沒煩惱,固然教人羨慕,但沒煩惱的人生,算得上真正的活過嗎?
而他的煩惱……
丞風把車轉進家門前的巷口,在到達家門前,他停了下來。
望着那熟悉的建築物,他終究還是不由自主地回來這裏了,因為--想見茱敏和崇祺的那股衝動是來得這樣突然。
如果他突然回去,不知道他們母子倆會不會嚇一大跳?瞥一眼手錶,再兩個小時就中午了,乾脆帶他們出去吃午餐,也省得茱敏還要費心準備。
在他主意打定、打算開過去時,卻發現茱敏開着車子從家裏出來,往另一邊的巷口駛去。
他愣了愣,第一個直覺是想打手機給她,問她要去哪,但下一個念頭,卻阻止了他。
發現自己已很習慣茱敏會待在屋子中,只要他回去便會見到她,所以看到她單獨出門,反而感覺很奇怪。
他從沒問過她白天的行蹤,因為認定她會在家寫稿、帶孩子、操持家務。是不是他太安於現狀,以致再也無法輕易面對任何一項可能的改變?
也不知打哪生來的衝動,令他突然想跟過去一探究竟--
他隨着心意行動,踩下油門,跟了上去,現在回家已失去意義,想看的人不在家,那裏就只能算是個佈置舒適的房子。
茱敏的車子開得不快,他很順利的跟在後面,漸漸地駛離了市區,來到郊外,路上車子不多,他穩穩地維持在三十公尺的距離。
當她彎進一個巷道時,他也跟着轉彎,只是進去后才發現那全是上坡道路,而且凈是彎曲的山路,眨眼間,就不見她的車影,他趕緊加速跟上,這裏並非荒郊野嶺,山路的一側有一大片依着山坡蓋成的社區,但他不清楚她是進了社區,或是沿山路直上?
開了半天,台中市景清楚可見,但就是見不到她的蹤跡,最慘的是--他迷路了,對自己究竟置身何處毫無頭緒!
他拿起手機,打算向茱敏求救,按了幾個鍵后,便又放棄。
如果茱敏知道他偷偷跟蹤她,肯定會不高興的,而他不想讓她不高興……
察覺到自己的心思,他不由得苦笑,發現自己再度陷入了年少時那種談戀愛的心情,想取悅她、讓她高興,看到她臉上的笑容,便能帶給他莫名的滿足與歡欣。
他坐在車子裏發獃了一會兒,腦中想了許多事。既然把人跟丟了,又不敢打電話給她,他現在只有先離開這。
尋了一個方便迴轉的空地,掉頭往山下駛去,只是心猶有未甘,途中,看到一個方才曾經過的巷口,他看了一下,隨後轉着方向盤駛進去,迷路是肯定的,可兩旁都有住家,不怕找不到人問到回家的路,何況不再試試看會不甘心,他就不信茱敏會這樣突然不見了。
這條巷道挺長的,當他轉過彎處,立刻皺緊眉頭,巷底是一道鐵門,上面寫着--私人土地,請勿擅入!
要放棄嗎……
腦中搜尋一下剛走過的路,除了這條巷子以外,還有幾條巷子沒開進去過。
在他又倒一次車,打算到另一個巷子探險時,停在鐵門內的一輛車子吸引了他的目光,那不正是茱敏的車嗎?
他忙不迭停車,下車探看。
走近才知鐵門並未上鎖,一推就開,走到那輛車旁邊,證實那的確是茱敏的車子。他頓時鬆口氣,總算找到了!
他抬頭一看,發覺這個地方很像是公園,植滿了高大的樹木和草皮,深深吸一口氣,便可以聞到樹木的芬芳氣息,他順着旁邊的小徑慢慢走過去,一邊四處張望尋找茱敏的身影,這地方不大,卻沒見到什麼人。
走出林道,入眼的是一片菜園,除了有幾隻白色小蝴蝶在其間飛舞外,並未見到任何一個人。
他停下腳步,有些心煩意亂,正要轉頭再去另一頭尋找時,風送來了一陣笑語聲--那正是崇祺獨特的喊叫聲。
他立刻順着聲音來源處行去,穿過一畦畦的菜園后,眼前赫然出現一大片草原,這回真的找到了!
草原上有一棵大樹,旁邊還有兩個溜滑梯,茱敏就在樹下,她正坐在一張野餐用的布巾上看書,而崇祺則推着一顆大球在草原上滾來滾去……
看到這有如畫般的一幕,他只能站在原處,痴痴愣愣地望着他們。
他不敢出聲,也不敢走過去加入他們,深怕會破壞了那協調祥和的畫面。
茱敏抬起頭,他不禁倒退了幾步蹲下來,不願讓她看到他……
為什麼不願意呢?
他苦笑,或許是因為--他並沒有被邀請。
早該知道茱敏是個很懂得安排生活的人,她絕不會讓自己過得很無趣,只是一想到在他拼死拼活為了養家而努力工作時,她卻帶著兒子在這邊曬太陽,他不覺有些嫉妒起來。
風將她與崇祺的笑語聲不斷地送進他的耳朵,更加刺激了他。
他想立刻加入他們,想跟他們分享這一切!他真的想!
但--她願意嗎?那麼突然……
月華沒有在凈文的婚宴上出現,原先所預期的“變動”並沒有發生,日子也照常的過。
而她似乎忘了婚宴過後那場“帶醉”的談話,但他沒忘,也記得自己說了什麼。
或許這樣也好,許多感覺都還未理清……
只是想碰觸她、想更加靠近她的慾望愈來愈強烈,而她出現在他夢中的頻率也愈來愈高……
但他卻只能想,不敢有任何行動,他忍不住猜測--是不是這一輩子都只能如此呢?
望着他們歡笑的模樣,那份被排拒在外的感覺益發強烈,不!他不想只是這樣遠遠地觀望,他期盼能參與其中。
他立刻旋身往外走,沒一會兒,他已把車子開到原先的巷道口,然後停下,拿出手機撥號。
一會兒,茱敏接起了電話。“喂!”
“茱敏,是我!”
“咦?怎麼了?是不是有東西放在家裏沒拿?”她很驚訝在此時接到他的電話。
他聞言暗暗嘆息,她真是有夠不浪漫,一接到他打的電話,第一句就問他是不是忘了帶什麼?他有那麼不值得信任嗎?
“不是……我今天蹺班,剛剛打電話回家,發現你不在,你帶崇祺去買東西了嗎?”問這話時,他的心怦怦直跳。
這就像是一個測試。
如果她願意讓他加入她另一層面的生活,那她就會說實話,反之,她會選擇隱瞞,而這也可以試探出,她究竟把他視為什麼?
只是一個住在同一屋檐下的朋友?
抑或單純只是她孩子的父親?
又或者可以有其他的可能性?
他不禁屏息等待她的回答,而電話那一頭也沉默了片刻,她是否也意識到這是個測試呢?
終於--
“嗯!我人現在在外面。”
“在哪?”他小心翼翼地追問。
過了片刻。
“新田。”
“新田?”原來這個地方叫新田……
“嗯,我帶孩子來晒晒太陽。”
他吞了口口水。“我--可以過去找你們嗎?”
又靜了片刻。
“可以呀!不過這裏不太好找……你要來嗎?”
“對!我要去!”
她報出地址,並指示他如何走。“……這樣明白了嗎?”
“我找看看,如果找不到,再跟你聯絡,我現在立刻出發。”
“好。”
合上手機的同時,他眼睛也閉上,深深吐出一口氣,感謝老天爺!
他坐進車內,立刻發動車子--這回,他不會再迷路了。
※※※
合上手機后,茱敏猶發了一會兒愣。
丞風要來這邊了……
其實這裏是她的秘密基地,本來只打算讓兒子分享,可如今也讓他知道了,漸漸地,屬於她的私密空間,都讓他參與、知曉了……
她搖頭苦笑,其實這也沒什麼稀奇,從兩人共同生活在一起后,能保有自己獨立空間的機會便愈來愈少,當然這問題還算小,教人驚慌莫名的還是心、感情,還有意志也似乎全都讓他紮下了根……影響力可不小。
到時,她還能全身而退嗎?
“媽咪!球球--”聽見兒子的叫喊,她跳起身,及時接住飛奔過來的大球,確定他準備接了,再回推過去,母子倆很自然地開始玩起互相丟球的遊戲。
在一來一往中,她得小心地控制力道,不敢太過,以免傷到孩子,當然,有時也會失手丟得太高、太遠,之後就會看到孩子邁着那兩條可愛的短腿,一擺一跳地跑去撿球。
她有些心疼,也有些好笑。
腦海中再度浮起孩子父親的身影--
與雲丞風在一起愈久,就會愈在意他,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深深牽引了她每一根神經和情緒,抗拒他……顯得遙不可及。
凈文婚宴那晚,她雖然醉了,但與他之間的對話,她還有印象。
他們談到了兩個人的現在和未來,雖然現在還沒有答案,但她的心卻有着前所未有的踏實感,原因可能是--她開始明白了自己的心情。
她望向綠色群山,她的確已經是無法全身而退,但她想珍惜現在所擁有的。
“茱敏!”
這聲呼喚讓她心跳停了一下。
咦?他怎麼來得那麼快,還不到十分鐘……
她緩緩地轉過頭,他就站在兩公尺外,西裝外套已經脫下,掛在他的手臂上,黑髮被風吹得有些凌亂,已沒有早上時的整齊服貼,但看起來卻更加年輕、吸引人……她心跳不禁加速。
“你……來得好快--”他是用飛的嗎?本以為他至少還要三十分鐘才會到這。此刻,她還在努力適應他突然冒出來的事實。
他凝住她一會兒,然後露出令她目眩的微笑。“老實說,從你一出門,我就跟在你後面了。”
她眨眨眼睛。“你跟蹤我?”
“是!”他老實承認。“這一切都是巧合,我剛好蹺班回家,結果卻看到你開車出門,所以……”
“為什麼?”語氣是不敢置信的,他為什麼要跟蹤她?
他靜了一下,然後直直望進她的眼。“因為我好奇地想知道你在做什麼?你去了哪裏?做了什麼事?你的想法,還有你的……感覺。”
他跟蹤她,是為了想了解她……?
“把巴!把巴!把巴--”崇祺發現他了,一邊大聲叫着,一邊跑過來,很開心地越過她,直直撲進他父親的懷裏。
“這裏好不好玩?”丞風低頭問兒子,順手抹去孩子額上的汗珠。
“嗯!好玩喔!爸爸你也跑來玩唷?”
“對呀!”他抬頭望着她。“只要你媽媽同意爸爸留在這裏……”
“媽咪,爸爸可不可以留在這?”兒子很合作地立刻轉頭問她。
他明知她不可能在兒子面前拒絕他的!瞪了他一眼后,她才以柔和的表情對崇祺說這:“可以呀!你爸爸想留多久,就留多久,你可以好好跟爸爸玩。”
“哇!好棒!”崇祺拉着父親,興奮地衝到草皮上跳着、跑着,父子倆玩興一來,更在草皮上打起滾來,玩得不前樂乎。
茱敏望着眼前這兩個在她生命中已佔有重要地位的男人,內心不禁一陣激蕩。
坐到樹下,打開素描本,將此時此刻心中的一些情感幻化成文字,記錄下來,她寫得很專心,沒有察覺到父子倆偷偷溜到她身後,然後--
“嘩--”父子倆同聲大喝。
“哇!”她被嚇得整個人跳起來,發現是他們父子聯手對她惡作劇,隨即高舉着素描簿追打他們,可惜一對二,她太吃虧了,等終於追到小的,大的又從背後偷襲她,將小的救走。她心有未甘,立刻追過去,跳到大的背後,用體重做武器,結果這回一家三口全都在草地上打滾了。尖叫、笑聲不絕,嬉鬧了一陣,他們才肩並着肩,平躺在草地上,看着天空,欣賞變化萬千的浮雲。
直到太陽偏正,溫度升高,他們才回到樹蔭下,享受一頓簡單而又美味的午餐。餐后,玩倦了的崇祺便睡著了,而兩個大人,則靠在樹於上,望着前方的山林休憩。
“你怎麼知道這個地方?”
“是隔壁張太太告訴我的,她開車帶我來過。”她深深吸進一口帶着花香的空氣。“我很喜歡這裏,所以一有空就會帶崇祺來這邊曬太陽,在草地上滾一滾,然後吃午餐。”
“這樣的感覺真好!”他閉上眼睛,享受陽光,以及帶有青草氣味的風暖暖地拂過他的臉。
“你怎麼沒上班呢?”
他眼睛微睜,停了一下。“心情不是很好,所以就蹺班了。”
“不怕老闆罵?”
“不怕。”他打了個呵欠,轉過頭看着她。“我……可以躺下來嗎?”
“好呀!”
他微微一笑,垂下的眸子閃過一絲精光,他拿開放在她膝上的素描簿,然後把頭枕在她的大腿上。
“你……”她被他這突來的舉動,嚇了一大跳。
“你說我可以躺的。”他露出賴皮的笑容。
這人故意的!茱敏好氣又好笑,無可奈何之下卻又有着淡淡的欣喜和慌亂。
“這是……我可以看嗎?”他打量着素描本。
“我正嘗試寫一些東西……”她不好意思地笑笑。
“創作?”
“嗯。”她望着那素描簿。“我的編輯柳寄飛,就是你上次在台北見過的--”
“我記得他。”他微皺眉頭,淡淡地說道。他不喜歡茱敏談到其他男人。
“他建議我走創作的路,本來我只是聽聽就算,但最近突然很想寫一些東西,所以就嘗試看看。”
“你打算寫什麼?散文?小說還是新詩?”
“是繪本!”
“繪本?”
“就是圖文書,簡單的文字和圖,就可以表達很多東西了。”
“可以讓我看嗎?”
茱敏低頭想了一下,然後拿起畫簿遞給他。
他打開了第一頁,看到上面寫了三個字--“情之森”。
那是一篇簡短的文章,每個段落下面都還有插畫,他開始讀了起來。
“感情就像森林一般。
走在佈滿落葉、各式蕨類植物的土地上,慢慢地向前摸索,希望可以走到林中最中央、最高、最美的那棵樹前面--然後用力地擁抱它,在它的樹蔭下棲息着。
背着行囊,滿懷自信,大踏步的往前行。
只是一旦進了森林后,便分不清楚東南西北,樹木重重包圍着,天空和陽光成了奢侈物,抬頭只能在葉與葉的空隙間窺見一、二。
繞着、繞着……漸漸失去了原先的方向和目標……“
他仔細地讀,讀到一半時,整個人坐了起來,表情也變得專註。而她則有些緊張地握緊雙手,注意他臉上的表情變化,想知道他看完后的感覺。
一會兒,他終於抬起頭,眸中的情感令她深深一窒。
“怎樣?”她試着讓自己的問話不會聽起來太過急切。
“我喜歡。”
“真的?”
“真的!”
她露出欣喜的微笑。“謝謝你!”
“你絕對別輕易放棄創作這條路!”他真誠地說道。
“好!”她伸手欲拿回素描簿,他卻文風不動,兀自陷入自己的思緒中,她不禁好奇地打量他。
他沉默了片刻。“茱敏!”
“嗯?”
“你打算一直尋找你要的那一棵樹嗎?”的確,在每個人心中都曾存有一棵最高、最美的樹。
她愣了愣,沒想到他竟會這樣問,她沉默了一下。“以前的我是會非那棵樹不可,但現在,我最想要的是自己種的樹。”
多奇妙!他並不意外她會這樣回答,他輕輕吸一口氣。“那你……同意別人跟你一起種那棵樹嗎?”那一棵--名為愛的樹。
她愣住,他這話的意思是……她握緊雙手,掌心因緊張而冒出了汗。
“你--想跟我一起種嗎?”她輕輕地開口問道。
他目光堅定地望向她。“是的!我想!”
迎着他直率且蘊有深意的目光,她知道,該是誠實面對自己的時候了!她應當去追求想要的,而不是再縮回那“虛偽”的保護面具下。
茱敏深吸口氣。“那我們就一起試試看,看能種出什麼樣子的樹來。”
她答應了!丞風慢慢吐出一口氣,沒想到他竟會對她的答案感到這麼緊張,活像如臨大敵一般。“好!”
他朝她伸出手,她注視片刻后伸手握住,兩手十指交纏,緊緊握着,在這一刻,他們共同撒下了一顆無形的種子,而他們的心就是泥土。
像是交換了一場誓言,兩人都感覺到有些害羞,甚至不敢直視對方。
風再度拂起,吹動了他們的發、他們的衣,也再度帶來了午後倦懶的氣息,兩人幾乎同時打了個呵欠,他們相視一笑,雲丞風重新躺下,依舊枕着她的大腿,而她則放鬆地靠向樹榦。
現在--不是說話的時候,而是來個午憩的好時光。
然後--天氣好時,再踏着由落葉堆積而成的小山,慢慢來到了樹榦頂端,坐在厚實的枝幹上,倚偎着這棵屬於他的樹,開心地--看着遠方。
丞風閉上眼睛,想起了“情之森”最後一段文字,他與她會擁有那樣一棵樹嗎?他已經開始盼望着。
聽着那漸漸規律的呼吸聲,她知道他已經睡著了,他們的樹會長成什麼樣子呢?茱敏凝望着他熟睡的臉龐默默猜想,然後伸手輕輕梳理他的發。
雖然不知道那棵樹需要花多少時間才會長成,但只要有了開始,一切便不會太遲!
為這對父子蓋上帶來的小薄毯后,她亦緩緩地閉上眼睛,但願眾人都可以有一場美夢……
而藏在丞風胸口的白色信封也靜靜地躺着--